半年后的一天,又逢双休日,肖成华一家人跟科长一家约好,准备好去凤凰山郊游。这是与科长联络感情的最好时机,费用自然不必说了,肖成华掏大头。怕同事们引起猜疑,他跟同事谁也没说。
他们刚要走,电话又“嘟嘟”地响起来,肖成华走过去一看是刘二叔家的。妻子伸手刚要接,一把被肖成华拦住了,说:“他又不是我的什么亲人,我们没有责任也没有义务为他做这做那。”妻子缩回了手,担心地说:“万一是咱爹妈的事呢?”肖成华“哼”了一声说:“咱爹妈家有电话,有事,他们自己还不打过来?”肖成华心里想,母亲身上的小毛病,一时半时地也不要紧,父亲的高血压,只要是不磕着碰着的,也没什么大事。
电话顽固地响了好一大阵子,才不声不响地息了,为了不让刘二叔找到自己,肖成华顺便把手机也关了。第三天早晨,他们下了火车,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一进小区的大门,就看到刘二叔双手抱着肩膀,蜷缩在小区的一个角落。刘二叔看到肖成华他们进来,“嚯”地站起来,忙不迭地跑过来。
刘二叔双眼红肿,面色苍白,显然他就在那里熬了一夜。七长八短的胡子上挂着几缕清鼻涕,刘二叔抹了一把,往满是尘土的布鞋上胡乱地一擦,顾不得满手的尘土,过来一把就抓住肖成华,说:“你可回来了!”肖成华恶心地直皱眉头,心想这个人可真够呛,还找上门来了,出于礼貌,还是说:“快到屋里坐吧。”刘二叔勉强地挤出一点笑,说:“不去了。”肖成华拉着官腔问:“刘二叔,有事吗?咱不是外人,你尽管说,我能办的我一定会帮忙。”
刘二叔张了张嘴,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脸上露出了凄凉的神色,支支吾吾地说:“我没,没事,你妈想你了,让我请你回去一趟。”
“我妈,让你请我回去一趟?”肖成华不相信地看着他,“她让我回去,打个电话不就行了,怎么还让你跑好几十里路,来一趟?”刘二叔的脸抽搐一下,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成华啊,你这几天到哪去了?电话电话没人接,手机手机关机,问你的同事也不知道。”
肖成华只好扯了个谎,说:“我到一个偏僻的乡下出差了,那里手机没有信号,孩子他妈回娘家了。”肖成华看了看刘二叔那焦急的神情,问:“刘二叔,咱们有什么事就直说吧,把我妈妈搬出来也一样,我能帮你的就自然会帮你,帮不上的,谁说也没用。”
刘二叔的脸变得一阵青一阵白的,咬了咬牙说:“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耍你不成,你这个臭小子,马上给我滚回去。”这是肖成华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刘二叔对自己发火,肖成华隐隐约约地感到有些不对头,便问:“家里有事吗?”
刘二叔支支吾吾地说:“没,没事。”
从肖成华把摩托车从车棚里推出来的那一刻起,刘二叔就在后面不停地唠叨类似的话:“一定要小心,别太快了,注意安全。”肖成华没好气地“嗯”了一声,一溜烟地跑了。
肖成华他们一进家门,就见院子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办完丧事后的痕迹。肖成华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他冲进屋,只见堂屋里挂着父亲的遗像。肖成华喊了一声:“爸爸。”扑倒在爸爸的遗像前,泣不成声。
肖成华原以为爸爸的身体还算硬朗,就高血压那点老年人常见病,也无大碍,可是谁成想,爸爸走得这么突然,这么猝不及防。母亲在乡邻们的扶持下走过来,声音嘶哑地说:“成华啊,你爸爸在放牛时,不小心摔了个跟头,就去了。医生说是突发性脑溢血。”
肖成华肝肠寸断,悔恨不已,“啪啪”地抽打着自己的嘴巴,说:“都怪我,都怪我啊!”母亲过去抱住他,“孩子,你就别这样作践自己了,妈看了也不好受。那天,就是你接到你刘二叔的电话,赶回来,你爸爸也见不着你的面了。他被人们从山上抬下来就不行了,他走得这么快,没受啥罪,也算是好死……”母亲说着泪如雨下,娘俩坐在冰冷的地上哭成一团。
死者死矣,生者还要活下去。父亲走了,把母亲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扔在乡下,显然不行,肖成华决定把母亲接进城。临走那天,刘二叔拉着肖成华的手,紧紧地舍不得松开,他把肖成华看了一遍又一遍,又抱起肖成华的儿子亲了又亲,可以看得出,刘二叔是发自内心舍不得他们走啊!妻子看着看着,忍不住流下泪来,母亲也在一旁小声地抽泣起来。刘二叔安慰肖成华的母亲道:“大妹子,别哭了,哭坏了身子,我也放心不下,还是成华的负担。我们都要好好活着。”母亲再也抑制不住了,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刘二叔一下子显得手足无措了,急得直搓手,说:“大妹子,你这是干啥,你这是。”
