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宝钗姊妹往薛姨妈房内去后,湘云往贾母处去,黛玉回房歇着。宝玉便来找黛玉,笑着说:“我虽然看了《西厢记》,也虽有明白的地方,说了取笑,你还曾恼过。如今想来,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来,你讲讲听。”黛玉听了,便知有文章,于是笑着说:“你念出来我听。”
宝玉笑着说:“那《闹简》上有一句说的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五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他‘是几时’三个虚字问得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说我听听。”黛玉听了,禁不住也笑了起来:“这问得好,他也问得好,你也问得好。”宝玉说:“先时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没的说了。”黛玉笑着说:“谁知她竟是个好人,我素只当她藏奸。”因把说错了酒令,宝钗怎样说她,连送燕窝,病中所谈之事,细细地告诉宝玉。宝玉方知缘故,于是笑着说:“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家口没遮拦上就接了案了。”
黛玉于是又说起宝琴来,想起自己没有姊妹,不免又哭了。宝玉忙劝着说:“这又自寻烦恼了。你瞧瞧,今年比去年更瘦了,你还不保养。每天好好的,你却又自寻烦恼,哭一会子,才算完了这一天的事。”黛玉擦着眼泪说:“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像比往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宝玉说:“这是你哭惯了,心里瞎猜,眼泪怎么会少的?”
正说着,只见他屋里的小丫头送了猩猩毡斗篷来,又说:“大奶奶才打发人来说,下了雪,要商议明日请人作诗呢。”一语未了,只见李纨的丫头来请黛玉。宝玉便邀着黛玉同往稻香村来。黛玉换上描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绉面白狐狸皮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台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二人一齐踏雪行来,只见众姊妹都在那里,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李纨穿一件哆罗泥对襟褂子,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丝的的鹤氅。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没避雪之衣。
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给她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子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黛玉先笑着说:“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她一般的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猴子样儿来。湘云笑着说:“你们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她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襟小袖掩襟银鼠短袄,里面短短一件水红妆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鹿皮小靴,越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众人都笑着说:“偏她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她打扮了女儿更俏丽了些。”湘云笑着说:“快商议作诗!我听听是谁的东家?”李纨说:“我的主意,因为昨日的正日已经过了,再等正日又太远,可巧又下雪,不如咱们大家补个社,又给他们接风,又可以作诗,你们意思怎么样?”宝玉先说:“这话很对。只是今日晚了,若是明日,晴了又无趣。”众人都说:“这雪未必晴,即使晴了,这一夜下的也够赏了。”李纨说:“我这里虽然好,又不如芦香庭好,我已经打发人笼地炕去了,咱们大家拥炉作诗。老太太想来未必高兴,况且咱们小玩意儿,单给凤丫头个信儿就是了。你们每人一两银子就够了,送到我这里来。——香菱、宝琴、李纹、李绮、岫烟——五个不算外,你们里头二丫头病不算,四丫头告了假也不算,你们四分子送了来,我包管五六两银子也尽够了。”宝钗等一齐应诺。说到拟题限韵,李纨笑着说:“我心里早已定了,等到了明日临期横竖知道。”说毕,大家又闲聊了一会,才往贾母处去。
到了次日一早,宝玉因为心里记挂着这事,一夜没有睡好,天亮了就爬起来。掀起帐子一看,虽然门窗尚掩,只见窗上光辉夺目,心内早踌躇起来,估计天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来揭起窗帘,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雪下得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阴沉沉的。
宝玉此时非常欢喜,忙叫起人来,洗漱已毕,只穿一件茄色哆罗泥狐狸皮袄,罩一件海龙小鹰膀褂子,束了腰,披上玉针蓑,带了金藤笠,登上沙裳屐,忙忙的往芦香庭来。出了院门四外一看,天地一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似装在玻璃盆内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来。已闻得一股寒香扑鼻。回头一看,却是妙玉那边栊翠庵中有十几枝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非常有趣!
