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一个人怎么样才能有个性呢？我们的个性为什么就没了呢？你必须拥有自由：自由是形成个性的最根本的必要条件。存在主义反复讲了这一点。你干什么你就是什么：这是存在主义大师海德格尔、萨特的名言。存在主义最根本的命题就是：“存在先于本质”。人生来是虚无，是一个零，啥也不是。你究竟是一个哲学家，还是一个小偷，是一个恶棍，还是一个坏蛋，那就是要看你生下来之后你干什么，你干什么，然后你才是什么，你先有存在，然后才有本质。“大丈夫棺盖事论定”，人总是处于一种“悬欠”的状态。就是说，你是什么，总是没有确定的。因为活着你就得干事，你干什么你就是什么。你的个性就是你的行为的结果，就是你“做”的结果。你说这个人为什么成为小偷了？
谁想成小偷啊？还不就是因为好吃懒做、贪图便宜，偷了一次东西，再偷一次，再偷一次，偷来偷去，他就把自己造就成小偷了。亚里士多德早就说，你怎么样才能够成为一个好人？只有干好事。就是你干一次好事，再干一次好事，干来干去，好事干多了你就成了好人了。所以，亚里士多德比喻说，美德是一种技艺。你怎么成为竖琴手的？就是因为你弹琴，你今天弹一次、明天弹一次、后天弹一次，不断地弹，弹来弹去，你就成为竖琴手了。好事干来干去，你就成为好人了。所以，你干什么你就是什么。
这样一来，非常明显，一个人只有拥有自由，能够按照自己的意志去行动，他所造成的自我，才能是具有自己独特个性的自我；反之，他若丧失自由、听任别人摆布，按照别人的意志去行动，那么，他所造就的便是别人替自己选择的，因而也就不可能是具有自己独特个性的自我。胡适说的对：自由就是顺从自己，就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做。没有外在的强制，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做，这就叫做自由。因此，你要是没有了自由，你被剥夺了自由，你把自由换了面包，换了官，换教授去了，那么，你做事情的时候就不再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做了，你得按照长官的意志去做，按照社会和他人的意志去做。那么你的行为，你这个“干”，所造就出来的那个“是”，那个“是什么”，那个“自我”，就不是你的本真的自我，就不是你的自我，就不是一个有自己个性的自我；而是一个没有自己个性的社会的自我、他人的自我、长官的自我。我们现在为什么缺乏个性？就是因为我们都是按照社会的要求、按照他人的意志、按照长官和众人意志去做的结果。你没有了自由，你按照别人的意志去做，那么，你的个性和自我就沦丧了，就迷失了、沉沦了。我们现在不是总是讲自我沉沦吗？怎么沉沦的？为什么会自我沉沦、自我遗忘？为什么本真的有个性的自我没了？我们现在怎么都没有脑子了呢？确实，我们没有脑子，别看我们每个人都长得这样有个性，但是我们却没有自己的脑子，我们的脑子都不是自己的。为什么？因为我们没有了自由，我们处于一种屈从他人意志的异化状态，因而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干，而只能按照他人的意志去干。
所以，总的来说，自我实现的根本条件是个性的发挥，个性发挥的根本条件是自由。于是，说到底，自由便是自我实现的根本条件，二者成正相关变化：
一个人越自由，他的个性发挥得便越充分，他的创造潜能便越能得到实现，他的自我实现的程度便越高；一个人越不自由，他的个性发挥便越不充分，他的创造潜能便越得不到实现，他的自我实现程度便越低。这样一来，自由便因其是自我实现——自我实现是最高价值——的最根本的必要条件而具有最高价值。因此，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家皮科一再说：上帝没有给人坚牙利齿，没有给人力量。是啊，我王海明能斗过一头野猪吗？肯定斗不过。但是，皮科说，亚当给了人自由，因而人可以通过自我选择、自我实现而成为他想成为的东西。这样，你不是老虎，但是你可以把你“实现”成老虎；你不是龙，但是你可以把你“实现”成龙；你想成为什么你就能成为什么。上帝给了人自由，这胜于使你成为老虎、胜于使你成为龙，因为你想成为什么就成为什么，上帝给了你最尊贵、最宝贵的具有最高价值的东西，这就是两个字：自由！
