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且听听他们的故事……
大约三十年前,那是复活节前的一个礼拜天,也就是老柳树过命名日那天,老汉又在老地方坐着,一边观赏春天的景色,一边垂钓。跟往常一样,四周静悄悄的……只听到两位老者——人和树的低声絮语,偶尔河面上响起一阵游鱼的溅水声。老人钓着鱼,等候中午的来临。一到中午他就动手煮鱼汤。每当柳树的树影偏离河对岸时,那就快要到中午时分了。另外,阿尔希普根据邮车的铃铛声也能知道时间。通常正好中午十二点,一辆由“特”城来的邮车经过拦河坝。
在这个礼拜天,阿尔希普又听到了铃铛声,他放下鱼竿,开始朝堤坝张望。一辆三套马的邮车翻过一个小山包,下了坡,慢慢朝堤坝驶来。邮差睡着了。马车上了堤坝后,不知什么原因它却停了下来。很久以来,阿尔希普对于这类事早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可是这一次老汉却不得不大吃一惊。原来发生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赶车人东张西望,神色慌张,动作忙乱。他一把扯下邮差脸上盖着的布巾,抡起一柄短把链锤,邮差一下就不动弹了。在他浅发的头上,露出一个鲜红的伤口。赶车人跳下车,抡起胳膊,又给了他一锤。不一会儿,阿尔希普听到身后不远处有脚步声:赶车人正从河岸上走下来,径直朝他这边奔来……他那晒得黝黑的脸膛变得很苍白,眼睛呆呆地不知看着什么地方。他浑身颤抖,跑到老柳树跟前,他没有看见阿尔希普,就把邮包塞进了树洞。然后他跑上大堤跳上邮车。而让阿尔希普更为吃惊的是,他朝自己的太阳穴猛地一击。他把血抹了一脸,这才抽打起马匹来。
“救命啊,杀人啦!”他大声喊叫起来。
他的呼救声引起了回声,这“救命啊”的呼喊声久久地在阿尔希普的耳边回响。
大约过了六天,有人来磨坊调查。他们画了磨坊和堤坝的平面图。不知为什么还测量了河水的深度。一行人在柳树下吃完饭后又都坐车走了。在来人调查的时候,阿尔希普一直坐在磨坊的水轮边上,身子发抖,眼睛望着那个邮包。他见到邮包里有几个盖着五个邮戳的信封盖着五个邮戳的信封通常指重要信件,如寄有现金(汇款)的挂号信。他日日夜夜望着这些邮戳思索,而老柳树白天不声不响,到了夜里就呜呜哭泣。“真傻帽!”——阿尔希普倾听柳树的哭泣,心中暗想。一周后,阿尔希普带着邮包进了城。一过了城门哨卡他就向人打听:“衙门在这儿的什么地方?”
有人给他指出一幢黄色的房子,门口有个漆成条纹状的岗亭。他走进前厅,见到一位老爷,他制服上的纽扣亮闪闪的。老爷吸着烟斗,正为什么事在训斥守门人。阿尔希普走到老爷跟前,战战兢兢地讲了老柳树附近发生的事。那位长官老爷接过邮包,解开细绳子,脸上白一阵红一阵。
“我去一会儿就回来!”他说完就跑进办公室。在办公室里他被许多人团团围住……人们跑来跑去,七嘴八舌,乱成一团……十分钟后,长官老爷把邮包交还给阿尔希普,对他说:
“你找错了地方,老伙计。你该到下街去,那里会告诉你该怎么办。这里是地方金库帝俄时期从事储蓄和贷款的国家机构,相当于“银行”,亲爱的朋友!你该去找警察局。”
阿尔希普带上邮包就走出大门。
“怎么邮包变轻了!”他思忖,“比原来轻了一半。”
在下街,有人指给他另一幢黄色的房子,门口有两个岗亭。阿尔希普走进去。那里没有前厅,登上台阶一进门就是办公室。老人走到一张桌子跟前,向几名文书讲了邮包的来历。那几个人一把夺过他手上的邮包,还对着他大声嚷嚷。他们派人去找长官,然后出来一个胖胖的大胡子。他简单地问了几句,然后拿上邮包进到另一个房间,把门插上了。
“钱在哪儿呢?”不一会儿,房间里传来了说话声,“邮包是空的!去告诉那老头儿,他可以走了。要不把他抓起来!带他去见伊凡·马尔科维奇!不,算了,还是让他走吧!”
