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阵子风把你们吹来了?我们先来喝它几杯,见鬼!特拉-达-梯-多-多姆……我们来喝几杯吧!究竟是谁把你们带到这儿来的?您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嗨,反正一样!先来干几杯再说!”
克里亚乌佐夫点着了灯,斟满了三杯伏特加。
“我简直闹不明白您这是怎么回事,”刑侦队长说,摊开双手,“这究竟是您呢还是不是您呢?”
“您得了吧您……您想来教训我?别费那劲了!年轻人,久科夫斯基,把您这杯喝干了!朋友们,让我们今朝有酒今朝醉,干了这杯!你们瞧着我干吗呀?喝吧!”
“我还是闹不明白!”刑侦队长说,毫无意识地抿了一小口酒,“您为什么待在这个地方?”
“要是我觉得这儿好,那我为什么就不该待在这儿?”
克里亚乌佐夫喝干了一杯,就着酒吃了些火腿。
“你们都见到了,我是住在警察分局局长夫人的家里,就像个家鬼一样住在这荒凉偏僻的地方。喝吧,喝吧!老兄,我怜悯她呀!既然我怜惜她,那好吧,我就住她这儿好了,住在这没人用的浴室里,像个隐士一样……有吃有喝。我想下个星期就离开这儿……已经住腻味了……”
“太不可思议了!”久科夫斯基说。
“这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不可思议!看在上帝的分上,您那只靴子是怎样掉在花园里的?”
“什么靴子?”
“我们在你卧室里找到一只靴子,而另一只是在花园里发现的。”
“你们干吗非要知道这件事?那不关你们的事……还是喝酒吧!见你们的鬼了!既然把我叫醒了,那你们就得陪我喝酒!老兄,这只靴子还有一段有趣的故事哩!当时我不想去奥丽娅奥丽娅是奥丽加的爱称、小名,此处指警察分局局长夫人。那里,你们知道,我没有情绪。而且也有点儿醉了……她就跑到我的窗户外面,破口大骂……你知道,娘们儿都是……不说也罢……我呢,已经有几分醉意,一怒之下猛地抓起一只靴子朝她扔了过去……哈哈哈……我说,您别骂了。然后她从窗口钻了进来,点着了灯,就一个劲地掐我打我这个醉汉。她把我狠揍了一顿,然后就把我押到这儿来,锁在浴室里。现在我有吃有喝了……美酒佳肴,谈情说爱!可你们这是干吗呀?丘比科夫,你们这是要上哪儿去呀?”
刑侦队长一声不吭地走出了浴室。久科夫斯基垂头丧气地跟着他走了出去。他们俩默默地坐上马车就走了。他们似乎觉得,这段路程,在其他时间,从来没有像这一回那样,是这样乏味,这样漫长。两人都沉默不语。丘比科夫一路上气得直打哆嗦。久科夫斯基把自己的脸缩在衣领里,仿佛害怕黑暗和蒙蒙细雨会看出他满脸愧色似的。
刑侦队长到家后,见到法医玖玖耶夫也正好在那里。法医坐在桌旁,不时翻阅一本名为《田地》《田地》(Нива),1870-1918在彼得堡出版,是一种迎合小资产阶级口味的画刊。的刊物,一边看一边深深地叹着气。
“这人世间的事真是无奇不有!”他一见着刑侦队长就说,带着一脸苦笑,“奥地利又在那个……格莱斯顿格莱斯顿(Gladstone,Herbert John,1854-1930),英国着名政治家,是连任四届的英国首相威廉·格莱斯顿的儿子。也使用某种手段……”
丘比科夫把帽子一甩,丢在桌子下面,浑身发抖,气不打一处来。
“瘦猴!你少往我这儿钻!我跟你说了上千次了,叫你不要带着你那套政治滥调往我这儿钻!我们的事跟你那些政治沾不上边!还有你,”丘比科夫转身对久科夫斯基说,挥了挥拳头,“还有你……我八辈子也忘不了你!”
“可是……不是还有那瑞典火柴吗?我哪能知道会这样呢?”
“让你那瑞典火柴点着把你烧了!你走吧,别再让我发火了!要不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让你缺胳膊断腿才解气呢!”
久科夫斯基叹了口气,拿起帽子,悻悻地走了出去。
“我要去喝他个一醉方休!”他拿定主意,然后出了大门,愁容满面地慢慢朝酒馆走去。
分局局长夫人从浴室回到房子里,看见丈夫正在客厅里。
“侦查员来这儿干吗呀?”丈夫问她。
“他们来告诉我们,克里亚乌佐夫找着了。你猜怎么着,是在别人的老婆那里找到他的。”
“哎呀呀,这个马克·伊凡内奇!马克·伊凡内奇呀!”局长抬起眼睛,叹了口气说,“我早就对你说过,酒色过度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我给你说过的呀,可你就是不听!”
