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点之三:儒家人文精神不与科学相对立。
儒家人文精神与价值理念非但不排斥科学,反而包容、促进了科学技术的发展。近百年来,对于中国传统文化,人们普遍有两种误解。第一种误解,即是认为中国传统文化是泯灭人的创造性的,是束缚人的自主性和创新精神的。
第二种误解,就是认为中国传统文化是反科学的,至少是阻碍科学技术之发展的。这两种误解都需要予以澄清。当然,具体地辨析中国文化在不同时空的发展过程中的正负面的价值,不是本章的任务,这也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清楚的。我在上面阐述中华人文精神特点之二时,正面地回应了第一种误解。
这里,我们借助于正面的阐述来回应第二种误解。
有人说儒家或中国文化轻自然、斥技艺,这完全没有根据。儒家人文精神并不轻视自然,亦不排斥技艺。对于中国古代科技的发展及其独特的范式的研究,我们应当有独特的视域,而不宜以西方近代科学作为唯一的参照。李约瑟的研究尽管还有不少可以商榷之处,但他的慧识是摆脱了“西方中心论”,正确估价了中国古代的宇宙观念、思维方式的特异之处,以及中国古代科学技术实际上作出的绝不亚于西方的贡献。中国人取得了那么多令世人瞩目的发明创造,闪烁着惊人的智慧。“在希腊人和印度人发展机械原子论的时候,中国人则发展了有机宇宙哲学。”普里高津也曾引用李约瑟的观点,指出与西方向来强调“实体”的看法不同,“中国的自然观则以关系为基础,因而是以关于物理世界的更为有组织的观点为基础的。”“中国传统的学术思想是首重于研究整体性和自然性,研究协调与协和”;“中国思想对于西方科学家来说始终是个启迪的源泉”。“我相信我们已经走向一个新的综合,一个新的归纳,它将把强调实验及定量表述的西方传统和以自发的自组织世界这一观点为中心的中国传统结合起来。”重整体、重系统、重关系的思维范式,重实用、重国计民生的行为方式,给我国古代自然科学和技术的发展所带来的成功的一面,我们应当有清醒而充分的认识。当然,我们也不讳言其局限性。
有一种看法,以为重人生、重道德的儒家人文精神就一定会轻视自然、排斥科学,这也是需要辨析的。以中国宋代最着名的人文学者,也是最遭今人误会与咒骂的朱熹为例。朱子的“格物致知”中的“物”,既包含了伦常之事,又包含了自然之物。其“理一分殊”的命题,既重视宇宙统一的“理”,又重视部分的“理”和各种具体的“理”及其相互间的关联。其前提是在“物物上穷其至理”。
“上而无极太极,下而至于一草一木一昆虫之微,亦各有理。一书不读,则阙了一书道理;一事不穷,则阙了一事道理;一物不格,则阙了一物道理。须着逐一件与他理会过。”(《朱子语类》,卷十五)朱子的理学既重人伦,又重天道,肯定自然,肯定科技的价值,他自己在天文、地质、农学上都有贡献,甚至对浑天仪、水力驱动装置等有浓厚的兴趣。
以上概述的儒家人文精神的三个特点又是相辅相成的。
如前所述,中国经典如五经,是在天、地、人相互贯通的背景下,重天、重地又特重“人”与“人道”的,与西方思想家所说人类思想的发展,首先重“神”,其次重“自然”,最后才注重“人”的理路并不相一致。西方人文精神的渊源是希腊、罗马,但真正形成一整套的人文主义,则是在文艺复兴时代。文艺复兴时代的人文主义主要是针对中世纪宗教的。人文主义把人的肉体与精神从宗教权威下解放出来,人们谓之为人性的复苏与人的自觉。欧洲早期的人文主义摆脱了神性的宰制,肯定世俗功利的追求,肯定人的情欲、情感,肯定物质的自然界。其后又经过18世纪德国的新人文主义、20世纪的科学的人文主义、宗教的人文主义、存在主义的人文主义诸思潮的发展。目前西方人文学界的主潮不再是针对“神性”,而是针对“物性”,即针对着科技和商业高度发展所导致的“物”的泛滥和“人”的异化。近代西方思想的发展,从讲神而讲人,讲人而只讲纯粹理性,讲意识、经验,再以下就讲生物本能、生命冲动。人认识到“物”
