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求上帝让我这个有罪的人早点死,可上帝没有派死神来……你才是我的催命鬼!别人家的孩子个个有出息,我就只有一个独养儿,偏偏就你一个没出息,真让人没有一点活路了!打你吗?我倒是真想打你一顿,可我哪还有力气啊?圣母啊,我哪还有一点力气啊?”
母亲撩起棉袄的前襟蒙着脸大哭起来。万尼亚愁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把前额贴着墙壁。这时姨妈走了进来。
“我说是吧……我早有预感……”姨妈说,一下就猜到是怎么回事。她也是面色苍白,拍打着双手,“整个上午我都在发愁……怎么样,我看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果然就这样……”
“我家的丧门星呀,催命鬼呀!”妈妈说。
“你何苦骂他?”姨妈冲着她说,一把从头上扯下她那咖啡色头巾,“难道这能怪他?全怪你!就是怪你!你凭什么把他送进这个贵族学校?啊?你算哪家的贵族?你们拼着命往贵族堆里钻,啊?怎么样了啦?人家就一定让你们当贵族!我早就说过了,最好是送他去做买卖……管账,就像我家库兹亚一样……你看,我家库兹亚一年收入五百卢布。五百卢布啊——是闹着玩的吗?你非要折磨自己,还让孩子来学那些没用的东西去折磨他。他身子骨多单薄,还老是咳嗽,你瞧瞧,他都十三了,可他这样子就像个十岁的孩子!”
“不,纳斯坚卡,不对,亲爱的!我很少打他,这个催命鬼!真要是打了他倒好了!呜-呜-呜……我家这个催命鬼是邪教徒!”她朝儿子抡起了胳膊,“真要揍你,我又没有力气。从前他还小的时候,有人就劝我:‘你得打他!’我好后悔,当时没有听他们的。瞧,我现在遭报应了。你等着瞧!我非要死揍你一顿不可!你等着吧……”
妈妈举起湿漉漉的拳头吓唬他。她一边哭着一边往房客住的房间走去。她的房客叶夫季希·库兹米奇·库波罗索夫正坐在桌边读《舞蹈自学读本》。叶夫季希·库兹米奇是个聪明好学的人。他说话时有鼻音,用肥皂洗脸,因此总有那么一种气味,屋子里的人闻着这气味就忍不住打喷嚏。在斋戒期他照样吃肉开荤。他正在找一位受过教育的未婚女郎。因此他被认为是最有学问的房客。他还会唱男高音。
“我的爷啊!”妈妈泪流满面地对他说,“劳您的大驾,揍一顿我那儿子……请您行行好吧!他没有考及格,我家那个丧门星!请相信我,他确实没考及格!我身体不好,没有力气来处罚他……您代我抽他一顿板子!您发发善心,行行好吧!叶夫季希·库兹米奇!可怜可怜我这个有病的人!”
库波罗索夫皱起了眉,哼哧一声。他想了想,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又哼了一声,然后就去找万尼亚了。
“可以这么说,您正在求学,”他开口说,“在接受教育,让您走正道儿。可您,您这个令人气愤的年轻人!您究竟为什么会这样?”
他说了很久,长篇大论。他提到了科学,谈到了光明与黑暗。
“年轻人,我看就这样吧!”
他说完这句话后抽出皮带,拽着万尼亚一只手。
“对你没有别的办法!”他说。
万尼亚顺从地弯着身,把头塞在叶夫季希的两个膝盖之间。他那两只红扑扑的支棱着的耳朵,在镶有褐色饰条的针织的新裤子上蹭来蹭去。
万尼亚一声不吭。晚上,经过全家商议,决定把万尼亚送去做生意。
一桌酒菜
(愉快的回忆)那是在复活节前夕。晨祷前一小时,我的朋友们在去教堂的路上顺便来到我家。他们穿着燕尾服,系着白领带。
“先生们,来得正是时候,”我说,“请帮我摆好桌子……我是个单身汉,没有个当家理事的,所以……这才要朋友的帮忙。勃鲁姆波夫,我们来搬桌子!”
朋友们都凑到桌子面前。大约过了五分钟,我的桌子就被摆得琳琅满目,令人馋涎欲滴。什么火腿啦,香肠啦,伏特加啦,葡萄酒啦;还有奶猪冻……酒菜摆好之后,我们戴上礼帽,该出门去教堂了!可是事不凑巧……有人按响了门铃……
“在家吗?”我们听见一个人的沙哑声,“进来吧,伊里亚,别害怕呀!”
普列克拉斯诺弗库索夫作者给此人取的姓氏(俄语复合词),其意义相当于“美食家”“馋嘴的人”。走了进来,一个病恹恹的小个子男人怯生生地跟着他,他们两人都夹着皮包……
“嘘……”我对朋友们说,“别出声!”
