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现当代新儒家思潮与人物
从大的背景来看,“五四”与“后五四”时期,中国思想界出现了科学主义与实证主义思潮、人文主义思潮等等学术性的思潮。在“五四”时代,与《新青年》
分庭抗礼的,有《东方杂志》、《甲寅》周刊。1915-1927年发生了“东西文化问题”论战,1923-1924年发生了“科学与人生观”论战。文化界出现了一批所谓“文化保守主义者”。我们特别要小心用这个名词,这些学者在政治上并不保守,只是在文化上以同情理解的心态对待传统资源。他们在对待西方文化的态度上仍持开放的立场。例如,以南京为中心的《学衡》杂志及其作者群,被称为“学衡派”的一大群人文学者,就属于这个阵营。吴宓、柳诒徵、王国维、胡先骕、汤用彤、梅光迪等近百名教授学者在《学衡》杂志上发表了很多高水平的学术论文,主张中西文化精华的融会贯通。“学衡派”的主导思想是美国哈佛大学白壁德(I.Babbitt)的新人文主义。《学衡》的宗旨是:“论究学术,阐求真理,昌明国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评之职事,无偏无党,不激不随。”
该杂志于1922-1933年间,聚集了一批人文精英。“学衡派”与我今天要讲的现代新儒家同属于一个大的文化思潮,大的文化群落,但它们之间有不小的区别。“现代新儒家”主要研究哲学,“学衡派”的研究对象主要是文学与史学。
当然,属于“学衡派”的汤用彤先生,即汤一介先生的父亲,他是研究哲学的,是着名的哲学史家,精通欧洲大陆哲学、印度与中国的佛学和魏晋玄学。汤先生与新儒家有密切关系。
这里要讲的现代新儒学思潮,大体上有三代学人。第一代学人有梁漱溟、熊十力、马一浮、张君劢、方东美、钱穆、冯友兰、贺麟等人,第二代学人有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等人;第三代学人有杜维明、刘述先、成中英、蔡仁厚等人。
关于钱穆(宾四)先生是不是新儒家,学术界颇有争议,他的弟子余英时先生不同意。我们这里是从广义上讲的,余先生取狭义的界说,只把熊十力及其弟子称为新儒家。
梁漱溟先生(1893-1988)是一位性格特异、风骨嶙峋的人物。他是广西桂林人,但生长在北京。他并未接受过旧式教育,他的父亲很开明,让他在新式学堂里接受了小学、中学教育。1916年,梁先生在《东方杂志》上发表学习佛学的心得《究元决疑论》,很受北大蔡元培校长的赏识,蔡校长即与文科学长陈独秀商量,决定聘梁先生为印度哲学课程的特约讲师。在此前,梁先生曾经报考过北大,没有被录取。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梁漱溟没有考取北大当学生,却当上了北大的讲师。他的代表作是《东西文化及其哲学》,1921年由商务印书馆正式出版。梁先生的主要看法是:西方、中国、印度是世界上三种不同类型的文化,各奉行不同的哲学。就人生的态度去看,西方文化是向前追求的文化,所面对的是人与物的关系;中国文化是调和、持中、郑重的文化,所面对的是人与人的关系;印度(佛教)文化是转身向后去的文化,所面对的是人对自己本身,即心与身的关系。他的这些概括当然是比较简单化的,但在当时,从文化比较类型学出发来考虑问题,也很了不起。他主张“世界文化三期重现说”西方文化是解决生存的前提与条件问题的,是第一期;中国孔子的文化是人心即精神生活的,是第二期;印度佛学是超越的宗教境界的,是第三期。在他看来,中西之别在一定意义上是内与外、玄学与科学、义与利、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理性与理智的区别。他认为,促使西方人向外逐求的是意欲,是物质利益;促使中国人向内聚敛的是道德,是义。他说,未来中国文化,很可能是孔子儒家文化的复兴。
这些看法当然都可以讨论。梁先生其实是非常主张科学与民主的,而且积极参与了民主建国的政治活动。
梁先生是有操守有气节的人,他的骨头很硬,我非常佩服他的人格。我曾经五次到北京看望、拜访他,深深地为他的精神所折服。他是一位真儒,决不趋炎附势。他有自信力。1941年他在香港主持民盟事务,创办《光明报》。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他坐小船回来,非常危险,但他若无其事,心地坦然。