的重要,思想也外化到了极至,物质讲到极至,思想和精神要不再堕落,就必须回过头去找宗教、找神。例如宗教人文主义认为,近代以来的文明社会,带来了人的精神的世俗化与物化,使人的高级的精神生活、灵性生活的品质日益下降。马利坦(Maritain)批判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人类中心主义,使人逐渐离开了神与神圣性,这是人自身的堕落的开始。存在主义反对人类科学(包括社会科学)把人自身客观化、外在化,反对人们在与物、商品、理性机器等的关系中,在生产物质财富的活动中,丧失了真正的内在的主体性。现代社会视人如物,以驾驭机械的态度对待人。手段变成了目的,而作为目的的人变成了工具,变成了符号、号码。人被他人和自己抽象化为一个非真实的存在。因此,当代西方的人文学者所讲的人性,已不是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时所讲的异于神性的人性,而是异于物性的人性。甚至他们中的一些人主张回到人与神的合作,以拯救人的堕落。这就包含了西方宗教精神的再生。这当然不是回到中世纪的宗教的负面,这些负面已经过近代文化的洗礼,这是要借助宗教精神来避免人的再度沦落(即功利化、工具化、异己化、物化)。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化批判思潮所批评的,正是科技至上导致的“工具理性”的过度膨胀或“理性的暴虐”对人的奴役。
现代人所面临的荒谬处境是“上不在天,下不在地,外不在人,内不在己”。
中华人文精神,特别是儒家的人文精神,可以救治现代人的危机。如前所述,它强调用物以“利用厚生”,但不可能导致一种对自然的宰制、控御、破坏;它强调人文建构,批评迷信,但决不消解对于“天”的敬畏和人所具有的宗教精神、终极的信念与信仰。儒家甚至主张人性、物性中均有神性,人必须尊重人、物(乃至草木、鸟兽、瓦石),乃至尽心-知性-知天,存心-养性-事天。至诚如神,体悟此心即天心,即可以达到一种精神的境界。儒家并不脱离生活世界、日用伦常,相反,恰恰在庸常的俗世生活中追寻精神的超越。外王事功,社会政事,科技发展,恰恰是人之精神生命的开展。因此,中华人文精神完全可以与西学、与现代文明相配合,正如我们前面所说的,它不反对宗教,不反对自然,也不反对科技,它可以弥补宗教、科技的偏弊,与自然相和谐,因而求得人文与宗教、与科技、与自然调适上遂地健康发展。
当前的科技革命、电子网络等各方面的发展,使我们面临着伦理的重建问题。就生命科学的发展而言,基因工程、复制生命、复制人、借腹生子、安乐死、动物权等等问题迫切地要求我们建设基因伦理、生命伦理。就环境科学和整个社会的可持续发展而言,面对人口爆炸、生态破坏、环境污染所造成的危机,人与自然之间需要有新的环境伦理。面对目前的现实社会,就社会关系而言,不少层面的人与人的关系被物质至上主义所侵蚀,转化为赤裸裸的物与物的关系,经济利害的关系,钱与权的关系,钱、权与色的关系,欲望满足与否的关系,一切都是“可计算”的,现实功利的。作为社会细胞的家庭亦面临着危机。
家庭裂解、离婚率增长、单亲家庭增多,重婚或所谓“包二奶”现象,性产业的火爆,日趋严重且腐蚀着整个社会。早恋与堕胎问题,艾滋病、吸毒等,亦非常严重。此外,随着人口的老龄化带来的老人赡养问题,由于社会保障体系和福利制度不够健全,已经是老龄的人对超龄老人的赡养问题,已屡见不鲜。进城务工人员的权益问题,很长时间妻子或孩子不在身边,孩子的亲情缺失,离土家庭的亲情维系,“孝”的问题需要重新引起社会的重视并重新加以界定。这需要我们建设健康的现代的家庭伦理与社群伦理。公司、企业内外的激烈竞争,尔虞我诈,坑蒙拐骗,信用危机,童工问题,打工者的权益问题等等,需要有新的企业伦理。商品经济尤其需要信誉,因此“信”的问题又被提出来了。由于网络化、电子邮件、电子商务的飞速发展,又带来网络伦理的问题。国家、民族、种族、宗教间的矛盾冲突,亟需要有新的全球伦理。乃至空间技术的发展,尚需要考虑空间伦理的建构。
