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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二零零四

纪事

用中文和法文,在中、法两国同时出版了我的一本小册子《家》,这就是这本小册子的“后记”。

敢问“家”在何方?

“我们企图保护树木,却忘记了正是树木在保护我们。”

“死去的亲人就葬在我们心里,可我们总是喜欢去墓地。”

敢问“家”在何方?

一千三百多年前,唐玄奘西天取经,在印度一住十七年,最后携带由二十多匹马驼着的佛教经典六百余部回国,在长安受到唐太宗的隆重欢迎。

余后二十多年,他谢绝了唐太宗要他入朝做官的邀请,全身心地投入经书地翻译,并通过有选择地翻译与注解,与他的弟子窥基一同创立了佛教法相宗(唯识论)。

按说,“唯识论”就已是中国人的创造了,无可避免地带有中国人看问题的烙印;但仍被认为是“照搬印度的一个佛教宗派”,由于不合中国人的口味(国情),在玄奘死后不久便黯淡下来,在以后一千余年的漫长岁月中,几至于熄灭。玄奘当年为求“正宗”、“原版”的印度佛法而历尽千辛万苦,到头来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生长起来的却仍是一种“中国化”了的、经过“修正”了的佛法,特别是禅宗,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历史的讽刺。

我的朋友邓晓芒在其专着《思辨的张力——黑格尔辩证法新探》(1992)的“前言”中重提这一思想史上的“公案”,为的是探讨一下有无“正宗”、“原版”的“西方思想”,以及“正宗”、“原版”的西方思想为什么“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的道理;他说,真正让人吃惊的是,辛亥革命前后,“唯识论”竟能死灰复燃,成为谭嗣同、章太炎、梁启超、熊十力、梁漱溟等一大批新思想代表人物手中的旗帜。

再后来,又有不少的人注意到了“唯识论”与“现象学”之间的相似关系。复旦大学的张庆熊教授就以《熊十力的新唯识论与胡塞尔的现象学》为题,获得了弗里堡大学(universittFreiburg)的博士学位。他在“前言”中说,胡塞尔的现象学与熊十力的新唯识论都关注于人的意识结构,也都认为意识就总是对某物的意识,而且也都强调直觉,特别是反省的直觉在哲学认识中的重要性;两人的不同,在于熊十力更看重认识活动与道德修养的相辅相成,而胡塞尔则持理智主义的立场,“只注意到从理性出发研究伦理问题”。

他们的说法对不对,有无道理,都不是我在这里所要讨论的问题。我只想到了这样一个问题,这就是在唐玄奘的心中有无“家”的观念。

小时候看《西游记》,就知道唐玄奘不近女色,也不想结婚,再加上执意要到西天取经,所以想来是不愿有“家”,也没有“家”的观念的。但对于出家人来说,寺庙是不是他们的“家”呢?

当电视连续剧《西游记》播出时,有一首主题歌,名为“敢问路在何方”;那么对唐僧等四人来说,“家”的问题难道真的可以不予考虑吗?“路”,自然问的是去“西天”的“路”,回不回来的问题似乎不成问题,因为既然是去“取”,“回来”也就是一定了的。

真的必须回来就一定能回来吗?难道人就只能有一个注定了的“家”?如果一定回来,又到西天干什么?取经又是为了什么?我的另一位在法国的朋友这些年专门研究中国百余年来图谋“自强”、“振兴”的问题,似乎中国人外出留学、取经、经商、从政,一切的一切,都只为了回来把自己的“家”搞好,而且也一直纠缠在“体与用”、“家与路”的矛盾之中。想不到一千多年前唐僧去西天取经所带出来的“回家”问题,至今仍困扰着我们,并使我们越来越有了一种“无家可归”的感觉。

这种感觉与农村插队时回不回城的感觉不同:那时要安顿的是“身”,吃饭问题;现在要安顿的是“心”,吃饭的方式问题。

唐玄奘在印度一住十七年,不能说那里没有一个“家”;回到长安,住在大慈恩寺(大雁塔),那里当然也就成了他的“家”。我曾去过无数次的大雁塔。小时候那里无人管理,随便爬上爬下。我曾问一个和尚,唐僧当时住在哪一层;和尚答道,想来那时候在塔下另有一座寺庙,他不会住在塔里。

“住”,也就是安顿了身体;心灵呢?唐玄奘住在印度时,身在那里,心也在那里吗?心不在,何能取得真经?心在了,又何以想到回家?

