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事
王世忠,1977年考入西北大学政治经济学系,后在新疆克拉玛依石油勘探开发研究院、市科学技术协会等处担任领导工作,现已退休,乃笔者至交好友。
这是一位77级本科生与一位78级硕士生在1978年底的通信。类似的通信还有很多,这封信较有意义,因为都谈到了当年大学学习的环境与心情,还有就是改革开放初期的思想活动。当时都是年过30的人了,一路从“文化大革命”中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自以为已经知道了世间的一切,现在又开始从头学外语,读专业书,都有一个心态如何转换的过程,这就是如何抑制住自己情绪上的起伏激荡,重新钻进书堆,把学问当成纯粹的学问来做。事实证明,这两者结合的形式、程度,将始终作为一种宿命伴随着我们这一代人的学术长进与思想经历。
一封信
世忠:你好!
12月5日来信收悉。我与你的感觉基本是一样的。给我们教英语的是一个小姑娘,大约是工农兵学员毕业后留校的。每次教我们念abcd,窗外都围着许多人在看,看一群老头在呆头呆脑地学着外语。对我来说,英语不学好是绝对不行的,导师说了,这一年就只学外语。单词就是记不住,没办法。我都忘了小时候是怎么学汉字的了。也有人在农村插队时就开始偷偷学外语了,所以他们那时比我们聪明,今天也比我们轻松。我们那时只知改天换地,今天又生活在另一种沉重之中。
这几天的大事有二:一是中美建交。我一直觉得日苏就是“亡我之心不死”的敌人,“反帝反修”应该是“反日反苏”,要对付他们,加上现在的越南,没有美国是不行的。这才叫“远交近攻”。抗战胜利后就应该与美国好,而不是苏联。也许是当时没有办法的事。现在好了,大家都很高兴,至少在心中欢呼。第二件事就是郭罗基前天来校做了一个报告:《关于思想再解放一点》。大体的意思是在否定了“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和“阶级斗争为纲”后,思想应该更解放一点。
朝哪个方向解放?哪里是边界?“毛泽东思想”的具体含义是什么?大家讨论时争论很激烈,与对三中全会的理解结合在一起。我无形中站在了一派一边,就与“文化大革命”时自己也站在造反派一边一样,这很不幸。到底支持什么?这也与“文化大革命”时到底要造什么的反一样,并说不大清楚。也许事情本来就是这样,谁也说不清楚,在说不清楚中前进。我想应该克制自己。我有我自己应该去想的问题。大学绝非我们原来所想的那样,其实很压抑,也很黑暗,许多勾心斗角都是新形式,我们适应不了,也对付不了。一位来自新疆的同学几次都想回去,我拼命劝住了他。其实我也有这样的冲动。我甚至觉得我不是在为我自己学习,而是为少华,为陈述,为了他们,我也应该咬住牙在这里坚持下去。我几乎不出校门,所以不知这里是否也给毛贴了大字报。也许全国都差不多。只是不知这种局面如何发展,如何收拾。过去我们以为自己是身在事中,所以全身心投入,真心实意,现在反而感到自己身在事外(但一不小心就会又陷了进去,心中的烈焰其实捂着,藏着,这烈焰就是心怀天下的情怀,你我都一样,这是“文化大革命”给我们的精神遗产),也许这样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吧,谁知道呢,反正“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忧伤之感”。
再有一个多月就要放假了,心中很急。
祝好,很怀念过去的日子,那种清贫的生活和纯真的友谊。
家琪
12月16日夜,武大12舍
附:王世忠12月5日的来信
家琪:上封信不知收到了没有,惦念!
一个多月前二黑来西大,我们倾谈了好几个钟头,对我来说受益匪浅。二黑想考研究生,学政经,托我探问明年西大招考政经研究生的情况。截至今日,我还未回信,主要是情况没有弄清。党史、哲学明年招的名额已经满了,唯独政经未满。省经济研究所要西大再招一些,西大感到人力不足,没有人带,不想招,为此双方还在商量。过几天我准备再问问情况,然后给他回信。在当前形势下,二黑锐气不减,依然想着改造社会,这使我很受感动,自然把我也向前推进一步。
在大学快一年了,至今未找到可行的学习方法。原来把大学想得很神秘,现在看来并不神秘,相当一部分老师的课实在让人失望,基本上任何东西都讲不出来。能讲出来的,也全是外国早就说过了的。搞了几十年经济建设,理论上几乎什么都没有。最近总结了一下,觉得要想真正学到一点东西,必须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但外语和数学的压力太大。尤其是外语,我是越来越没有兴趣了,而且觉得对我来说,将来肯定没有多大用处。
从电视和报纸上看,中国正发生着巨大的变化,时代似乎是火热的,但我的内心,我们周围的环境却火热不起来,有一股说不出的忧伤之感。有的原则是正确的,但一想到正确原则后面的可鄙目的,一想到人心自私、人人自危的现状,就使人心情黯然。中国革命走了多少弯路,但似乎教训还不足以让人觉醒,人们还如此盲目乐观。
人们经过“文化大革命”,头脑敏感多了、复杂多了,尤其是当前,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有严重后果。一些商品开始涨价,人们怨声载道。听说武汉地区有游行示威,不知是否属实。从北京贴了大字报以来,钟楼附近的大字报就没有断过,提的口号是“要人权!要工作!要老婆!”更多是针对毛主席的,有人鼓掌,有人反感。陕西的全局情况不了解,李瑞山下台后,人们寄希望于王任重,可他只踏上这个阶梯几天,就又上了一级;又来了个马文瑞,还私查暗访了几天,然后就又无影无踪了。也许人们的失望有些过早,再看些日子吧,大家只能把心思寄托在领导身上。
王任重走时抓了西安各派的头头,于是各县也就效仿,但听说动静不大,据说省里抓的人也只是在办学习班。反正下面看上面,到底怎样还不知道。
据说广勤父亲的问题已经解决,平反,调回华县;我母亲的问题也基本解决了,按75%补发工资,算退休,原说五一即可回来,但到现在尚无消息,且再等一段时间吧。
在不影响你学习和休息的情况下,望能多来信,真想再回到过去彻夜长谈的日子!
紧紧握手!
世忠
12月5日 西大40号信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