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新年第二天,他都忧心忡忡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叹气,一边想。
“能向谁那里借一支手枪就好了。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对……朝脑门上来颗子弹,那就一了百了……”
元旦后的第三天,为了逃避这穷极无聊的寂寞生活,他跑去上班了。
“瞧吧,今天准会出点什么事!”所有上班的官吏在从墨水瓶后面看着他时都有这个想法。
波尼马耶夫也有这个想法。
“究竟会出什么事呢?”他轻声对卫祖维耶夫说,“大不了让他革我的职!要是我自杀,他也脱不了干系。”
维列列普托夫是十一点钟才来办公地点的。他从波尼马耶夫身旁走过,瞧了一眼他那苍白的、消瘦的和惊惶不安的面孔。他停住脚步,摇了摇头,说:
“老弟,那天你喝的酒也实在够多的了!到今天你还没有醒过酒来。朋友,你可要悠着点儿……太糟糕了……一个人失去健康还能活多久呢?”
维列列普托夫拍了拍波尼马耶夫的肩膀,然后就往前走去。
“这就算完事了?”所有上班的人都这样想。
波尼马耶夫高兴得笑了起来。他甚至像鸟叫一样吱叫一声。他太开心了!但很快他的脸色又陡然一变……他皱起了眉头,咧着嘴轻蔑地一笑。
“我当时是喝多了,算你走运!”他朝维列列普托夫身后大声埋怨道,“是你走运,要不然就……卫祖维耶夫,你还记得我那天是怎样当面数落他的吗?”
波尼马耶夫下班回到家里,吃饭的时候他的胃口好极了。
一八八三年这位老者的遗嘱
我最最亲爱的儿子一八八四年!
我现在理智健全,记忆甚佳,虽然多少“有些醉意”(这你知道,我到过沙夫拉申科夫家,临行前还捎上了半瓶上等香槟酒;但是“有些醉意”并不禁止任何人,甚至公证人,胡乱编出公证材料)。我愿给你留下下列东西和如下遗言:
一全球及其五大洲当时认为世界有五大洲,照现时认识,应为七大洲:加上大洋洲和南极洲、大海大洋、大山大岭、各种报纸、各种拐卖儿童的人贩子、巴黎、各种年龄的男妓女妓、北极、波斯的灭臭虫药粉、莫什宁的剧院、伊凡诺夫的油膏、饭馆跑堂的、破产的地主、香水、鳄鱼、奥克列耶茨,等等。
二我没有给你留下钱,因为我没有钱。我在地球上逗留的整整一年内。我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见到钱,甚至在像洛佐瓦亚-塞瓦斯托波尔洛佐瓦亚和塞瓦斯托波尔是两个城市,有铁路相连。铁路这样的富有的铁路金库里,也没有见着钱。我只在信贷处一小酒店老板先生的皮筒靴里、在塔干罗格经商的土耳其人瓦利亚诺的铁箱子里以及莫斯科那些跑堂的衣袋里,才见到某些类似钱的东西。
三除了一双旧胶皮雨靴外,还留给你一些爷爷、太爷爷(从一八○○年起)留给我的东西和你大概不得不留给你的孙子、曾孙子的那些东西。这些东西是:
1.歌手和号角手合唱团;
2.波尔卡舞波尔卡舞,一种捷克的民间舞蹈。曲和华尔兹舞曲的作曲家;
3.说书人古列维奇(作家),他的燕尾服、大礼帽和行头。
如果你能把这些旧货卖给鞑靼旧货商,那你至少会被人称为慈善家。
四先了结科尔索夫同扎克日夫斯基的案子,然后——为了讨好莫斯科的贵族小姐夫人,再开始处理另一件案子。
五在这份遗书中打上标点符号,如果你不会,那就委托《闹钟》报社某工作人员替你打上标点符号。
六我带上诗人和前编辑斯塔林斯基当我的秘书一起去勒忒河按古希腊神话,勒忒河是条冥河,在阴间。人死后在此河沐浴可忘却阳世所受的苦难。
七我随身带上艺术家某人的皮大衣,这样我就可以为美学家先生们效犬马之劳。
八我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好留给你了。
你的父亲
一八八三年
与原本无误。
敝人(抄写)勋章
初等军事学校的教师、十四品文官列夫·普斯季亚科夫同自己的朋友列坚卓夫中尉住在一起。元旦早晨,他迈着正步朝中尉走去。
“我说,格里沙,是这么回事,”他向中尉表示新年祝贺之后才说,“这事要是不十分紧迫的话,我是不会麻烦你的。亲爱的,请把你那个斯坦尼斯拉夫勋章沙俄时期政府奖励文武百官的勋章。此外(本文中)还有安娜勋章、弗拉基米尔勋章等。借我今天用一下。你知道,我今天要去商人斯皮奇金家里赴宴。斯皮奇金是个势利小人,你认得他,他特别喜欢各种勋章奖章什么的。他把那些脖子上或扣眼上不挂点什么东西的人统统看作草包、酒囊饭袋。再说,他还有两个女儿……你是知道的,就是纳佳和季娜……我是把你当成好友才对你说出我这心里话的……我亲爱的,你最理解我。借我用用吧,行行好吧!”
