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如此,菲力浦·尼康德雷奇。”厨师说,“天知道,我们的脑袋瓜儿是怎么长的,完全是庄稼人的脑袋。我们能懂什么事理?”
“为什么你们就头脑简单呢?”管宅院的说,“因为你们这种人头脑空空、胸无点墨!你们不看书,至于拿笔写字,对你们就更没有意义了。你们要拿起书本来,安安心心地坐下来,读一读书。你们要是识字了,那就懂得书本报纸上写的东西了。米沙米沙、米什卡均是米哈依尔的小名、爱称,就拿你来说吧。你拿上一本书,就一口气把它读完,对你准会有好处,别人心里也高兴。书里面谈到各种各样的事,有说天上地下的,有说神灵的,有说世上各个地方的;什么东西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不同地方的人怎样用不同语言来说话的。还有敬神祈祷的。说到底,只要你有心,什么都可以在书里找到。要不你们就只会一门心思坐在炉子边,整天傻吃傻喝傻睡。简直就像两条腿的牲口一样!呸!”
“尼康德雷奇,您该去当班了。”厨娘说。
“我知道,还用你来提醒!比方说,就拿我来做个例子。上了年纪后我能干什么呢?能用什么来满足自己的心灵呢?除了书本或报纸外,就没有更好的东西了。我马上就要去值班。我要在大门口坐上三四个钟头。你们会以为我在那儿打打盹儿或者同娘们儿瞎聊天?不……那才不哩!我可不是这种人!我会带上一本书,然后坐下来,我读我的,自得其乐,还长知识。我一贯就是这样的。”
菲力浦从柜子里拿出一本破旧不堪的书,把它揣进怀里。
“这就是我的活计,打从小就养成了习惯。学习使人聪明,不学习就永远愚笨——这两句话想必你们都听说过?这话不假……”
菲力浦戴上帽子,咳了一声,然后嘴里嘟嘟哝哝地出了厨房。他来到大门口,坐在一条长板凳上,皱起了眉头,脸色沉了下来。
“他们算什么人,尽是像猪一样又脏又懒的卖力气活的。”他嘟哝着,心里还在想着厨房里的那些人。
他定了定神,然后拿出书本,缓缓地吁了口气,就读了起来。
“书上写得明明白白:什么事是好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读完了第一页后他晃了晃脑袋心里想,“是上帝让人有智慧,变得聪明的!”
这本书真好,是莫斯科出版的。书名是《块根植物的栽培——国人是否需要芜青甘蓝学名Brassica napobrassica,又译为“洋大头菜”。》。菲力浦读完了前两页后使劲地摇了摇头,然后咳了一声。
“写得对呀!”
菲力浦读完第三页后陷入了沉思。他要思考教育问题,但不知为什么他想到了法国人。他的头耷拉到胸前,胳膊肘支在膝盖上,眼睛微微眯缝起来。
菲力浦做了个梦。他梦见所有的人都变了:土地还是原来的土地,房子还是原来的房子,大门还是从前的大门,可是人却完全变了。所有的人都变聪明了,没有一个傻瓜。而且大街上尽是法国人。他还梦见一个运水工人,此人也大发议论:“说老实话,我对气候很不满意,我很想看看温度表。”他的手里拿着厚厚的一本书。
“你去看看日历吧!”菲力浦对他说。
厨娘本是蠢女人,但她也加入了聪明人之间的交谈,而且发表自己的看法。菲力浦来到警察分局,给住户登记户口。太让人惊奇了,即使在这森严的地方人们也只讲一些聪明人和聪明事,而且处处都有书籍摆放在桌子上。这时有人走到听差米沙身边,推了他一把大声喊道:“你在睡觉?我在问你呢,你睡觉了?”
“笨蛋,值班的时候你也睡觉?”菲力浦听见一个人严厉的声音,“坏蛋,畜生,你竟然睡着了?”
菲力浦跳了起来,揉了揉眼睛;他面前站着警察分局的局长助理。
“啊?你在睡觉?我要处罚你,你这个骗子!我要教训教训你,看你下次值班时还敢不敢睡觉,你这个丑八怪!”
过了两个钟头,这个看家护院的人被传讯到警察分局。后来他又来到厨房里。在厨房里,那些经过他训话而深受感动的人,全都坐在桌子四周,听着米沙用抑扬顿挫的腔调朗读一本书。
菲力浦皱着眉,红着脸,走到米沙面前,用手套朝书上拍打一下,然后心情忧郁地说:
“把书扔了!”
