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萨姆的另一个那加人部落有稍稍不同的解决争端的方式:“诉讼当事双方各持藤篮的一边,篮里装一只活猫,随着一声信号,第三个人把猫一劈两半,于是两边的人用他们的刀把它劈成碎块,极力要让血沾在刀上。有一次,当我看见这种仪式时,有人告诉我该仪式是缔结和约或发誓的形式,因此杀猫就以某种契约约束了他们。”在阿萨姆地区的鲁舍伊库基氏族中,“氏族酋长之间订立和约是一桩严重的事情。人们把一只mithian(一种騣犎)绑在柱子上,双方参与立约的人都右手拿一根长矛,用足力气猛刺它的肩胛后面,让鲜血流出来,不断重复这一过程是想获得一个效果:直到河水重新流回大地里面为止,他们将永远做朋友。那只动物就这样被杀死了,它的一些血被涂抹在订约双方人的脚上和前额上。为了使誓约更加牢靠,双方还要生吃那动物的一小片肝。”
我们现在要问,在订立盟约或作出宣誓的时候,这些牺牲物的意义何在?为什么参与立约或宣誓的双方要通过杀死动物、把它劈碎、人还要站在碎块上面或者从中穿过,并把血涂抹在自己身上的方式来表示确认呢?
人们提出了两个不同的理论:一个可称为“惩罚”论,另一个可称为“圣洁”论或“净化”论。我们首先考虑惩罚论。按照惩罚论的观点,杀死并劈碎牺牲动物,象征着破坏和约或违背誓言的人将受到惩罚;他会像那只动物一样落得个惨死的下场。那些奉行该仪式的民族看来必定用它来解释这个仪式。比如瓦恰伽人说:“那就像对待这根绳子和这只羊羔那样把我劈成两半。”而把狗劈成两半的南迪人说:“谁破坏和约,就要把他像狗那样杀死。”
在尼日尔三角洲(欧洲人更熟悉它的另一个称呼“新卡拉巴尔”)的一个民族阿沃梅人中间,常常采用一种类似的仪式,并伴有类似的咒语,以增强立约的庄重性。当两个镇或亚族的人不想再打仗时,他们就会派人到古老的克村去,该村坐落在靠近海边的地方,在松博累罗河的东面,是称为“凯尼奥普索”的一个偶像(juju)的所在地。在这种场合,偶像村的祭司被请来主持交战双方的媾和仪式。于是,他划着饰有嫩棕榈叶的独木舟前来,并安排以前敌对的双方在约定的日子会面,宣誓缔约。当那一天到来之时,双方的人都集合在一起,克村的人也来了,随身携带着必要的祭祀用品,包括一只绵羊、一段黑色或深蓝色的布料、火药、青草或青草的种子。面对着这些物品,宿敌双方宣誓和解并友好相处,祭司首先宣布:“今天我们克村的人把和平带给你们。从此以后你们任何一方都不得起坏心反对另一方。”他说完这些话,就把绵羊拉到跟前,一刀劈成两半,同时说:“假如哪个镇子的人重燃战火,他就要像这只羊那样被劈碎。”然后他高举起那块深色的布料,继续说:“就像这块料子是深色的,挑起事端的一方也会被黑暗所遮蔽。”接着他点燃火药,说道:“就像这火药在燃烧,大火也会烧毁有罪的镇子。”最后,他拿出那些青草并且说:“无论哪个镇子再启战端,那么它将被青草覆盖。”因为克村以和平调停人的角色演示了这套仪式,卡拉巴尔有一条古老的法律禁止任何其他镇子发动针对克村的战事,违者将遭受被部落其他所有成员一致驱逐的惩处。在卡拉巴尔的这些习俗中,把绵羊一劈为二所表达出来的惩罚含义是明确无误的,其他象征性仪式以及伴随着的诅咒证明了这一点。