普斯季亚科夫结结巴巴一口气说了这一堆话,脸涨得通红,而且还心虚地不时朝门口望一眼。中尉骂了几句,但最终还是满足了他的请求。
下午两点钟,普斯季亚科夫坐上马车前往斯皮奇金家。他稍稍解开皮大衣,不时地瞧一眼自己的胸前。别人的斯坦尼斯拉夫勋章在他的胸前闪着金光,泛出珐琅的光泽。
“管它三七二十一,有了这玩意你总会觉得别人对你增加了几分敬意!”普斯季亚科夫一边想,一边不时地咳几声,“这小玩意儿至多不过值五个卢布,可它能造成很好的效果!”
马车驶到斯皮奇金家的住宅前,普斯季亚科夫敞开皮大衣,然后慢条斯理地同马车夫算账。他似乎觉得,马车夫一见到他的肩章、纽扣和斯坦尼斯拉夫勋章就傻了眼似的呆住了。普斯亚科夫颇为得意地咳了一声,走进了屋子。他在前厅脱大衣时往客厅里瞟了一眼。客厅里长长的餐桌周围已经坐了大约十五六个人。他们正在进餐。可以听见说话声和餐具的叮当响声。
“有人在按门铃?”传来了主人的声音,“啊哈,是列夫·尼古拉伊奇!请进,您稍微晚到了一会儿,没有关系……我们也是刚坐下……”
普斯季亚科夫挺起胸膛,抬着头,搓了搓手,走进了餐厅。但就在此时此地他见到了某种令人心惊肉跳的东西。桌子的一边,靠着季娜小姐,坐着他的同事、法语教师特拉姆勃梁。要是让这个法语老师瞧见了这枚勋章,那就意味着招来一大堆麻烦事,就会让自己永远蒙受耻辱,名声扫地。普斯季亚科夫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把勋章扯下来或者跑出门去;但勋章缀得很结实,而往后退出去也已经办不到了。于是他赶紧用右手捂住勋章,弯下腰,不好意思地向大家一一鞠躬致意,然而他没有跟任何人握手,最后他一屁股落座在一张空椅子上,正好同自己的同事、法语教师面对面。
“想必他喝多了!”主人斯皮奇金眼见普斯季亚科夫一副狼狈相,心里这样想。
普斯季亚科夫面前摆着一盘汤。他用左手拿起匙子,但猛地想起在当代上流社会的交际场所,用左手拿东西吃是很不适宜的,于是他声称已经用过餐,现在不想再吃了……
“我已经吃过了……谢谢您……”他轻声说,“我去给我的舅舅叶列耶夫大司祭拜年,他硬要留我……那个……留我吃饭。”
普斯季亚科夫的内心充满着懊丧和烦恼:肉汤散发出香喷喷的气味,蒸熟的鲟鱼肉也冒出令人馋涎欲滴的热气。普斯季亚科夫试图把右手腾出来,用左手去捂住那枚勋章。但这样做显得很不顺手。
“这样做肯定会惹起别人注意……要把一只手伸出来横过整个胸脯,就好像我打算要唱歌似的。我的老天爷呀,但愿这顿饭快点结束!我还可以去小饭馆里补一顿哩!”
在上了第三道菜之后,他胆怯地用一只眼瞟了一下法语教师。不知什么缘故特拉姆勃梁也十分局促不安。他也在观察着普斯季亚科夫,也是什么东西都不吃。这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越发显得拘谨,都低头瞧着眼面前的空盘子。
“他发现了,这个卑鄙小人!”普斯季亚科夫心想,“从他那副嘴脸我就看出他发现了!他可是个坏蛋,专爱造谣中伤!明天他就会给校长打小报告!”
主人和客人吃完第四道菜,接着又上了第五道菜。唉,真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啊!
席上有位高个子的绅士,长着一个鹰钩鼻,鼻孔很大,露出鼻毛,还有一双生来就眯缝着的眼睛。他站起身来,用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头发,然后宣布:
“呃呃呃……唔……唔……本人建议,为在座的诸位女士的风姿和丰韵……呃呃干杯!”
席上的人闹哄哄地站了起来,端起高脚酒杯,发出一片高亢的欢呼声。这欢呼声传遍了所有的房间。女士们面带笑容也站了起来,与男人们碰杯……普斯季亚科夫也跟着站起身,用左手拿起自己的杯子。
“列夫·尼古拉伊奇,劳您驾把这杯酒递给纳斯塔西娅·季莫菲耶芙娜!”一位男士递给他一杯酒时说,“务必请她把这杯酒干了!”