宝玉便站住细细地赏玩了一会才走,只见蜂腰板桥上一个人打着伞走来,是李纨打发请凤姐去的人。宝玉来到芦香庭,只见丫头婆子正在那里扫雪开路。原来这芦香庭盖在一个傍山临水的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窗檐土壁,横篱竹,推窗便可垂钓。四面皆是芦苇掩盖,一条小路弯曲着穿芦渡苇,过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桥了。众丫头婆子见他披蓑带笠而来,都笑着说:“我们才说正少一个渔翁,如今果然全了。姑娘们吃了饭才来呢,你也太性急了。”宝玉听了,只得回来,刚到沁芳亭,见探春正从秋爽斋出来,围着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带着观音兜,扶着个小丫头,后面一个妇人打着一把青绸油伞。宝玉知道她往贾母处去,遂立在亭边等她到来,二人一同出园前去。
宝琴正在里间房内梳洗更衣。一时众姊妹来齐,宝玉只嚷饿了,连连催饭。好容易等摆上饭时,头一样菜是牛乳蒸羊羔。贾母便说:“这是我们有年纪人的药,没见天日的东西,可惜你们小孩子吃不得。今儿另外有新鲜鹿肉你们等着吃吧。”众人答应了,宝玉却等不得,只拿茶泡了一碗饭,就着野鸡爪子忙忙地吃完了。贾母说:“我知道你们今儿又有事情,连饭也不顾吃。”便叫:“留着鹿肉与他晚上吃吧。”凤姐忙说:“还有呢,吃剩的倒了吧。”史湘云便和宝玉计较着说:“有新鹿肉,不如咱们要一块自己拿去园里弄着,又吃又玩。”宝玉听了,真和凤姐要了一块,命婆子送入园去。
接着,大家散后,进园齐往芦香庭来,听李纨出题限韵,独不见湘云、宝玉二人。黛玉说:“他两个到不得一处,若到了一处,生出多少故事来。这会儿一定算计那块鹿肉去了。”正说着,只见李婶娘也走来看热闹,就问李纨说:“怎么那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干净清秀,又不少吃的,他两个在那里商议着要生肉呢,说的有来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能生吃吗?”众人听了,都笑着说:“了不得,快叫了他两个来!”黛玉笑着说:“这可是云丫头闹的,我说的也不错。”李纨急忙出来找着他两个,说:“你们两个要吃生的,我送你们到老太太那里吃去。哪怕一只生鹿撑病了,与我没有关系——这么大雪,怪冷的,快进去作诗去吧。”宝玉忙笑着说:“没有的事,我们烧着吃呢。”李纨说:“这还罢了。”只见老婆子们拿了铁炉、铁叉、铁丝来,李纨说:“当心割了手,不许哭。”说着就进去了。
那边凤姐打发了平儿请假不能来,为发放年货正忙。湘云见了平儿,哪里肯放?平儿也是个好玩的,平常跟着凤姐儿无处不去,见如此有趣,乐得玩笑,因而退去手上的镯子,三个人围着火,平儿便要先烧三块吃。那边宝钗、黛玉平常看惯了不以为然,宝琴等及李婶娘却看着新鲜。探春与李纨等已议定了题韵,探春笑着说:“你们闻闻香气,这里都闻见了,我也吃去。”说着,也找了他们来。李纨也随着说:“客已齐了,你们还吃不够?”湘云一面吃,一面说:“我吃这个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说着,只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那里笑。湘云笑着说:“傻子,你来尝尝!”宝琴笑着说:“怪脏的。”宝钗笑着说:“你尝尝去!好吃得很呢。你林姐姐身体弱,吃了不消化,不然她也爱吃。”宝琴听了,便过去吃了一块,果然好吃,便也吃起来。
忽然凤姐儿打发小丫头来叫平儿,平儿说:“史姑娘拉着我呢,你先去吧。”小丫头去了,过了一会,只见凤姐儿也披了斗篷走来,笑着说:“吃这么好的东西也不告诉我!”说着,也凑在一处吃起来。黛玉笑着说:“哪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香庭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香庭哀悼!”湘云冷笑着说:“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有些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的、膻的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宝钗笑着说:“你回来若做得不好了,把那肉掏出来,就把这雪压的,芦苇子摁上些,发完为止。”吃完了,洗了一下手。平儿带镯子时,却少了一个,左右前后乱找了一番。踪迹全无。众人都诧异,凤姐笑着说:“我知道这镯子的去向。你们只管作诗去。我们也不用找,只管前头去,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说着,又问:“你们今日作什么诗?老太太说了,离年底又近了,正月里还该做些谜儿大家玩笑。”众人听了,都笑着说:“可是呢,倒忘了。如今赶着做几个好的,预备着正月里玩。”说着,一齐来到地炕屋内,只见杯盘果菜,都已摆齐了,墙上已贴出诗题、韵脚、样式来了。宝玉、湘云二人忙看时,只见题目是:“即景联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萧韵。”后面尚未列次序。李纨说:“我不大会作诗,我只起三句吧,然后谁先有了谁先联。”宝钗说:“到底分个次序。”于是众人作诗饮酒,尽兴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