未婚夫
一个鼻子发紫的人走到大钟旁,没精打采地敲起钟来。本来安安静静的旅客,这时都忙开了,急匆匆地奔跑起来……站台上,装着行李的手推车发出轧轧的响声。车厢顶上,人们大声嚷嚷,拉起捆行李的绳子……机车鸣着汽笛,呼啸着朝车厢开来,然后把车厢挂在了后面。有个地方有人在忙乱中摔碎了一只瓶子……到处是告别声、哭泣声、女人的喊叫声……
在一节二等车厢旁边站着一对青年男女。他俩在哭哭啼啼地话别。
“再见了,我的宝贝!”男青年吻着姑娘浅色的头发说,“别了!我真是不幸啊!你要离开我整整一个星期!对一颗热恋的心来说这太久了!再……见了!你把眼泪擦擦……别哭了……”
姑娘的眼泪成串儿流下;一颗泪珠落在了年轻人的嘴唇上。
“再见了,瓦丽娅!向大家问好……哎,记着!还有……你要是见着姆拉科夫,就把这……这……别哭了,我的心肝……就把这二十五卢布给他……”
年轻人从衣袋里拿出一张二十五卢布的票子交给了瓦丽娅。
“务必交给他……我欠他的……哎呀,真让人难受啊!”
“你也别哭了,彼佳。星期六我一定……回来……你可别忘了我……”
一头浅发的脑袋紧贴在彼佳的胸前。
“忘了你?能忘了你!难道这可能吗?”
响起了第二次钟声。彼佳把瓦丽娅紧紧地搂在怀里,眨动着眼睛,像孩子似的大哭起来。
瓦西娅搂着他的脖子也哼哼起来。他们一起走进了车厢。
“再见了!亲爱的!心肝宝贝!过一个星期见!”
年轻人最后一次吻了瓦丽娅,然后走出车厢。他站在车厢外的窗口边,从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准备用它挥动……瓦丽娅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紧盯住他的脸……
“喂,上车上车!”列车员下着命令,“快打第三遍钟了!请你们快点上车!”
第三遍钟敲响了。彼佳挥动着手帕。但突然间他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拍了下自己的脑门,紧接着像发疯似的跑进了车厢。
“瓦丽娅!”他气喘吁吁地说,“我让你给姆拉科夫的二十五卢布……亲爱的,你给我一张收据!快一点!写张收据!亲爱的!我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
“来不及了,彼佳!哎呀呀,火车开了!”
火车开动了。年轻人从车厢里一跃而出,接着失声痛哭起来。他又挥起了手帕。
“你可以从邮局把收据给我寄来!”他朝那个向他点头的浅发姑娘大声喊道。
“我真是个十足的傻瓜!”他心想,这时火车已经看不见了,“给了钱竟然不要收据!啊?太疏忽大意了!太幼稚了!(他叹了口气)也许现在火车快到那站了……我的宝贝啊!”
笨蛋
(单身汉的故事)普罗霍尔·彼得罗维奇挠了挠后脑勺,嗅了嗅鼻烟,接着说道:
“两瓶核列斯酒核列斯酒是一种烈性葡萄酒。灌进了我的肚子里。我仍然坐在那里,接着喝酒,感到我周围有人走来走去,他们一边心怀叵测地笑着,一边向我贺喜。我身边坐着主人的女儿,而我,一个醉醺醺的傻瓜,觉得自己在说胡话。我胡扯什么家庭生活,什么熨斗和盆盆罐罐……每说一句后就给她一个热吻……呸!一想起来就直恶心。第二天清早我一觉醒来,脑袋瓜像要裂开似的。嘴里有股子猪粪味。我感到,而且我也明白了,我已经不是什么下三烂,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了,我是未婚夫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未婚夫。手指上已戴上了订婚戒指!我要去见我当时还在世的父亲,说走就走。我说,亲爱的老爸,我保证了……我要结婚。父亲这个人,你们是知道的,他竟然笑开了……他不相信!
“他说:‘你一个奶臭未干的毛孩子哪能结婚啊?你还不到二十岁呀!’
“我当时的确很年轻。比冬天的头场雪还要软。头上是淡褐色的鬈发,但胸中却有颗火热的心。腰身像柔弱女郎的一样纤细,可不像现在这样挺着个圆球般的大肚子……
“父亲说:‘你待些日子吧!到时再结婚也不晚!’
“我执意不肯……你知道,我从小就娇惯了,我行我素。
“‘你跟谁结婚呢?’父亲问。”
“‘跟玛丽雅什卡·克雷特金娜。’
“我老爸一听大惊失色。
“‘你跟这个女骗子结婚?你疯了!要知道她父亲就是个骗子,还背了一身债……你被人家耍了!你会上他们的当的!你这个笨蛋!’
