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众电影》,一个《人民文学》,都曾因刊登朱琳的照片与马健、刘索拉等人的小说而引起抢购与争论;到1988年,《河殇》、《红高粱》、《一无所有》等作品,甚至包括黎汝清的小说《皖南事变》的登堂入室,终于使人们在某种复杂的心绪下接受了“异端”或“另类”的眼光,让更多的人在渐趋平静中回复到自己的内在生活。
几乎整整一年,我都在为出版“边缘丛书”而与几家出版社进行联系,为此还应国伟之邀与志扬同机飞到了上海;最让人痛苦的就是必须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些大体相同的话,比如为什么要选取这样的角度,为什么要用“边缘”二字作为丛书的主题,为什么要在文体上介乎哲学与文学之间,为什么要描述那种近乎绝望的处境、状态、心境与情绪,然后又要把这些词语转变为哲学概念、哲学问题。
这一年的4月初,在湖北大学召开了一次关于德国哲学的国际会议。那时候在国内开这样大规模的国际哲学讨论会还不大为人们所习惯,我们全力以赴投入了筹备与接待工作,然后再在会上发言,主题是德国哲学中的主体性原则。
会前,去国十年的高宣扬教授来我家,大家相谈甚欢。高先生详细谈到了自己十年后回国的感受,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这样几句话:
“才到法国,最喜欢一个人在森林散步,但现在不敢了,主要是怕孤独”;“无论你到哪里,都时时处处感受到中国的存在,那些华侨,有的根本就没有到过中国,但也有许多习气显然与国内一模一样”;“这次回来,怎么觉得每个人的面孔都显得这么贪婪、凶恶”;“回来,总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回来了,一觉醒来,不知身在何处”,等等。
那些日子,除了最后完成《浪漫与幽默——反省中的哲学心态》
一书外,就是写作思想随笔《人生天地间》,翻译一本名为MereChristianity(《基督教真义》)的小册子;主要的精力放在厘清“哲学与现代人处境”上,向自己提出“上帝何以成为一个问题”,与别人展开“关于上帝的对话”。
那一年的夏天,武汉特热,连续一周40曟的高温,而我的胃天天疼痛难耐,几次几乎昏厥过去。
事后知道是胆囊炎;但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在长达几个月的时间里,经过了内科、外科、神经科的重重检查,就是没有一个大夫告诉我可能是胆囊有问题。只要我说“胃疼”,他们就只检查胃,用钡餐透视、用胃镜,然后告诉我胃只是浅表性炎症,消消炎就好了。然而并未好,依旧是疼,饭后剧疼。我当然只知道人体有胃这样一个器官,那时对胆囊毫无意识,几乎连“胆结石”这个概念听都没有听说过。
我说疼,大夫说没什么大问题,留给自己的当然就只有绝望。
什么是现代人的处境? 我们理解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独特冲突(正是这种冲突给了这个时代以激奋与卑微的特质)吗?
理解了时代的独特冲突,接下来就是:我们认同这样一个时代吗?“认同”在这里指的是一种欢欣鼓舞、张开双臂的姿态;“不认同”并不是说你可以跳出这个时代,而是指那种怀疑的、批判的目光,这被理解为知识分子的本色。
为什么?
我们都是从“文化大革命”中过来的一代“有为”青年;之所以要给“有为”二字打上引号,是因为凡是能够为“有为”二字提供证明的理想、热情、志向、抱负都应该在以后的日子里打上引号。
打上引号就意味着怀疑、批判;再向前跨进一步,就是虚无主义,它几乎成了这一代人的一个宿命。
这是一个巨大的落差。
在农村插队,在监狱当狱卒,无论日子多么清贫,精神多么贫瘠,但有信念,而且认为一切艰难困苦都是在考验自己的信念是否坚定。
真正的困惑始于研究生毕业之后,始于自己已经成了一名大学副教授,有了两室半一厅的住房,而且被人尊敬,受邀在各个场合发表自己的见解之后。
到底是什么东西使自己受到一些人的尊敬?名誉?地位?知识?收入?品行?自己追求的是什么?就是这些吗?什么是自己“真”的见解,而且这种见解只在某种场合下才说给某些人听?自己真有这样的见解吗?过去,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到底都给自己留下了些什么?自己是不是已经丧失了对于苦难的感受?或者说,以前说的是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现在,不说世界上,只说自己的身边,苦难是什么?如果说以前挂在嘴上的“解放”或“解救”现在不说了,那么现在该是什么?无动于衷吗?
“哲学的主体性”,这是一个很熟悉又很陌生的概念。从笛卡尔那里我们知道了“自我”,从康德那里我们知道了“先验”,从胡塞尔那里我们知道了“纯粹”,但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什么是我们直觉中的社会腐败,什么又是我们本能意义上的反抗或随波逐流?
“主体性”,在西方哲学家那里,其实就是对主体自身权利的意识,而且要求把这种权利以法律的形式固定下来;所以“文革”后期,张春桥才一再提出要“破除资产阶级法权”(这一点也深得毛泽东的欢心)。这其实是一次要从根本上泯灭掉人的“主体性意识”和“法治社会”的大规模的思想教育运动。但由于它太深奥,而且,说真的,也由于人们基本上还根本就没有权利或法权的意识,所以这样的批判才无异于“空对空”的对天鸣炮。
但现在,当我们由于能吃饱了故而对饥饿才更为敏感,由于我们自认为已经可以为自己追求到幸福故而才对一切压迫、障碍、阻拦、歪曲和限制感受到痛苦时,我们才知道自己所追求的其实就只是一种要求被尊重的感觉;因为所谓尊重,无非就是要求尊重自己的感受,特别是那种以前被视为“异端”或“另类”的感受或感觉——前提是我们必须承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感觉。
维护这种感觉的正当与权利,而且想以法的形式固定下来,在这种情况下才成为了一种对自我的意识。
没有人由于可以吃饱了就不相信还会挨饿,也没有人相信一切横在自己所要追求的幸福前面的压迫、障碍、阻拦、歪曲和限制都会消除,或者说都应该消除,但,那种信念,那种感觉,那种企图作出论证的努力,难道不正是人之为人的可贵之处吗?
1988年的最后一个月,日记中就一个字:“疼”。几次在半夜被送到医院打吊针,三番五次地检查,已经让我不得不装出比实际上的疼痛更为疼痛的样子来欺骗自己,企图蒙混过关。
但,那种疼痛毕竟是属于自己的,而且只属于自己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