求情
涅瓦大街上走着一个小老头儿,他满脸皱纹,脖子上挂着勋章。他身后跟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年轻人,戴着有帽徽的制帽,小鼻子呈浅紫色,走起路来一蹦一颠的。老人紧锁双眉,凝神思索,年轻人则心事重重,眨巴着眼睛,好像是要大哭一场似的。他们俩是去见叶夫拉姆皮·斯杰潘诺维奇的。
“舅舅,我没有错!”年轻人说,勉勉强强跟上了老人,“无缘无故就解了我的职。德利扬科夫斯基酒喝得比我次数多,喝得也凶,可并没有解他的职!他每天都是醉醺醺地去上班,我可不是每天这样。我们的上司处理这件事时不公道。舅舅,我简直没法向您形容!”
“别说……蠢猪!”
“嗯……好吧,就算我是头蠢猪,那我也有自尊心呀!不是因为酗酒才解我的职的,而是因为一张相片出了事。我们的同事把一本相册赠送给我们的上司。大家都照了相,我也照了,但我那张相片照得不好。舅舅,照片上我的眼睛鼓出来,两手叉开。我的鼻子从来就没有像照片上的那样长。我实在不好意思把自己的相片夹在相册里。要知道,我们上司家有女眷,还有一些女士常去他家串门,看看相册什么的。我可不希望在女士们面前丢人现眼。尽管我其貌不扬,但也有一些招人喜欢的地方。可是照片上的我活脱脱一个小丑模样。叶夫拉姆皮·斯杰潘诺维奇很生气,因为相册里没有我的相片。他老认为,我是故意摆架子或者我有自由思想……我哪会有什么自由思想啊?我也常去教堂,吃斋,不像德利扬科夫斯基那样骄傲自大,目中无人。舅舅,帮我求求情吧!我会一辈子为您向上帝祈祷!像现在这样没有差事,到处闲逛,还不如躺在棺材里好哩!”
老人和他的外甥拐过弯转到另一条街上,再经过三个胡同,最后来到叶夫拉姆皮·斯杰潘诺维奇的家门口。他们按了按门铃。
“你在这儿待一会儿,”老人带着年轻人进了接待室,对他说,“我去见他。就是因为你才有这么些麻烦事。蠢材!你站起来,待在这儿别动……废物……”
老人擤了擤鼻子,整了整挂着的勋章,然后走进了书房。年轻人留在接待室里。他的心怦怦直跳。
“他们在里面谈些什么呢?”当书房里传出模糊不清的两位老人的声音时,他心里这样想。他的手脚发凉,愁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会不会听舅舅的呢?”
情况不明不白,他简直受不了,于是他就走近房门边,把他那大耳朵紧贴着门缝。
“不好办呀,阁下!”他听见了叶夫拉姆皮·斯杰潘诺维奇的声音,“请相信上帝吧!我办不到!我尊敬您,我是您的朋友,普罗霍尔·米哈伊勒奇,我为您办什么事都可以,唯独……我无能为力,阁下!您也不要为他求情了!”
“我同意您的看法,阁下!他是个学坏了的孩子,我不想否认这点,而且我可以告诉您——我的朋友和恩人,他不光是个酒徒,这倒没有什么,他还是个无赖!如果什么东西没有收藏好,他就顺手牵羊,他是偷窃高手;他还喜欢到处造谣生事,挑拨离间……这样一个坏蛋,我简直无法向您形容!您今天给他帮忙,他明天就揭发您……十足的恶棍……我一点儿也不可怜他。要是照我的意思办,我早就打发他去西伯利亚了……但是,大人,我是可怜他的老母亲!我只请您看在他母亲的面子上。这个下流胚,连自己母亲的东西都偷,偷了全都拿去买酒喝了……”
年轻人离开房门,在接待室里来回走了几圈。过了五分钟他又走到门边,贴着耳朵偷听起来。
“大人,您就看在那老母亲的分上行行好吧,”舅舅说,“她都快愁死了,她那个没出息的儿子整天游手好闲,她都快要伤心死了!”
“嗯,好吧,就这么办吧。不过有个条件:只要他有哪怕一丁点儿过失,那他就得马上走人!”
“如果再出什么事,您马上就把这个混账东西轰走!”
年轻人离开门边,在接待室里迈开步子走了起来。
“舅舅真行!”他低声说,高兴得直搓手,“他讲得真好,真令人感动。虽说他没有受过教育,可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滴水不漏……”
舅舅从书房里出来了。
“大人要你了,”他忧郁地说,“废物……我们走吧!”