几年前，我看了一场电影，感触很深，至今难忘，就是《霸王别姬》这部电影。电影中的主角段小楼与程蝶衣生活在晚清，那个时代够专制的了，但是，专制的程度还没有后来厉害，还没有国民党专制，他俩还有个性、人格和创造性。到了国民党时期，那挺黑暗、挺专制的了，你要是不老实，特务就枪杀你，闻一多、李公朴不是都被枪杀了吗？但是他俩还能够有个性、人格和创造性。但是，到了林彪、“四人帮”时期，他们的个性、人格和创造性就都没有了，彻底的没有了，是和社会上所有的人一样的人了。为什么？因为我们的自由在林彪、“四人帮”时期丧失得最彻底！古往今来没有哪个时代比林彪、“四人帮”时期的自由更少的。所以我们那个时代是最没有个性和创造性的时代。
想想吧，在那个可怕的年代，每个人说的话都一样，都是“要三忠于四无限”，“要忘我”，甚至打电话你都得先说一句“为人民服务”，第一句话是“为人民服务”，买菜也是如此，第一句话不能说别的。甚至连当兵的都必须跳“忠字舞”。我那个时候正在当兵，每天晚上睡觉前，排长就在那里喊“办事了！办事了！”我们大家就都急忙将脚从洗脚盆中拔出来，跳到床上，就在床上跳起“忠字舞”。边跳边唱：“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就是“地富反坏右”，即所谓的“黑五类”，你也得拿着一本《毛主席语录》，“早请示、晚汇报”。
在封建帝王的时代，还可以山高皇帝远，还可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之力与我何有哉！而在林彪、“四人帮”那个时候，每个人从家庭到社会，一天２４小时，除了在梦中，真是一点自由的空间都没有啊！这就是我们的个性、人格和创造性丧失殆尽的根本原因。
因此，穆勒说得对，自由是个性和自我实现的最根本的必要条件；没有自由，你就不可能拥有个性和自我实现，你就不可能实现你的创造潜能。但是，同样的自由主义论者伯林却对穆勒提出一个质疑，认为自由未必是自我实现、创造性潜能的实现的必要条件。因为古往今来，有文字记载的人类社会多数时间都是处于专制社会而没有自由，但是我们却看到历代专制社会都不乏大思想家、科学的泰斗、才华横溢者。所以自由不是人自我实现的必要条件！其实错的不是穆勒，而是伯林。因为人在任何社会，不管这个社会多么专制，总有一些人能够挣得自由从而实现他的创造潜能，成为大思想家、大科学家。但是有一点区别非常重要，就是在民主社会，你要得到自由不需要反抗统治者。
因为在民主社会，每个人都同等地是最高权力的掌握者，都同等地是统治者。
民主社会，说到底，就是一个政治自由的社会，就是一个自由的社会。所以，在民主的社会，你要得到自由不需要反抗统治者，因此不需要什么牺牲，不需要牺牲爱情，不需要牺牲生命，不需要牺牲幸福。所以，在民主的社会，每个人都可以得到自由。
反之，在专制的社会，你也能挣得自由，不过你要想挣得自由，就必须反抗专制统治，那么你就得牺牲幸福，牺牲爱情，牺牲生命：你不得好死啊！因为你反抗专制统治，是与专制君主和专制国家的机器——利维坦——搏斗，你个人的力量，何等的渺小，它能不弄死你吗？自由的斗士哪一个在专制社会能得好啊？自由的斗士注定贫穷，“自古圣贤尽贫贱”，你穷得叮当响，谁爱你啊？
你穷，你就没有健康了。曹雪芹“举家喝粥酒常赊”，能有健康吗？４７岁不就死了吗？斯宾诺莎，你要自由，你能活得长吗？你被开除了教籍，不得不整天磨光学眼镜片以维持生计，最后得了矽肺病，４２岁就一命呜呼了。所以，在专制的社会，一切自由的斗士都不得好死。因此，在专制国家，只有极少的人勇于争得自由。这种人，就是海德格尔、萨特所盛赞的那些入世孤独者，就是尼采、道家所盛赞的那种“出世隐居”者，就是马克思所盛赞的那种“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的特立独行者。但是这种人能有几个啊？可见，不自由的社会虽然也不乏才华横溢之士，但这些人之所以能够发挥自己的才能，绝不是因为他们听任他人摆布而失去自由；恰恰相反，乃是因为他们勇于反抗而争得自由。因此，伯林以不自由社会常有才华充分发挥者为根据，否定每个人才能的充分发挥以自由为必要条件，是不能成立的。