《水浒传》中鲁智深大闹五台山后,智真长老对他说,这里留不成你了;智深便问:“师父教弟子哪里安身立命?”到第九十九回,智深和尚擒得方腊后,宋江要引他奏闻朝廷,还俗为官。智深答道:“洒家心已成灰,不愿为官,只图寻个净了去处,安身立命足矣。”

“安身立命”是一种精神上的追求,还是一种“心已成灰”后的状态?

只要有追求,就谈不上安身立命;而心已成灰,安身立命又有何意义?

启蒙者,投身社会运动者,为国为民,只能承受心灵的动荡不安;专门以学为业,不问政治,不知民间疾苦,自己消失在自己的思想中,自然也是一种活法,但又谈何容易?也许宗教之所以永远需要,就在于它能安顿人的心灵,让人既活得有意义,这意义又不对象化为社会效果。当年的教父奥古斯丁(St.Augustine)曾把好公民与好基督徒区分开来,认为好基督徒高于好公民,也就是心灵的安宁高于身体的安顿,至善高于守法。到以后的启蒙运动,善成了自己的事,公民只要求守法,于是也便有了“善”的相对主义。但靠法是永远也收拾不住人心的,于是,为了一个公正合法的社会,也就有了似乎永无止境的“社会革命”和对“人心”的收拾运动;“收拾”到最后,就只剩下了“收拾”。

“收拾”什么?“收拾”欲望(只要有想象,就有欲望),“收拾”自由(能意识到自己的欲望就叫自由)。看来根子在想象,或干脆就是一个“想”字,什么事都和“想”

有关。人之为人,不就是会想、能想吗?

一切都过去了,也许人在旅途,只问路在何方,想就想路,还是不想家的好。

但那给了我们无尽梦想的童年,却永远与家联系在一起;除非我们真的没有了童年。再说,哲学,说到底,不就是一种怀着乡愁的冲动到处找“家”的旅途吗?

既已上路,只好在对“家”的想(想象、向往)中走下去。

看来唯一能让我们在“上路”的同时又永在“家”中的,就只有童年的梦想和我们今天的想象了:在对“家”的想象中唤醒童年的梦想。

想象的力量,才是我们心中唯一本源性的力量。人不可能只生活在想象中,就如人也不可能一直在家一样;但有了想象,人也就有了“根”,有了“家”。想象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引发更多、更丰富的想象,所以它也不需要外在的对象化了的“社会效果”。还是让“家”只在自己心中好。

“家”确实主要是一个情感性的而不是认知性、论证性的概念。问题只在于如何使“家”这一概念在个人情感上重获意义;而重获意义的前提,就在于意识到心中的“家”对我们无形的束缚。如此看来,如海德格尔所言,只有语言才是存在的家了。其实只要我们谈论着“家”,这本身就是“回家”的一种形式。我们就在“家”

中,只是对它的束缚和所可能给予我们的新的意义关系无所意识而已。

意识到了,也便知道了“回家”,就是尽可能丰富的言说和守护,那也是一种权利,一种生来就有的权利。

法国思想家加斯东·巴什拉(Bachelard)说过,房屋是我们在世上的一角,是人的第一个世界,它是一个大摇篮,从房屋开始,人立即成为了一种价值。他还说,母亲和家,这是同一诗句中两个可以互换的原型;母亲是一切原型中最伟大的原型,而“家”,则使我们可以重返童年,重返想象的童年;童年永远是不可言传的,因为它只是一种状态。而人只要属于自己的童年,也就属于了一方水土,属于了一个“家”。在他看来,下面这两句诗,就无比清晰地突出了回归母亲和回归家宅的情怀:“我说:我的母亲,噢,家宅,我想的是您!我童年时代幽暗而美好的夏日的家宅。”(安德烈·巴利诺:《巴什拉传》,中译本,东方出版中心2001年版,第358页)最后,我想引用巴西诗人卡洛斯·安德拉德的两句“格言”来隐晦曲折地表达(恐怕只能这样)人与家的相互关系:我们企图保护树木,却忘记了正是树木在保护我们。

死去的亲人就葬在我们的心里,可我们总是喜欢去墓地。

《家》后记,上海文化出版社2003年版;犇犲狊犮犾é犲犱犲犅狉狅狌狑犲狉,法文本,200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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