他说:“我相信我的安危自有天命”。“我不能死,我若死,天地将为之变色,历史将为之改辙。”他说,孔孟之学的意蕴,中国文化在人类的地位,只有我能阐发,我还有三本书要写,我怎么能死呢?天怎么会让我死呢?梁先生就是这样自信、这样有担当意识的人。这很有一点像孔子。如孔子所说的“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那样。解放前夕,他代表民主团体到昆明调查闻一多、李公朴遇害案,在群众大会上痛斥国民党特务。他说,民主知识分子是杀不绝的,你们有胆量就朝我开枪,我不怕死。
抗战时与抗战后,他曾经两度去延安,曾经与毛泽东多次交谈,乃至同榻而眠。建国以后他多次成为毛泽东的座上宾,但拒绝了毛主席让他在政府中任职的建议,又多次对内政外交提出不同意见,终于酿成1953年与毛直接冲突的“廷争面折”的局面。梁公然以农民的代言人自居,要试一试毛泽东的“雅量”。1974年在全国政协学习会上,他发表《我们今天应当如何评价孔子》,反对以非历史的观点评价孔子,反对把林彪与孔子相提并论,为刘少奇、彭德怀鸣冤叫屈。当遭到政治高压时,他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是:“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他真是现代的孔子。梁先生的哲学主要是文化哲学、生命哲学、人生哲学。他的哲学与他的生命融合在一起。
熊十力先生(1885-1968)与梁先生一样,也参加过辛亥革命。熊先生是一位传奇式的人物。他是湖北黄冈人,从没有受过任何旧式与新式教育,只读过半年私塾,要说文化程度,比梁先生低得多。熊十力生长在贫瘠乡间的一个贫苦农家,幼时为人牧牛。13-14岁时,他的父母相继病亡。日后他只是在父亲的朋友何柽木先生处读了半年乡塾。
16-17岁时游学乡间。不久,他与同县何自新、浠水王汉共游江汉,受到维新派影响,读孟子、王船山、顾亭林书,萌发革命之志,欲物色四方豪杰,共图天下事。为“运动军队”,熊氏投武昌新军第三十一标当兵。1905年,熊氏由行伍考入湖北新军特别小学堂为学兵,宣传革命,联络同人。次年春,熊加入日知会,并发起组织“黄冈军学界讲习社”,主持该社的革命活动。由于熊氏在军学界图谋举事,奔走甚力,遂被鄂军首领张彪所通缉,幸为友人掩护,秘密出逃。武昌起义后,熊氏曾任湖北都督府参谋。民国元年,参与编辑日知会志。二次革命失败后,他曾去江西德安耕读、教书。1917-1918年间,曾参与孙中山先生领导的护法运动。他目睹鼎革以还,世风日下,“党人竞权争利,革命终无善果”,军阀官僚贪鄙、淫侈、残忍、猜妒、诈骗、卑屈、苟且、伪善,党祸至烈,士习偷靡,民生凋敝,人道灭绝,痛惜“党人绝无在身心上做工夫者”,慨叹“由这样一群无心肝的人革命,到底革到什么地方去呢?”他深感“革政不如革心”,遂慨然弃政向学,研读儒佛,以探讨人生的本质、增进国民的道德为己任。
这是熊十力一生中重要的转折。他曾自谓:“决志学术一途,时年已三十五矣,此为余一生之大转变,直是再生时期。”熊十力早年就有佛学的“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意识。他是自学成才的,特别有天赋,有悟性。他曾在《庸言》杂志上发表文章。梁漱溟先生看了熊先生批评佛学的札记,不同意他的看法。梁先生当时也不知道熊某是何许人也,在《东方杂志》上发表的《究元决疑论》中批评了熊先生。这场笔墨官司导致了两人的历史性会见。1919年暑假,熊先生由他执教的南开学校,从天津到北平广济寺借居,与梁先生讨论佛学。1920年夏,梁漱溟先生来南京访问金陵刻经处,向欧阳竟无大师请教佛学并介绍熊十力先生求学。熊氏在内学院打下了坚实的唯识学和因明学的基础,接受了哲学思维的严格训练。欧阳先生是佛学大师,继承杨仁山(文会)居士的事业,刻印流失到日本、已在中国失传的佛书和其他佛学典籍,后来办支那内学院,培养了一批佛学专家。这年下半年至1922年,十力先生在南京从欧阳大师学佛。由于梁先生的介绍和蔡元培校长识才,1922年冬,熊先生开始在北大任特约讲师,讲佛教唯识学。正是在北大这种学术环境中,熊十力才得到了独立思考并与学术界精英砥砺学问的机会。