“我来介绍,”普列克拉斯诺弗库索夫说,指着那个病秧子,“伊里亚·德罗比斯库索夫!最近他才去我们机关上班,也算是我们的同事了……伊柳沙伊柳沙是伊里亚的小名、爱称,别不好意思!你也该习惯了!你们知道吗,我俩走呀走呀,不知不觉就顺路走到这儿了。我心想,我们何不顺路看看朋友呢,也好借点钱过节,免得明天再去麻烦别人……”
我塞给他们每人一张五卢布票子,德罗比斯库索夫更显得局促不安了。
“好吧,”普列克拉斯诺弗库索夫看了一眼手里攥着的钞票,接着说,“你们这就要走?是不是早了点?我们再坐一会儿吧……休息休息……伊里亚,你坐下,别害怕呀!学着点吧!瞧吃的喝的真不少啊!啊?真不老少!这火腿倒让我想起了一个笑话……”
普列克拉斯诺弗库索夫一边贪婪地盯着桌上的食物,一边给我们讲了一个不堪入耳的笑话。过了一刻钟光景,为了撵走这两个不速之客,我打发我的用人安德柳什卡安德柳什卡是安德烈的小名、爱称。到外面去喊“救命”。安德柳什卡出去了,喊了约莫五分钟,可是我的客人们却一声不吭……他们才犯不着呢,似乎“喊救命”与他们毫不相干……
“等这个开斋节等得也够久了!”普列克拉斯诺弗库索夫说,“不过……要是现在就开斋……这未免罪过,要不,那个……伊柳沙,要不我们每人来一小杯……怎么样,先生们,我们是不是每人来一杯呀?只喝寡酒,不就菜!啊?来吧来吧!”
这个主意正合我那些朋友的心思。于是他们围着桌子,倒上酒,一饮而尽,他们只吃了点鲱鱼下酒,而对那些荤菜只是看了一眼。普列克拉斯诺弗库索夫对伏特加夸奖了一通,而且他还想打听是哪家酒厂生产的,然后他又喝了一杯……伊柳沙虽有些腼腆,但是也想知道……尽管酒是喝了,但还是不知道哪家酒厂出品的……
“好酒好酒!”普列克拉斯诺弗库索夫说,“我舅舅也开过一家酒厂。他那个酒,就是我舅舅厂子里的酒,这么说吧,真是……”
这个不速之客还给我们讲他怎样同舅舅的那个“她”原文是俄语обже,是法语objet的译音,原注为она(她,对象,相好)。在了望塔上幽会。我那些朋友围着他要他再讲点什么……后来他们又一次干杯。德罗比斯库索夫很灵巧地背着客人抓起一节香肠,往手帕里一揣,然后装作擤鼻涕,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嘴里一塞。普列克拉斯诺弗库索夫吃了一块甜奶渣糕。
“啊,我竟忘了它是荤的!”他说,一边大口嚼着,“一定要就着酒才能把它送下去……”
有人说,半夜里教堂就敲钟要人做晨祷了,可我们没有听见钟声。午夜时分我们正围着餐桌转悠,自己问自己:还喝些什么好呢……就这些玩意?德罗比斯库索夫坐在角落里,不好意思地大口吞咽奶猪冻。普列克拉斯诺弗库索夫用拳头捶着皮包说:
“您不喜欢我,我倒是……挺喜欢您的!天理良心,我确实喜欢您!我是狐狸,是狼,是鹰,是猛禽,但我还是有许多感觉和想法,这足以让我明白我是个不受人喜爱的人。比如说,我刚才借了过节用的钱……是借了吗?可一转眼我明天来了,说我没借过钱……难道干出了这种事以后人家还会喜欢我吗?”