母亲慢慢地止住了哭声,抬起红肿的双眼,把肖成华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又瞟了刘二叔一眼。然后走到肖成华的跟前,伸出被泪水浸湿的双手,把肖成华拽到刘二叔面前,表情复杂地说:“孩子,这么多年,这层窗户纸也该挑破了,你刘二叔才是你的生身父亲。你爸爸走了,我说了他也听不到了,他没有生育能力,你是你刘叔的,你是借腹生的子。”
这显然出乎刘二叔的预料,他语无伦次地说:“你,你现在说这些干啥啊!我们当年不是有协议吗,你们还给了我五百元钱呢。你这样做,对得起地下的大哥吗?”母亲含着泪,颤声说:“我看你,实在是太可怜了。”继而,母亲又看了看呆呆发愣的肖成华,哽咽着说:“这一年来,你刘二叔最想见的就是你。为了让你们能多回来几趟,他除了借机夸大我们的病情,还能有别的什么法子?他也没有几年活头了,见一面就少一面了。”
肖成华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直到妻子扯了扯他的衣服,才醒悟过来。他抓住刘二叔的手,摇晃着说:“那,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啊?跟我们一起走吧。”然后,轻轻地叫了一声:“爸爸。”刘二叔听到“爸爸”这两个字,不禁一颤,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半晌后,刘二叔才摸了摸肖成华的脸,摇摇头拒绝了,流着泪,含着笑说:“孩子,以后,常来几个电话就行了。”母亲的脸抽搐了一下,扬起头,脸上的表情异常坚毅,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也不走了,让我陪着你刘二叔过吧。一想到他一个人,没依没靠地活完这几年,我心里就难受。”在返回城的那天晚上,肖成华彻底失眠,街对面的小商店突然飘出了“常回家看看”那首歌,妻子忍不住把儿子搂在怀里,偎依在肖成华的胸前,轻轻地随着哼起来,“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父母不图子女为家做多大贡献,一辈子不容易,只图个平平安安。”肖成华紧紧地把妻儿搂在怀里。
谁撵走了母亲
在决定母亲去向的家庭会议上,李清华那两个生活在农村的弟弟都没啥说的,可是三弟媳妇却忍不住最先开了口:“妈岁数大了,免不得有些小病,应该给妈找个看病方便的地方。”二弟媳妇也在一边帮腔:“我们两口子长年在外打工,想照顾妈,也是有心没力啊。”这显然是把母亲推给了李清华他们。李清华的妻子倒是爽快:“这事还是让妈自己选吧,让她先到我们家适应一段时间看看。”
李清华是老家唯一的大学生,为了供他上学,父母几乎耗尽了半生的积蓄。自从父亲过世后,李清华就一直想接母亲进城,可又不敢轻易张口,怕妻子容不下母亲。
回到家,李清华一下子把妻子抱起来:“小蓉,你真是我的好老婆。”谁知,妻子并没有领他这个情,哼了一声,怨气十足地说:“儿子是一样的,凭什么非得把妈甩给我们?”李清华顿时僵在那里,结结巴巴地问:“那、那、那你?”妻子狡黠地说:“妈在乡下呆了半辈子,城里的生活她肯定适应不了,到时候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李清华的双手不禁一松,把矮胖的妻子重重地摔了个地蹲,怒斥道:“你怎么能这样!妈为了我们辛苦大半生,到了晚年,进城来享几天福也不行吗?”妻子也火了:“吼什么吼,我可没说不行啊!你看看这屁股大的房子,有女儿住的,没有妈住的;有妈住的,没有女儿住的。有能耐你去买个大房子!”
当晚,李清华独自跑到小饭店喝酒。借酒浇愁愁更愁,李清华忍不住潸然泪下。小饭店的胖老板瞅了他一眼,不屑地说:“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这么没出息,像个娘们似的,说哭就哭了。”借着酒劲,李清华抓住胖老板的手说:“老哥,我心里苦啊。”胖老板听完他的诉说,咂咂嘴:“一边是妈一边是媳妇,也真是难办。”接着,他忽然又诡秘地一笑,说,“可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吧。”李清华听出胖老板话中有话,急切地问:“那你说怎么办?”胖老板嘿嘿一笑:“我问你,你媳妇啥时候最需要婆婆?”李清华还真的没有想过这问题,半天,才猜测着说:“应该是生病的时候吧?”胖老板一拍李清华的肩膀说:“这不就结了吗,你就让她生病。”李清华不解地问:“她保养得好好的,怎么会说病就病呢?”