自1923年开始,熊十力一步步背弃师说,逐渐离开佛教唯识学,形成自己的一套观点。通过十年精思,熊十力建构了自己独特的哲学体系。其标志是1932年10月在杭州印行的《新唯识论》文言文本。是书出版后,得到学界蔡元培、马一浮、林志钧等人的高度赞扬,也几乎遭致佛学界群起而攻之。
熊十力先生是一个怪才,他从他的老师那里走出来,批评佛教唯识学,创立了融会儒佛的“新唯识论”的哲学体系。佛学界对他有不少批评。他在北大讲课,或与友人交谈,谈到重要的地方,往往情不自禁,随手在听讲者的头上或肩上拍一巴掌,然后哈哈大笑,声振堂宇。学生们都不敢坐第一排,怕熊先生“棒喝”。有的人躲在最后一排,他就从最后一排敲起。朋友们与他谈话,也不敢靠近他。据说张东荪教授与他交谈时也被他拍过巴掌。他是一个有真性情的人。文学家、北大教授冯文炳(废名)是黄梅人,算是大同乡,是晚辈。废名与他争论佛学,争着争着,常常对骂起来,甚至扭打成一团。过两天,两人又和好如初。
1927年,熊先生应汤用彤先生的邀请到中央大学来散散心,当时熊先生身体不好。次年,熊先生由杭州来中央大学讲学,吸引住了另一位新儒家学者唐君毅先生,唐先生得列熊十力门墙。
黄冈熊子真(十力)先生是20世纪中国最具有原创性的哲学家。他是北大教授,也是武汉大学的前辈。1925他曾应石瑛(蘅青)校长的邀请执教于武汉大学的前身武昌大学。抗战期间在后方,他也曾到乐山武大讲学。
抗战时期,熊十力入川,颠沛流离,生活拮据。他凭着对国家、民族、人民和传统文化执着的爱,自甘寂寞,乐以忘忧,勉力着述讲学。熊氏哲学体系之充实、发展、完善并在国内哲学界产生一定影响,亦是在抗战期间。抗战末期出版的《新唯识论》语体文本和《读经示要》是他的思想成熟、体系完成的标志。
1949年后,熊氏仍以着述为生。他继续被聘为北京大学教授,又为第二、三、四届全国政协委员。尽管晚年日渐孤独,无人理会,但毕竟仍能按自己的思路运思而没有受到过多的外在压力和干扰,而且《新唯识论》的删定本、《原儒》、《体用论》、《明心篇》等着作的出版、印行都得到政府的资助。1966年“文革”
爆发,熊十力也在劫难逃了!他终于在1968年5月23日在上海辞世,终年84岁。
熊十力思想的发展轨迹,大体上是:早年批判六经,认为六经是拥护帝制之书;中年趋向佛法一途,直从大乘有宗唯识论入手,不久舍弃有宗,深研大乘空宗,投契甚深,久之又不敢以观空之学为归宿;后仍返求诸己,通过自己的人生体验,契合于儒家《周易》。熊十力主要的哲学观点是:体用不二、心物不二、能质不二、天人不二。他所谓“体”是“心体”、“性体”,即人的生命存在的本体、宇宙万物之本根及其生生不息的源头活水,在一定意义上也是道德的本体和道德的主体。所谓“体用不二”,也就是肯定生命的意义和人生的价值,是为了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重新寻找“人生本质”和“宇宙本体”。熊氏认为,吾人与天地万物所同具的仁心本体,内蕴着极大的力量,可以创造出、生化出整个人文世界。他高扬了仁心本体刚健、创生的特质,实际上是以积极的人生态度、生命意识和人本精神去面对世界、创造世界,同时又主张不被人们创造出来的物质世界和人文建制所异化、所遮蔽,以致忘却、沦丧了人之所以为人的根蒂。
熊十力是我国现代哲学史上最具有原创力、影响力的哲学家,他奠定了现代新儒学思潮的哲学形上学之基础。他的“体用不二”之论,成为整个当代新儒学思潮“重立大本、重开大用”和“保内圣,开新外王”的滥觞,亦成为这一思潮的基本思想间架。熊十力的全部工作,简要地说,就是面对西学的冲击,在儒学价值系统崩坏的时代,重建儒学的本体论,重建人的道德自我,重建中国文化的主体性。他的学生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正是在他的精神感召之下,沿着他开创的精神方向和他奠立的形上基础而加以发皇、扩展、深化、扬弃的。
学界把他们师徒视为现代新儒学思潮的中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