阿尔希普鞠了一躬,走了出来,一天后,河里的鲫鱼和鲈鱼又看到他那灰白的胡子了……
当时已经是深秋了,阿尔希普依然坐在河边钓鱼……
他的脸色阴沉沉的,就像那棵枝枯叶黄的老柳树一样。他不喜欢秋天。当他见到那个赶车人出现在附近时,他的脸色就越发阴沉了。赶车人没有瞧见他,径直走到柳树前,把手伸进树洞。一些湿漉漉、懒洋洋的蜜蜂爬满他一袖子。他摸了摸,脸色变得煞白。过了一个钟头,他才到河边坐下,呆呆地望着河水。
“那东西在哪儿?”他问阿尔希普。
阿尔希普开头一声不吭,沉着脸避开这个杀人凶手的目光,但不久又可怜起他来了。
“我送交官府了!”他说,“不过,你这个蠢货别害怕……我告诉他们,那东西是我在柳树下捡到的……”
赶车人跳了起来,大吼一声,朝阿尔希普扑去。他把老汉打了一顿,猛打他的老脸,把他摔倒在地上又踢又踹。打完之后,他并不离开老汉,而是留在磨坊里,跟阿尔希普住在一起。
他白天睡觉,不言不语,到了夜晚就在堤坝上走来走去。邮差的幽灵也在堤坝上游荡,这样他就跟幽灵交谈上了。春天到了,赶车人还是不声不吭,继续东游西荡。一天夜里,老汉去找他。
“够啦,你这蠢货,别再闲逛了!”老汉对他说,偷眼瞟了瞟邮差的幽灵是否出现,“你走吧!”
邮差的幽灵也这么说……老柳树也是这么说的……
“不行啊!”赶车人回答,“我倒是想走,可我的腿痛,心也痛。”
阿尔希普扶起赶车人,把他带到城里,把他领到下街,走进上回他交邮包的办公室。赶车人跪在长官面前,连连悔罪。那大胡子长官一脸惊愕之色。
“干吗你给自己扣帽子,傻瓜?”长官说,“你是醉了说胡话?还是要我把你关进拘留所?所有的恶棍都发疯了!他们只会把案子搞得一团糟……凶手没有找到……行了,你没事了!你还想干什么?滚吧!”
当阿尔希普提到那只邮包的事时,大胡子哈哈大笑起来,那几个文书都露出吃惊的样子。看来他们的记性都不大好……就这样,赶车人在下街赎罪不成,只好又回到大柳树那里……
为了逃避良心的折磨,赶车人只好投水自尽。这搅动了水面,而水面上正漂着阿尔希普的鱼竿的浮子。赶车人投水自杀了。现在,老汉和老柳树能见到两个幽灵在堤坝上游荡……他们俩会跟这两个幽灵窃窃私语吗?最最最……
轻信之最
近日在“特”城,地主K开枪自杀了。他在当地极有声望,家财万贯,有妻儿子女。子弹从嘴里打进,卡在大脑壳里。在死者的衣袋里找到一绝命书,有如下内容:
“我刚才在日历上读到,今年庄稼将颗粒无收。歉收将使我倾家荡产。我不希望活到让人羞辱的时刻,故此我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请任何人不要对我的死横加指责。”
粗心之最
有人把如下一件事当作可靠消息转告我们:近日在某一诊疗所发生这样一件令人痛心的事——着名外科医生M,在给一位铁路扳道工做截肢手术——截断两腿时,因粗心大意,竟截断了自己的一条腿,还截断了协助他做手术的医士的一条腿。两人都得到了医治。
公民觉悟之最
我是受人尊敬的世袭公民的儿子,我读《公民日报》,着公民服装,按公民婚姻法跟我的安纽塔同居。
好心之最
有人写信告诉我,近日《基辅人报》某个叫T的工作人员因读莫斯科的报纸读得太多了,他在疑心病大发作时竟然在自己家里进行搜查。虽然没有查出任何不成体统的东西,但他还是搬家了。
窃贼
钟声响了十二下。费多尔·斯杰潘内奇披上皮袄,走到院子外面。他浑身浸湿了黑夜的潮气……外面刮着潮湿的寒风,天上下着蒙蒙细雨。费多尔·斯杰潘内奇跨过坍塌了一半的篱笆,然后顺着大街静静地走着。街道很宽,就像广场一样;在俄罗斯的欧洲部分,这样的街道并不多见。没有路灯照明,没有人行道……甚至连一点奢侈的迹象都见不着。
篱笆和墙附近,黑黑的人影一闪一闪的,他们在急匆匆地赶往教堂。在费多尔·斯杰潘内奇的前面,有两个人在泥泞地里行走,脚下踩着泥水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其中一人个子矮小,有些驼背。他认出了这是本地医生,也是全县唯一“受过教育的人”。老医师并不嫌弃他,同他也有交往。他在见到费多尔·斯杰潘内奇时总是友善地叹口气。这个晚上老医生戴着旧式的三角制帽。他的头颅像个马鞍形,两头高,中间低。从他皮袄的大襟下面露出一柄长剑晃来荡去。他身边同行的是一个瘦高个子,也戴着三角制帽。
“基督复活了复活节时人们相遇时说的一句祝贺用语。对方答时说:“真的复活了!”,古里·伊凡内奇!”费多尔·斯杰潘内奇站在医生的面前说。
医生一声不吭地握了握他的手,然后猛地一撩皮袄的一角,想在流放犯面前炫耀一下用袢儿扣着的晃晃荡荡的斯坦尼斯拉夫勋章。
“医生,晨祷后我想上您家去,”费多尔·斯杰潘内奇说,“请您让我在您家里……过开斋节开斋节,按东正教历,在复活节前四十天斋戒期之后教徒第一次可以吃荤食。我求您了……往常这个晚上我在那边那边,指流放犯被流放前的居留地。总是在家里过开斋节……这都是往事了……”
“恐怕对您不大合适吧……”医生颇感为难,“我有家有室,您该知道,有妻子儿女……尽管您也那个……但还是不大那个……还是有人说闲话的!我吗,我倒无所谓……咳咳……我有点咳嗽……”
“那巴拉巴耶夫呢?”费多尔·斯杰潘内奇咧着嘴,苦涩地冷笑着说,“巴拉巴耶夫同我一起被判刑,一起流放来这里的,可是他整天都在您家吃吃喝喝。他偷的东西更多,明摆着嘛!”