胖老板挤了挤眼,说:“我看你小子真是个死葫芦脑袋,还是我给你推荐一招吧。我那口子为了减肥,吃一种特效减肥药,折腾得上吐下泻,到医院住了几天才好。”李清华瞪大眼睛,惊讶地问:“你是说,让我给她下药?”胖老板点点头:“不错,等你妈一来,你就每隔一段时间给你媳妇下点药,让你妈精心侍候她。人心都是肉长的,几次下来,你媳妇跟你妈产生了感情,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李清华默然无语了。
母亲来了,妻子虽然心里不愿意,但是在面子上还算过得去。李清华也强装出一副笑脸,尽量在母亲面前营造一种和谐的氛围。那种特效减肥药在李清华手里放了很久,他迟迟也不忍心下手。
这样的情形母亲也慢慢地看出来了,她没说什么,可在人后时常偷偷落泪。
不久,母亲的身体就出现了问题,经常腹泻。李清华要带她去医院,母亲说啥也不去,一口咬定自己是喝不惯城里的水,要回乡下去,李清华怎么留也留不住。妻子也象征性地挽留了一下:“妈,以前我有侍候不周的地方,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儿媳求你了,你就留在城里安度晚年,好不好?”母亲宽容地笑了笑:“看你说的,怎么会呢?摊上你这样好的儿媳妇,是我前世修来的福。看到你们过得和和美美的,我就心满意足了。”妻子的脸抽搐了一下,小声地说:“妈,你要是缺钱的话,只管张嘴。”
还没有等把母亲送走,妻子就真的生病了。这天夜里,妻子开始严重的腹泻,李清华赶紧把她送进医院。这下可急坏了母亲,她整夜守在妻子身边。妻子在输液,走动不方便,可眼看着又要腹泻了,她紧皱着眉,刚想下床,母亲抄起备用的小桶,说:“来吧,就在床上拉吧。”妻子面带难色,说:“妈,这怎么能行?”没等她把话说完,脸色就大变,母亲迅速地帮妻子扯掉裤子,把小桶放在她的身下。还是迟了一点,匆忙中,妻子的污物溅得母亲手上袖子上都是。妻子不好意思地说:“妈,对不起。”母亲呵呵一笑,说:“尽说外道话,清华小时候,没少遇到这种事。”妻子的眼泪在眼圈里转了转,轻声说:“谢谢,妈。”
天亮时,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说有可能是食物中毒,不是很严重,住两天院就没事了。李清华一听,悬着的心终于放回到肚子,紧跟着又是一阵暗喜,这不正是让妻子与母亲培养感情的最好机会吗!
李清华故意脸色阴沉地走进病房,语气沉重地说:“病情不明,还得住院观察。”妻子的脸顿时吓得煞白。李清华装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说:“小蓉,对不起,我该上班了。”妻子紧紧抓住李清华的手,哀求着说:“你别走,你别走,我好怕。”李清华忍住笑,轻轻地抚了抚妻子的头发:“有个重要会议,我不能不去啊,你是知道的,厂子规定很严,这年头找份这样好的工作也不容易。”然后他看了母亲一眼,说,“有妈陪你,没事的。”
母亲一听有些急了:“你小子怎么这么没人味啊,你媳妇都病成这样了,你还去赚那两个破钱!我去跟你头头说说去,谁家没有个大事小情的。”母亲说着就要走,李清华赶紧拽住母亲说:“妈呀,你就别添乱了好不好,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侍候小蓉!”妻子无力地摆摆手说:“妈,就让李清华去吧。”母亲一屁股坐在病床上,唠叨着:“这孩子,你这孩子!”
李清华下班后回到医院。一进门,没看到母亲,只有女儿在,妻子正吃着热腾腾的饺子。李清华问:“哪来手工包的饺子?”女儿显摆着说:“是奶奶和我一起包的。”李清华撇撇嘴:“你会干个啥?”女儿不服气,嚷着说:“真是我和奶奶一块包的,奶奶包着包着还晕倒了,我吓坏了,使劲地喊奶奶,过了好大一会奶奶才好。我要给你打电话,奶奶不让。”李清华的心“咯噔”一下子,这才意识到,六十多岁的母亲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不禁一阵子心酸。
女儿在李清华这里没有得到表扬,就跑到妻子跟前,讨好地说:“妈妈,你常给奶奶饭里放的补身子的药,我在饺子馅里也给你放上了,比昨天饭里放的还多。”妻子的手一哆嗦,夹到嘴边的饺子掉落在地上。李清华奇怪地问:“什么补药?”女儿从兜里掏出一小包药递给了李清华,等着他夸奖。李清华一看,惊讶得合不拢嘴。那哪是什么补药,而是泻药!李清华冲过去,抓住妻子的双肩,拼命地摇晃着问:“你,你怎么能这样?”然后,他狠狠地把她扔倒在床上,自己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晌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