这一下可把普斯季亚科夫吓坏了,他应该用右手来接酒杯。缀着皱巴巴绶带的斯坦尼斯拉夫勋章终于露了出来。而且闪闪发亮。我们这位教师面色陡然一变,十分惨白。他低着头,偷偷朝法语教师那边看了看。法语教师也在看他,目光中显出惊讶和疑惑,但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意,他先前那副窘相慢慢地消失了……
“尤里·奥古斯托维奇!”主人叫法语教师,“请把这酒瓶放回原处!”
特拉姆勃梁犹犹豫豫地伸出右手去接酒瓶,于是……啊,简直是时来运转!普斯季亚科夫看到他的胸前也缀着一枚勋章。那不是斯坦尼斯拉夫勋章,而是不折不扣的安娜勋章!原来这个法国佬作者在作品(如本篇)中时而用“法语教师”,时而用“法国人”,两者是同义的,因当时俄国的学校中法语教师多由法国人担任。也在耍滑头!普斯季亚科夫开心地笑了起来。他坐回到椅子上去,感到浑身轻松……现在他没有必要再用手捂着那枚斯坦尼斯拉夫勋章了。这两位是一对难兄难弟。这么一来,就没有人去打小报告了,也没有谁能诋毁你,败坏你的名声了……
“啊啊啊……嗯!”斯皮奇金见到普斯季亚科夫胸前的勋章后嘴里含含糊糊地发出这些声音。
“是呀,先生!”普斯季亚科夫说,“尤里·奥古斯托维奇,你说怪也不怪!我们这个地方逢年过节之前申请颁发勋章的事本来就很少!可我们这里的人却相当多,但获得勋章的人却偏偏只有您我两人!这真是——咄咄——怪事!”
特拉姆勃梁高兴得直点头,他把大衣左边衣领往上一撩,上面缀着的一枚三级安娜勋章十分显眼。
散席之后,普斯季亚科夫去每个房间走走,好让那些小姐太太们看看他的勋章。他心情轻松,神态潇洒,虽然总感到胸口下面腹中空空,饥肠辘辘。
“要是早知道会如此,”他心想,怀着几分妒意不时瞧瞧正同斯皮奇金一家人谈论勋章的特拉姆勃梁,“我就戴上一枚弗拉基米尔大勋章沙俄政府奖给文武官员的勋章,论功行赏,级别以弗拉基米尔勋章为最高,每种勋章又分几等。了。唉,真没有料到啊!”
只有这件事不时地让他感到难过,但从其他方面来说,他倒是个十足的幸运儿。
一八八四年和人类签订的合同
印花税
60戈比一千八百八十四年一月一日,我们签字双方——人类为甲方,一八八四年新年为乙方——签订合同,条款如下:
一、我,人类,保证以香槟酒、新年庆贺及各种丢人现眼的事和法庭审讯记录,来迎接并欢送新的一八八四年。
二、我保证把地球上所有的历法都称为一八八四年历法。
三、我保证对一八八四年抱有极大的希望。
四、我,一八八四年新年,保证不辜负人类的希望。
五、我保证一年之内只有十二个月。
六、我保证将二月二十九日给予所有名叫卡西扬并且希望成为当日过命名日的人。
七、如果缔约双方中有一方不履行任何一项条款,则给对方支付违约金一万卢布,如用钞票支付,则每一卢布按十戈比银币计算。
八、本合同由双方神圣不可侵犯地妥为保存;原件为人类持有,副本由一八八四年新年持有。
一八八四年新年(按手印)
人类(签字)
我,无脾者,是临时公证人。我的办公地点在非常遥远的地方。
此一合同由没有官衔的一八八四年新年和人类送交我处——我的办公室。
没有官衔的一八八四年新年现住十二品文官阿·苏沃林的日历中。
人类现住月光下。
本公证人十分了解缔约双方,他们都具有合法履行合同权利的能力。
征收城市税款十八卢布十四戈比。补贴《科尔涅维尔市钟声报》三卢布五十戈比,补贴勃·马尔凯维奇同戏剧文学委员会的战斗中的受伤人员一卢布十二戈比。
公证人:无脾者
М.П.七万五千
夜里十二点左右,特维尔大街的林荫道上有两个人在溜达。一个是高挑身材、长相英俊的黑发男子,穿着破旧的熊皮大衣,戴着高筒礼帽;另一位是小个子,长着棕红色头发,穿着缀有骨制的白色纽扣的棕红色大衣。两人一路走着,沉默不语。黑发男子轻轻地用口哨吹着马祖尔卡舞曲马祖尔卡舞曲,波兰民间舞曲,18世纪起逐渐流行于欧洲各国。而那位棕发男子神色忧郁地看着脚下,时不时地朝路边吐着唾沫。
“我们是不是坐一会儿?”黑发男子终于开口了。这时两个朋友看见了前面暗淡灯火中普希金雕像的轮廓和基督蒙难教堂大门上的灯光。
棕发男子默默地同意了。于是两个朋友坐了下来。
“我有一点小事要求你,尼古拉·鲍里塞奇!”黑发男子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朋友,你能不能借我十到十五个卢布?过一个星期就还你……”
棕发男子没有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