费多尔·斯杰潘内奇停住脚步,靠着潮湿的篱笆,让他们走过去。在他前面很远的地方,闪烁着点点火光。这些火光或明或暗,都朝着一个方向移动。
“是教徒举着十字架的烛光的游行仪式,”这个流放犯心想,“就像我们那里一样……”
从火光摇曳的地方传来了敲钟的声音。教堂里所有声音洪亮的大钟发出各种各样的响声,而且很快压过了其他的声音,仿佛它们也在奔向某个地方。
“在这个寒冷的地方,在这里过第一个复活节,”费多尔·斯杰潘内奇还在想,“而且也……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复活节。真让人丧气!现在在那边,恐怕……”
他又想起了“在那边”。在那边,现在地面上已没有泥泞不堪的雪水,没有冰冷的水洼,而是一片嫩绿的青草;那里的风也不像用湿抹布抽脸那样吹得脸发痛,而是带来春天的气息……那边的夜空一片漆黑,但有星光闪烁,东边的天际已露出一条白色的光带……在那边,也不是这种泥污的篱笆,而是油绿色的栅栏和栅栏里面的小屋子。小屋子有三扇窗户,每个窗户里面是明亮温馨的房间。其中一个房间有张铺着白桌布的餐桌,上面摆着又大又圆的甜面包,有各种食物,还有各种饮料……
“现在要是能有那边的伏特加痛饮一番那该多惬意呀!这里的酒糟透了,简直难以下咽……”
第二天早晨,人们还在熟睡,做着好梦,或者起床后出门做客,问亲访友,酒席宴上开怀畅饮……可是他,当然啦,他也想起了奥丽娅和她那像猫一样的、泪水汪汪的漂亮的小脸蛋。现在她还在睡觉,大概她没有梦见他。这些女人很快就想开了,也心安理得了。要不是因为奥丽娅,他也决不会待在这儿。她把他这个傻瓜给耍了。她需要钱,像所有追时髦好打扮的女人一样,要很多很多的钱。没有钱她就没法过日子,也没法儿爱你,她更受不了任何苦……
“如果我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呢?”他问她,“你跟我一块儿去吗?”
“当然啦!哪怕去天涯海角!”
他去偷了,结果落网了,然后被送到西伯利亚这个地方流放。可是奥丽娅却胆怯了,当然也就不跟他去了。现在她那傻乎乎的脑袋瓜还埋在柔软的绣花枕头里,她的脚也就远离了这泥泞的雪地。
“她居然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庭了。她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当辩护人说俏皮话时她还格格地笑……千刀万剐,死有余辜!”
这些回忆让费多尔·斯杰潘内奇苦恼不堪。他疲累了,浑身疼痛,仿佛他在用全身来思考。他的两腿变得软弱无力,身子不由得往下矬,他已经没有足够的气力走到教堂去参加心驰神往的晨祷了……他回到家里,没有脱下皮袄和靴子就一头倒在了床上。
他的床头上方挂着一只鸟笼,里面有只小鸟。这两样东西都是房主的。这只鸟长得怪模怪样:长喙,羽毛稀疏。他不知道是什么鸟。鸟的翅膀经过修剪,头上拔掉了许多羽毛。给它喂的尽是些有馊味的东西,所以整个房间散发一股酸臭气味。小鸟在笼子里不安地扑棱着,用它那长喙啄着盛水的铁皮盒。它鸣叫起来时而像椋鸟,时而像黄莺……
“吵得让人睡不了觉,”费多尔·斯杰潘内奇心想,“这个鬼东西……”
他从床上爬起来,用手摇晃了一下鸟笼。鸟儿不叫了。流放犯又躺了下来,用脚跟顶着床沿把靴子扒落下来。过了一会儿鸟儿又扑腾起来了。一小块食物掉在他头上,粘在头发上面。
“你住不住嘴?你还要叫?缺你不行了!”
费多尔·斯杰潘内奇跳下床来,使劲把笼子扯下来,狠狠地把它摔到墙角里。鸟儿就不出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