儒学为经济全球化可能提供如下的精神资源和人文智慧:第一,礼乐文明的再创,文化空间的开拓与社会文化资本的积累和人的情商的培育;第二,儒家核心价值观念“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仁、义、礼、智、信”,“敬业乐群”等对于建构现代全球伦理、社群伦理、家庭伦理、工作伦理和新的人与人之关系具有积极的意义;第三,“人与天地万物一体”、“民胞物与”等理念有助于建构新的生态环境伦理和可持续发展的战略规划;第四,天命、天道、神圣、敬畏感与人的终极信念,“极高明而道中庸”所透显的圣凡关系与现代性问题密切相关。总之,中华人文精神提倡的仁、义、礼、智、信、忠、孝、诚、恕等价值,在剔除其历史附着的负面性效应之后,完全可以提炼、转化其合理因素,渗透到今天的社会生活中去,进而作为价值指导,治疗现代社会的病症,恢复人的尊严,重建人的意义世界,重建人与“天、地、人、物、我”的良性互动的关系。
“五四”以降,我们中国的知识分子,大多数是戴着“西方中心论”的眼镜来看待自己的文明的。我们对于自己的历史文化精神其实还相当陌生,基本上处于“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托钵效贫儿”的状态。所谓“全球化”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西方的,特别是美国的话语霸权进一步扩张,乃至成为宰制全世界的枷锁。我们东方人、中国人不能失掉本己性,这绝不是煽动民族主义,而是要在精神上站立起来,积极参与文明对话。儒家人文精神正是我们进行广泛的文明对话的精神依据之一。健康的“全球化”,绝不是以一种语言、一个地域的习惯、一种思考方式,甚至一个国家、一个阶层的利益来宰制一切。各种文明、各种精神资源、各种宗教、各种语言、各种知识都可能成为具有全球意义的因素。我们尤其要了解东亚地区的内在的能力,没有必要把西方的,特别是美国的特殊的东西奉为圭臬,奉为必须效法的普遍的、绝对的标准。
我们有自己的人文传统和人文精神,而且非常了不起。只是由于百多年来中国知识分子自己的践踏,使之暗而不彰。我想,今天中国的知识分子需要重新认识并拥抱自己的文明传统,从而积极地回应、参与广泛的文明交流与对话。
第二节 儒学与中华民族精神
儒学史与社会文化史是相辅相成、相交相融的。儒家发挥了周公、孔子以来的人文主义精神,在中国传统民间社会中,影响最大。儒学的最高信仰和终极理想,可以用“天人合一”、“性道合一”的命题来加以表达。儒学是一个不断与时俱进的活传统,是中国现代化的重要精神资源和现代人安身立命的根据。
中国文化精神与民族性格主要是由儒家奠定和陶冶的。就整部中国历史来说,中国社会是四民(士农工商)社会,士为四民之首。士的变动可以影响到整个社会的变动。士代表、弘扬、实践、坚守了中国人的人文理想,担当着中国社会教育与政治之双重责任。钱穆先生说:“此士之一流品,惟中国社会独有之,其他民族,其他社会,皆不见有所谓士。士流品之兴起,当始于孔子儒家,《新定三礼图》中所载的“士玄端”
而大盛于战国,诸子百家皆士也。汉以后,遂有士人政府之建立,以直迄于近代。”
钱穆指出,中国古代社会有一个很特殊的地方,不需要教堂牧师和法堂律师,而形成一种绵延长久、扩展广大的社会。这靠什么呢?主要靠中国人的人与人之道,靠“人”、“人心”、“人道”等等观念,靠士在四民社会中的作用及士之一流品的精神影响。“孔子之伟大,就因他是中国此下四民社会中坚的一流品之创始人。”中国古代社会,从乡村到城市乃至政府都有士。这个士的形成,总有一套精神,这套精神维持下来,即是“历史的领导精神”。“中国的历史指导精神寄在士的一流品。而中国的士则由周公、孔、孟而形成。我们即由他们对于历史的影响,可知中国历史文化的传统精神之所在。”指导中国不断向前的精神被钱穆称为“历史的领导精神”。他通过详考历史、对比中外,肯定地指出,士是中国社会的领导中心,一部中国历史的指导精神寄托在士的一流品,一部中国历史主要是由儒家精神——由周公、孔子、孟子培育的传统维系下来的。
中国历史的“领导精神”即是人文精神,重视历史的精神,重视教育的精神和融和合一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