“我过去确实是个笨蛋,蠢到家了。有时候,你敲敲自己的脑袋,另一个房间里就可以听到响声,响极了!在三十岁以前我尽说傻话做傻事。正如你们知道的,傻瓜总是倒霉的,我就这样……过去,我一直背时:不是遇上这件倒霉事便是碰上那件倒霉事……活该这样,如果不呆不傻,那就……我有时挨一顿打,有时从家里或者酒馆里被赶了出来……我七次被开除学籍……有人劝我找个老婆……好哇……可父亲却破口大骂,朝我嚷嚷,差不多动手揍了我。可我就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我就是要结婚!怎么啦,关谁什么事?如果我主意已定,管你什么父亲不父亲,谁也不能拦阻我!
“当时家母还在世,她也跑来了。她听说这事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气之下就闭过气去……我坚持要结婚。我心想,既然我希望成家立业,能不结婚吗?再说,我认为玛丽雅莎玛丽雅莎和玛丽雅什卡是玛丽雅娜的小名、爱称。是个美女……就算她够不上美女,可我总觉得她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嘛!这个愚蠢的念头在我的脑袋里生了根……她身子有点儿佝偻,眼有点儿歪斜,身子有点儿单瘦……还有些傻乎乎的……总之一句话,活脱脱一个进口的洋娃娃。克雷特金一家认为从我的这桩婚事中可以捞一把,他们一贫如洗,而我颇有些钱财。我父亲有过一笔财产。父亲去找我的顶头上司。
“‘老爷,大人!请您下个命令不准我那逆子结婚!您开开恩吧!孩子会给毁了的!’
“我太不幸了,我的上司是个追求时髦的人,当时,自由主义新潮才刚刚时兴起来,这种新派思潮……
“我这位上司说:‘我不能干预我下属的私生活。您也不要劝我去侵犯您儿子的自由……’我父亲说:‘可是,大人,您知道,他是笨蛋!’
“我的上司朝桌子上猛击一掌!
“‘不管他是谁,先生,他都有权掌握自己的命运,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他是个自由人,先生!你们这些野蛮人什么时候才学会懂得生活?把您的儿子带到我这儿来!’
“有人叫我,我扣上所有的衣扣后就去我上司那里了。
“‘请问大人有什么吩咐?’
“‘是这么一回事,年轻人!您的父母阻挠您的婚事,那您告诉我,我自有办法来对付他们……我……我要给他们一点厉害瞧瞧!’
“为了表现他身上的新派作风是货真价实的,他又补充说:
“‘我要去参加你们的婚礼。甚至我还可以代替您的父亲当主婚人。明天我就去看您的未婚妻。’
“我再三地向他鞠躬致谢,然后就兴高采烈地出门而去。父亲当时站在一边,哭丧着脸。我从衣袋里向他做了个极粗野的手势。
“第二天,他果然去看我的未婚妻了。而且他竟然喜欢上了她。
“他说,她就是太干瘦了,不过脸蛋还是招人喜欢的。他又说,她那脸蛋上流露出某种善意,优点不少。他还说:‘年轻人,您真走运啊!’
“过了三天,他带上一些礼物又去看我的未婚妻了。
“他说:请收下我这个老头子的一点心意,我祝您幸福。
“他甚至热泪盈眶……第五天举行订婚仪式。在订婚宴席上他喝了混合甜酒,还喝下两大杯香槟。真是个好心肠的人啊!
“他说,您有一位可爱的小娘子!尽管身子瘦瘦的,眼睛斜斜的,但她有某种法国女郎的气质!热情似火!
“结婚前三天,我去看我的未婚妻,还带着鲜花,可谁知道……
“‘玛丽雅莎在哪儿?’
“‘不在家……’
“‘她去哪儿了?’
“我未来的岳父不吭一声,但脸上却露出讥讽的笑容。岳母坐在一旁,呷着加糖的咖啡(从前她总是就着糖块喝咖啡的)。
“‘她究竟在哪儿啦?你们干吗不说话?’
“‘你是审问我们了?你从哪儿来就滚回那儿去!滚吧!’
“我仔细一瞧就明白了:我的老丈人一副醉态……他喝了个烂醉,这老混蛋!
“他说:‘不行啦!你去另找一个未婚妻吧!’他满脸露出一副冷嘲热讽的样子,‘玛丽雅什卡哩……交上好运了!嘿嘿嘿!她找上大恩人了!’‘找上谁?’
“‘就那个……就你们那个大肚子的……大人……嘿嘿嘿!’
“我不禁惊叫一声!”
普罗霍尔·彼得罗维奇大声地擤着鼻子,冷笑了一下,然后补充说:
“我大叫一声啊呀,从这个时候起,我就变得聪明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