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的小姑娘不是在迷惘中现出更多的善良、温情和爱怜吗?她说,前面是什么去处,“我也不知道”,但不仅仅有坟,也有许多许多的野百合和野蔷薇。她递给过客一片布说:“裹上你的伤去。”
过客不取,怕布施瓦解了自己的意志。
老翁说:“你不要当真就是。”
过客向野地里踉跄地闯进去,因为前面的声音叫他去。
也许,当过客走到老翁那把年纪时,就也会有一个小女孩陪伴在身边。前面的声音再叫,“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记不清楚了”。
往前走,往回看,都只留下一条似路非路的痕迹。这就是鲁迅笔下的“过客”。唉!
恋情不减终难见,徘徊至此望其门!
谁能知道老翁经历了多少真正属于他的美妙时刻呢?
三
什么是“物质带着诗意的感性光辉对人的全身心发出微笑”?
马克思的这句名言不知从我眼前过了多少遍,但每遍,都被我逃避过去了。
是我在逃避,因为在知的紧迫下,我生怕自己陷入一个迷蒙的诗境而不能自拔。
但到后来,越研读弗·培根的着作,马克思的这句话就越给我一种意象上的明确和清晰。结果是,马克思的这句话本身就已经带着诗意的感性光辉对我的全身心发出微笑了。周身是那样的洒脱和轻松,无论是物质为什么在培根那里有了趋向、紧张和痛苦;他是如何使这些最基本的原始形式成为了物质内部所固有的活生生的本质力量;还是这些力量又如何使物质获得了个性,并造成各种各样的差异,这些几乎永远也用理性的分析归纳得不出来的真知灼见,一下子就在我面前获得了一个生动的形象,这就是一个个有点怅惘、幼稚,充满着神学的不彻底性,但又永远在微笑中有所期待的人。这些人和在霍布斯那里的理智化了的,从而也就一律化了的人是截然不同的。在霍布斯那里的人由于把一切都看透了,连人的情欲也被归结为正在结束和正在开始的机械运动,因此它必然是毫无血肉的、敌视人的和决心当一个禁欲主义者的。有这样两种类型的人在眼前走来走去,培根哲学和霍布斯哲学不就生动、丰富和直观多了吗?
这种把握不是概念的、逻辑的,但它更传神、更本质。尤为重要的,是这种理解本身的诗意化,也就给人一种在潺潺溪流和茂密树林中怡然散步也可在不知不觉中达到旅行目的的感觉。怪不得宗白华先生把他的美学论文集取名《美学散步》,而且,散步所给人的过程感即时间性,也正是人对自我的本质肯定,它不仅仅是个感觉或美感问题,而且包含着极深刻的哲学意识。因此,没有知的开拓,也就不会有思的深沉。
我也曾考虑过自己的这些念头是从哪里来的,毫无疑问,粉碎了“四人帮”,当人的意识从一种睡眠或者半醒状态中苏醒过来之后,无论从现实还是从理论上说,最大的问题都是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作为一种哲学思考,把思维与存在的关系归结为人与自然的关系,无非更直观、更具体一些,因为自然,不仅意指人之外的自然界,而且也包含着人的身体、人的本性的意思,这就为我们的哲学思辨提供了一个把人与其对象统一起来的基础。比如人性,无非指的就是在历史中变化着的人自身的自然;而这种变化,是一定要在人与他身外的自然界的物质交换中才可能发生的。因此,人性,或人自身的自然,本身既是一个直接现存的事实,同时又仅仅作为一个中介而表现出来,说明它本身就是人的,而不纯粹是自然的。
人的,指的就是人的社会性;人的自然,当然也就是有了社会规定性的人性。
不讲人的自然存在,人与世界的统一性就失去了它的物质性的基础,它的结论不是唯心论的,就是二元论的。这句话如果太过抽象的话,那就根本用不着引用马克思关于人必须首先生活才能够“创造历史”的论述,而应该看看现实,读读小说,想想在只讲“精神原子弹”的年月里发生在中国无数“角落”和“远村”中的故事,想想虚伪,二重人格,这种已经不太典型的二元论哲学的具体体现,就会加深对物质与精神的关系的理解。如果这句话也太过抽象的话,那就只好如海涅所说,让大家用脊梁和肚皮思考往往比用脑袋思考更加正确。当然,在讲人的自然存在时不赋予“自然”以社会规定性,这样的人本身就是虚幻的,就像问没有人的人性是什么一样荒谬。这样的人或自然界就是在费尔巴哈那里的人和自然界。
作为一种认识方法,哲学家可以把纯粹意义下的人和人的自然分别抽象出来,作为人的心身关系加以考察。这里的心,其实就是脑,即理性,抽象和构成概念的能力;真正的心,反倒属于身的范畴,即作为感性的人的一切感情的需要和表现。这些需要和表现作为一种反射或反应,是自然界的物理的或机械现象的表现,但它同时又是人的反射或反应从而本身就是有目的、有意识、有情感的反射或反应,它不是决定论的,而是自由的。在传统哲学家那里,强调人的理性或思维,也就是强调人的精神性、总体性和能动性这些社会化了的东西,这是对的,但无法落实,总架在空中。因此,我的意思是要回到人身,把那些凌驾于任何个体之上的属于全人类的普遍性东西理解为一种历史地在个体那里积淀下来的文化心理结构,这就至少在逻辑上,是想把个体与总体(社会)统一起来,因为个体本身就是社会存在物。对这种文化心理结构,不管称为内在图式、心智或心态,总之是一种“人类(历史总体)的积淀为个体的,理性的积淀为感情的,社会的积淀为自然的”东西(李泽厚),而绝不仅仅是黑格尔那里的概念和逻辑,“它的范围极为广泛……吃饭不只是吃饭,而成为美食;两性不只是交配,而成为爱情”(马克思)。
当然,对于自己的目光为什么从透明纯一的理性和逻辑转移到混浊不清的身体,这也只是一种理论上的解释。解释和描述是完全不同的,一方面,我想直抒自己的苦恼和追求,让这种苦恼和追求成为自我的真实流露;但另一方面,又时时想到为自己的一切提供解释和说明。毫无疑问,作为解释对象的自己就已经成为外在于自我并被规定了的“别人”了。这种矛盾本身不也正是知的执着与思的迷惘吗?
从思维与存在到人与自然,再到人与其自身的有了社会规定性的自然,这种貌似于逻辑上的递进关系固然也可以从马克思的书中找到许多佐证,但本质上并不来自某种理论,而是来自生活本身,来自思的迷惘和从抽象思维进入直观的神秘感情。也正因为这种感情是真实的,我们才确信世界变了,因为我们本身就已经变了。
在理论或知的执着中,我还要长期走下去。但愿有思相伴随,并时时提醒着我,动摇或瓦解着理性本身的那种无情的彻底性和自信心,使我在追求知识的系统化中,不致变得“片面”、变得“敌视人”。而这,又恰恰是以自身的那种非常内在而又深切的迷惘和痛苦为代价的。
雪莱说:“我们往往选择悲愁、恐惧、痛苦、失望,来表达我们之接近于至善。”
但愿这不是我的奢望。
会理解的。通往哲学之可理解性的路,本来就是很多的,敞开着的。
1985年夏,武汉与西安之间原载《青年论坛》199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