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到底来自哪里?天体运行的规律?历史的必然?人性的光辉或丑恶?
让我们暂时离开阿伦特,看看马尔库塞是怎么说的:他认为这种力量来自人的理性。理性本质上就是普遍主义的,“人类通过教育在理性的世界终将成为合理的存在。这一过程的完善将表明,人类的个体和社会生命的规律都来自于人类的自主判断。因此,理性的实现对于所有外在权威——例如把人类的存在视为自由思想标准——意味着一个终结”。这就是说,直到所有的外在权威都不再视人类自由为一种“异己”的标准时,理性的革命力量才可能“终结”,因为“反革命”(无论哪种意义上的“反革命”)已经成为了现实。在此之前,相对于外在权威而言,人类的自主判断是一定要表现为“自由”这一“异己标准”的。这实际上也是黑格尔的逻辑,因为“黑格尔是最后一个把世界解释成为理性,使自然和历史同样服从于思维和自由的准则的人”。上面马尔库塞的这段论述,也可以理解为是对黑格尔那段非常着名的话的翻版:合理的东西会变成现实的,而现实的东西也一定会变成合理的。这也就是黑格尔所理解的历史的必然性与合目的性。
如果这些话还是过于抽象的话,就让我们再看看托克维尔是如何论述“美国革命”与“美国民主”的。阿伦特在她的书中多次引用托克维尔的话,她非常欣赏托克维尔对法国革命与美国革命的比较研究。概括起来,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一书中大约有这样一些论述涉及“革命”与“反革命”的关系。
首先,托克维尔认为人类社会共有三种社会形态,其一是美国,人们由于得到充分教育,发现在这样的环境中能够自己管理自己,于是,社会就依靠自身进行活动。其二是另一种与之相反的社会形态,它靠的是外部力量来支配社会,使社会在逻辑上能实现其后果。其三就是英国和法国,但首先是法国。在这种社会形态中,支配的力量分散于社会与社会之外,是一种交织状态;它在理论上很难理解,“只是令人苦恼和费解地见诸于实践”。相对于英国,美国代表着彻底的民主革命;相对于法国,美国又代表着彻底的非革命的民主。
这里所说的“非革命的民主”也可以理解为“反革命的民主”,因为在那种状态中,革命已成为多余的手段。
但这种状态并不是自然到来或天然生成的。托克维尔认为它是一个“政治的人工制品”,一个通过想象而诉诸实践的志愿的“联合体”或“共同体”。革命就如《圣经》中的洪水过后,不仅开创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历史新时代,而且给了人们这样的想象力,使人们意识到自己完全有可能也有责任在使自己成为一个“自由人”的同时,也成为一个“民主人”;在使自己成为一个“革命者”的同时,也成为一个“反革命者”。
一般说来,民主或平等精神是对自由或革命精神的压制,或者说,民主或平等本身就是“反”自由或“反”革命的,因为自由或革命很可能只被理解为达到民主、平等或繁荣的手段或口号;因为自由或革命很可能被视为一些“高等的人”在对“低等的人”施加的影响,目的是以此支配社会的进程;因为自由或革命精神很可能在民主与平等的“熵趋势”中消磨殆尽;因为民主或平等只会使每个人把自己孤立于个人的私人活动之中,不关心集体,在政治事务上缺乏敏感,“随着社会平等使原来的从属关系消失,每个人对于其他人没有任何期望,没有任何需要面对的东西,而只关心如何通过个人的努力来改善自己的物质机遇,不再愿意拨出部分时间来为大众利益服务”。现代性本身就包含着社会领域的全面单调和整齐划一的危险。托克维尔说,所谓政治自由,它的首要任务就是要矫正这种完全逃避进私人世界的趋势,使革命或自由在民主与平等中重新焕发生机。这种生机的最为重要的功能将不再是解放与重建,而是与他人的认同,是在“他者”中寻找到一个与自己“同样的人”。强烈推动现代人同化的不是他们的物质利益,而首先是他们的观念与情感;就此而论,比如法国与美国,托克维尔说,这两个民族间的相互认同,就在于他们都具有那种使他们成为全人类范例的普遍价值,这价值就是使祖国成为自由之地。
马克思强调自由,意在突出人的全面发展与自我实现,这实际上也被理解为历史的方向与目的;由于这种方向性与目的性具有某种客观必然性,所以在阿伦特看来这就“几乎完全忽略了革命者的本来意图,也就是以自由立国,而将注意力几乎完全集中在革命事件貌似客观的进程上了”。必然性取代自由成为黑格尔哲学以来政治和革命思想的中心范畴。托克维尔强调自由,是因为在美国,他发现那里的社区与古代的城邦一样,“政治自由之所以可能,是因为人们能够商讨他们共同的命运,而各种法规和习俗诱导他们进行这样的讨论”。这里面没有历史的必然,有的只是革命领导者的政治智慧,“共和国的降临不是基于历史的必然性,也不是基于有机体的进化,而是基于一种深思熟虑之举:以自由立国”。
这里面真正的困难在于革命精神本身就具有两个因素,“这两个因素在我们看来是格格不入,甚至是相互矛盾的:一方面建立新政治体和筹划新政府之举,兹事体大,涉及新结构的稳定性与持久性;另一方面,参与这一大事的人一定拥有这样的经验,那就是痛快淋漓地体察到了人类开端的能力,体察到始终与新事物在地球上诞生相伴随的高亢精神”。这种“高亢精神”可以理解为一种“革命的匿名力量”,它几乎就会成为一种谁也控制不了的“事件进程”,“借此我们便发现了,人无能为力于自身行动的进程这一景象,到底会产生多大的冲击”。
革命话语的主要特征就是它一直以对立的双方为依据,如左派与右派、反动派与进步派、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等等。当西方的贵族制与民主制,当我们的君主制与共和制被不断赋予新意并转化为革命的浪潮时,取代革命的本意(无论是自由立国还是消除贫穷)的就只会是相互排斥的意识形态。于是革命与反革命,进步与复辟就在相互排斥中把几乎所有的人都裹挟到革命浪潮之中,没有人会再回头想想革命的本意,更没有人能意识到它们其实只是同一事件的两面。
如何以共和国的“反革命”需要来拯救蕴藏于共和国本身之中的“革命精神”,这一直是杰斐逊在晚年思考的问题。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当公共领域的大门对私人紧闭时,爱国一说只能沦为“空洞的说教”;当私人利益侵入公共领域时,所导致的又只能是腐败。唯一的解决之途就在于公共领域的敞开与透亮。阿伦特说:
“尽管当时还不知道秘密投票,杰斐逊却至少有一个预感:若不同时给人民提供比计票箱更多的公共空间,比选举日更多的其他时间公开发表言论的机会,让人民分享公共权力该是多么的危险。在生命暮年,对于自己洞若观火的私德与公德的要旨,杰斐逊一言以蔽之:爱邻及于爱己,爱国基于爱己。此时他深知,除非国家可以像邻人出现在同胞的爱中一样,出现在公民的爱中,不然这一准则始终是空洞的说教。”
“爱己”始终是基点,如何从“爱己”出发及于“爱邻”、“爱国”,这不仅涉及一个貌似所有人都会同意的“先验设定”(爱己)的问题,更是一个哲学问题(他人的存在及交往的必需)、政治哲学的问题(对公共事务的本质的探究),更是一个交织在“爱”与“恨”之间的“革命”与“反革命”如何才能成为同一事物的两面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