“亲爱的舅舅,谢谢您了!”年轻人叹了口气,眨动着眼睛,目光中充满感激之情。他还吻了吻舅舅的手,“要没有您去求情,我就会完蛋了……”
他们两人来到街上,迈着步子往家里走。老人紧锁双眉,心事重重,而年轻人则喜形于色,心花怒放。
查询
时值中午。当地地主沃尔德列夫有点胆怯地走进了衙门的办事处。他脱下了大衣,用丝手帕擦了擦额头。沃尔德列夫是个高大结实的汉子,有两只金鱼般的眼睛。他刚刚理过发。办事处里面一片嘁嘁喳喳、吱吱嘎嘎的声音……
“我可以在这儿什么地方查询一下吗?”他问看门人,此人正好从里屋端着托盘出来,托盘上放着几只茶杯,“我想在这里查询一下,同时弄一个会议记录簿上有关议案的副本。”
“请到那边去,老爷!找坐在窗子边的那个人!”守门人说,用托盘指着尽边上的一扇窗户。
沃尔德列夫咳了一声,朝那扇窗户走去。窗户边放着一张漆成绿色的桌子,桌子上斑斑驳驳,就像患斑疹伤风时出的疹子一样。桌子旁坐着一个年轻人,他头上有着四绺蓬起的头发,长着一个粉刺鼻子,穿着皱巴巴的制服。他那个大鼻子顶着一摞文件,一边写着什么。他的右鼻孔上趴着一只苍蝇。他不时地撅起下嘴唇,往鼻子下面喷一口气,这样一来就让他那副尊容有着一种忧心忡忡的表情。
“我能不能在这里……在您这儿……”沃尔德列夫对年轻人说,“打听一下我那件案子的事?我是沃尔德列夫……顺便还想弄一个三月二日会议决议记录的副本。”
这个小官吏用笔往墨水瓶里一蘸,看看是不是蘸多了,他确信笔尖不滴墨汁之后就又沙沙地写了起来。他的下嘴唇撅着,但是已用不着往鼻子下面吹气,因为这时苍蝇落在了耳朵上。
“我能不能在这里查问一下?”过了一会儿来人又再次问了一句,“我是沃尔德列夫,地主……”
“伊凡·阿列克谢伊奇!”这小官吏朝窗外叫了一声,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沃尔德列就在旁边,“等商人雅利科夫来了以后你跟他说,让他在警察局开个证明,证明一下申请书的副本有效。我跟他说过无数次了!”
“我是就我同公爵夫人古古琳娜的继承人打官司的事,”沃尔德列夫低声地说,“案子已经断了。现在我恳求您为我的事费点心。”
小官吏始终没有瞧一眼沃尔德列夫,他在嘴唇上捉住一只苍蝇,仔细地瞧了瞧它,然后就扔掉了。地主沃尔德列夫咳了一声,大声地往自己的方格手帕中擤鼻子。但这也无济于事。照样还是没有人搭理他。就这样沉默了约莫两分钟。沃尔德列夫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卢布票子,把它放在小官面前摊开的书本上。小官吏皱着眉,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把书拉到自己身边,然后把书合上。
“只稍微查询一下……我只是想打听一下,古古琳娜公爵夫人的继承人有什么理由……我可以稍微耽搁您一下吗?”
小官吏还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他站起身来,搔了搔胳膊肘,不知什么缘故竟朝文件柜走去。过了不多久他又回到自己的办公桌边,朝书上一望,看见上面又放了一张一卢布的纸币。
“我只稍微耽误您一会儿……我想查询一下,就一会儿……”
小官吏还是没有听见,他又动起笔抄写别的什么了。沃尔德列夫皱了皱眉,失望地看了看办公室里那些拿着笔沙沙写个不停的小官吏们。
“让他们抄吧写吧!”他叹着气心里想道,“写完了就统统见鬼去吧!”
他离开办公桌,站在了办公室中间,绝望地垂着双手。这时看门人再次端着茶杯走过,他大概留意到了地主脸上绝望无助的表情,因此走近他身边,轻声问道:
“喂,怎么样?您查问过了吗?”
“问过了,可是人家不愿搭理我。”
“您再给他三个卢布……”看门人悄悄地说。
“我已经给了两个卢布啦!”
“您再给他一点呀!”
沃尔德列夫回到那张桌子前,把一张绿色票子沙皇俄国当时面值为三卢布的纸币。放在摊开的书本上。
小官吏再次把书挪到自己面前,然后翻阅起书页来。突然间,好像是无意似的,他抬起眼睛望着沃尔德列夫。他的鼻子开始发亮了,发红了,皱起的眉头也舒展了,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啊呀……请问您有何贵干呀?”他问。
“我想就我那桩案子查询点事……我叫沃尔德列夫。”
“非常乐意效劳,先生!是古古琳娜的那件案子吧?很好,先生!其实,那跟您有什么关系呢?”
沃尔德列夫向他陈述了自己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