德罗比斯库索夫解决了几块奶猪冻以后,居然克服了自己的羞怯,他也开口说:
“至于我吗?我倒是有可爱的地方……我是受过教养的人……要知道我现在干的不是自己的本行,也不属于我的业务范围!我对这工作没有一点激情……只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原文是俄语пур манже,是法语pour manger的译音,意为“为了面包”“为了有口饭吃”。我……只是作诗的……嗯,也算个诗人……我一醉酒就用诗的格式写呈文。我也喜欢报纸曝光,我之所以不喜欢一些报纸是因为它们的偏见太多。我弄不明白报上写的,谁是保守派,谁是自由派。首要一件事就是不能有偏见,不偏袒任何一方!保守派捣乱——就扇他们耳光;自由派折腾——就打他们板子;该打该揍,一视同仁!我的理想就是自己来办报。嘿嘿嘿……如果让我来当编辑,我就铁面无情,专门拆撰稿人的来信。因为信封里无奇不有……应有尽有……嘿嘿嘿……我亲自动手拆信,拆了就看,而且……不管撰稿人是谁,我概不讲情面!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下午三点,这两位客人拿上皮包回小旅馆去了,他们还要去找岔子,钻空子。我的一桌酒菜被一扫而空,只剩下几把刀子、叉子和两把匙子,其他六把匙子不翼而飞……
在费城召开的一次自然科学家代表大会
(介绍一篇学术论文)宣读的第一篇学术报告《论人的起源》——是纪念达尔文的。由于会议厅内设有电话通信,所以这个报告就用小音量宣读。尊敬的报告人宣称:他完全同意达尔文的观点。猴子是罪魁祸首。他说,如果没有猴子,就没有人;哪里没有人,哪里就没有罪犯。代表大会一致决议:向猴子表达大会代表们的不满,并且将全部情况报告检察官(!)。反对意见中主要有如下一些:
一一位法国代表,虽然同意代表大会的意见,但他没有找到一种方法来阐明像趾高气扬的猪和流泪的鳄鱼这样一些物种是否也可能起源于猴子。这位受人尊敬的持不同看法的代表谈到这个问题时向代表大会出示了趾高气扬的猪和流泪的鳄鱼的照片。这时代表大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最后做出决议:把这个问题留待下次会议解决,同时,在解决这一问题之前,用什么东西把电话听筒塞住。
二一位德国代表——他也是《罗斯报》的外籍记者——倾向于认为:人是从猴子和鹦鹉两者一起变来的;整个人类,据他的看法,因模仿外国人而正在消亡(从电话里传出一片表示赞同的嗡嗡声)。
三一位比利时代表只相对同意代表大会的看法,因为,据他的观点,远非所有各个人种都起源于猴子。例如,俄罗斯人起源于喜鹊,犹太人起源于狐狸,英国人起源于冻鱼。这位代表相当独到地证明俄罗斯人起源于喜鹊。代表大会在布希和马克谢耶夫之流的影响下轻而易举地就赞同了这个比利时人的观点。
(据英国《泰晤士报》)
猫
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一醒来就侧耳细听。当她意识到不是在做梦时,她的脸色变得苍白,黑黑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了,而且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她吓得用手蒙住脸,半侧着身子叫醒丈夫。丈夫蜷曲着身子,轻轻发出鼾声,对着妻子的肩膀哈气。
“阿廖沙,宝贝!你醒醒!亲爱的!哎呀……这太可怕了!”
阿廖沙不打鼾了,伸直了身子。瓦尔瓦拉·彼得罗夫娜拧了下他的脸颊。他伸了个懒腰,深深吸了口气就醒了。
“阿廖沙,宝贝……你醒醒……有人在哭……”
“谁在哭?你胡说些什么呀?”
“你仔细听听。听见了吗?有人在哼哼唧唧……一定是什么人偷偷地把孩子丢到我们这里了……啊,我实在无法听下去了!”
阿廖沙欠起身子仔细听着。从敞开的窗子往外看去,外面是灰蒙蒙的黑夜。微风把这奇特的声音,连同丁香花的香气和椴树发出的轻微的沙沙声一起送到了床前。你无法立即分辨出这是什么声音:是儿童的哭声,是拉扎里的歌声还是什么东西的叫声……简直弄不清楚!但只有一点很清楚:这声音是从窗户下面传来的,而且不是出自一个嗓子,是好几个嗓子发出的……在这些嗓音中有童声、女中音、男高音……
“是猫,瓦丽娅瓦丽娅是瓦尔瓦拉的小名、爱称。”阿廖沙说,“你这个小傻瓜!”
“是猫?不可能!那谁在唱男低音呢?”
“这是猪在哼哼叫。你别忘了,我们这儿是别墅……听见了吗?我敢肯定,就是猫……行了,放心吧,放心睡吧!”
瓦丽娅和阿廖沙又躺了下来,盖上被子。清晨的凉爽空气透过窗户,让人感到有点凉意。夫妇俩蜷着身子侧躺着,闭上了眼睛。过了五分钟,阿廖沙翻过身,朝另一侧躺着。
“吵得让人睡不了,见鬼去吧!这些鬼哭狼嚎的……”
但是猫还是叫个不停,而且声音crescendocrescendo,意大利语,音乐用语“渐强”。显然,有新的歌手加入,而且更加声嘶力竭。于是,窗子下面本来轻微的声音逐渐变成了嘈杂声、吵嚷声、喧闹声……像肉冻一样柔和的pianopiano,意大利语,音乐用语“微弱”。逐渐发展为fortissimofortissimo,意大利语,音乐用语“很强”,而且空中很快就充满了恶狠狠的叫声。一些猫发出断断续续的叫声,另一些猫发出热情奔放的颤音,仿佛按照乐谱似的,有八分音符的,还有十六分音符的;还有一些猫拉着长长的、单调的声音。其中有一只猫,可能是只老公猫,简直过分热情,它用一种不正常的——不像是一般猫发出的那种喵呜喵呜——声音叫着,时而低音,时而高音:
“嗷呜……嗷呜……呼……呼……呼……”
如果不是这种嗷呜嗷呜的叫声,谁也想不到那是一群猫在叫……瓦丽娅翻了个身,嘴里嘟嘟哝哝……阿廖沙跳下了床,朝窗外大骂几声,然后关上窗子。但窗子并不密实,所以声音、光线和电都可以透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