任何社会，都存在才华横溢者，只是因为任何社会人们都有可能得到自由。只不过，在自由社会，人们得到自由无须反抗和牺牲，因而人人都有自由，于是也就人人都有可能发挥自己的创造潜能而自我实现。反之，在不自由的社会，人们要得到自由，便必须反抗和牺牲，如牺牲健康、幸福、人格、爱情乃至生命。因而在这种社会，也就只有极少数人才可能争得自由而自我实现——这极少数人便是那可歌可泣的裴多菲式的自由斗士，他们能以自己的行动证明：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自由是每个人自我实现、发挥创造潜能的根本条件，同时也就是社会繁荣进步的根本条件。因为社会真正的繁荣兴盛，说来说去，就在于自我实现，就在于每个人创造性潜能的实现。每个人的创造潜能实现得越多，社会岂不就越富有创造性？每个人的能力发挥得越充分，社会岂不就越繁荣昌盛？每个人的自我实现越完善，社会岂不就越进步？所以，杜威说：“自由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是发挥个人潜力和促进社会发展的条件。”美国两百年就由当时世界最落后的国家一跃而成为世界第一强国。原因何在？最根本的原因，岂不就在于它是最倡导自我实现的？倡导自我实现、实现自己的创造性潜能，是两百年来美国的主流意识形态。美国主流意识形态主张自我实现，提倡对每个人而言，最主要的就是要实现自己的创造潜能。每个人的创造潜能实现了，那么，这个社会就一定会快速的发展起来。对不对？
相反的，我们只是强调，要为社会多做贡献，“小车不倒只管推”，但是我们怎么干就是干不上去，这个国家就是繁荣富强不起来，在林彪、“四人帮”那个时候，甚至越干就越穷！那个时候不是不干，那时不仅抓革命，而且促生产，都得拼命地生产。那时候就连生产经验都整天在总结。我还记得，就连那个打庄稼用的“场院”都得要总结出如何经营的经验。那时候的人都必须鼓足干劲，半夜都在深翻地。但是，不管你怎么干，就是干不上去。就像恶魔缠身，就像梦魔缠身一样，就是跑不动。我们不但就是干不上去，而且反倒干得经济濒临崩溃。为什么呢？没有自由、没有个性，就没有自我实现，就没有创造性潜能的实现；没有自我实现，社会就注定要停滞萧条。中世纪时，为什么整个人类都是停滞萧条的？因为人类在那时都丧失了自由，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
没有了个性、没有了自由，就没有了自我实现，就丧失了社会发展、飞跃的最根本的源泉，无论怎么干都注定是发展缓慢的。
因此，社会并不是你想让它发展就能发展的，它的发展是有客观规律的。
这个规律就是：自我实现是社会繁荣兴盛的最根本的必要条件。因为社会的一切财富说来说去都是人的活动的结果，说到底，都是人的创造性潜能实现的结果，因而无不以自由为必要条件。我是信仰马克思的，我是马克思主义者。
我相信，生产力是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力，没有问题。是不是？我相信马克思的话，石器创造了原始社会；笨重的金属工具创造了奴隶社会；手推磨创建了封建社会；蒸汽磨创建了资本主义社会。这是没有问题的。生产力的发展、生产工具的改进是社会前进的根本动力。但是，生产工具是怎么改进发展的？怎么创造的？是人的创造性潜能实现的结果，因此无不以自由为必要条件。所以穆勒说得很对：自由是社会前进的精神，是社会前进的最根本的源泉。你要想使社会繁荣富强，你就要让人们拥有自由。一个不自由的专制社会之所以还能前进，就是因为有那些自由的斗士。这些人，不要幸福，不要爱情，这些人就是马克思盛赞的那种“走自己的路，让人们去说吧”的战士，就是存在主义所颂扬的、所盛赞的那种特立独行的人，就是尼采所说的查拉图斯特拉。根本讲来，就是因为有这些人，专制社会才能够前进，才能发展。所以我们说，自由、自我实现，其实是社会繁荣发展的最根本的必要条件。
因此，一个社会若是奉行了自由原则，就注定会迅猛的发展起来；相反，若是否定自由原则而奉行专制原则，那么这个社会注定是死水一潭。近代以来，为什么西方腾飞而中国停滞和落后？说来说去，就在“自由”二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