那加人中间的类似仪式提供了同样的解释,各种略有变异的宣誓形式也支持这种解释,看来最好的解释是它暗示着即将降临到发假誓者头上的惩罚。来自古希腊罗马时代的证据也支持惩罚论。比如,当罗马人与阿尔班人订立和约时——据李维说,这是记录在案的最古老的条约——罗马人的代表向朱庇特祈祷说:“假如罗马人明知故犯地违背条约,哦,朱庇特,那您就在那天杀死他们,就如同我今天杀死这只公猪一样。”他一边说,一边用燧石刀杀死了那只猪。其次,我们在《荷马史诗》里读到,在希腊人和特洛伊人之间签订停战协议时,杀死了几只羔羊,当它们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时,阿伽门农把酒倒在地上祭神,就在他这样做的时候,希腊人和特洛伊人双方一起祈祷,无论哪一方违反誓言,他们的脑袋就将被砸碎,恰在此时祭酒倒在了地上。
在这些场合,作为牺牲的动物包含着惩罚意义,这非常清晰地出现在一篇亚述文碑铭中,它记载了别特阿古西国的君主玛提伊鲁向亚述国王亚述尼拉里表示效忠的一次庄严誓言。这篇碑文的一部分内容如下:“这只公山羊从羊群牵来不是用来献祭的,既非给英勇善战的[伊什塔尔女神],也非给爱好和平的[伊什塔尔女神],既非因为有病,也非为了杀戮,把它牵来只是让玛提伊鲁能够借此向亚述国王亚述尼拉里宣誓效忠。如果玛提伊鲁违规背离他的誓言,这就要像这只公山羊那样被牵出自己的羊群,不能重回羊群并不能再做羊群的头,玛提伊鲁亦因此会和他的儿子、他的女儿、他国家的人民一起被带出国家,并再也不会回到他的国家,也再不会做他国家的头。这个头不是那只羊的头,这是玛提伊鲁的头,这是他的孩子们、他的贵族们和他国家的人民的头。如果玛提伊鲁破坏了自己的誓言,就会像这只公山羊的头被砍掉那样,他的头也会被砍掉。
这只右脚不是山羊的右脚,这是玛提伊鲁的右手,是他儿子的右手,是他的贵族们的右手,是他国家的人民的右手。如玛提伊鲁[破坏了这个协定],就像[这只公山羊的]这只右脚被扯掉一样,[玛提伊鲁的右手]、他的儿子的、[他的贵族们的、他国家的人们的右手],也会被扯掉。”碑铭在此处有一条长长的裂缝。我们可以推测,在缺失部分中会进一步描述肢解牺牲动物的情况,每割下一块山羊肢体,献祭人就要宣布说,假如证明他们背叛了他们臣服的主——亚述王的话,那么这割下的就不是山羊的肢体,而是玛提伊鲁的、他的儿子的、他的女儿的、他的贵族们的、他的国家的人们的肢体。
我们在现代未开化民族的仪式中发现了伴随并演示类似诅咒的类似献祭活动。比如在尼亚斯岛上,当确认庄严的誓言或条约生效时,一个男子会割断一只乳猪的喉咙,同时祈祷说如果他发假誓或破坏自己的允诺,这样的死亡将会降临到他本人的头上。在帝汶岛上有一个常用的见证誓约的形式如下:证人一只手抓住一个家禽,另一只手握一把剑,然后说:
“我的主上帝啊,你在天上和地上看着我!如果我做假证伤害了我的同胞,让我受到惩罚!今天我立下誓言,如果我不讲真话,那就砍掉我的头,像砍掉这只家禽的头一样!”他一边说这些话,一边在木板上砍下那只家禽的头。在苏门答腊的巴塔克人中间,当酋长们集合起来媾和或缔结重要的条约时,要牵出一只猪或一头牛,酋长们围着它站成一圈,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枝标枪。锣声一响,最年长或最德高望重的酋长,用他的刀割断这只动物的喉咙;接着,那牲畜的身体也被剖开了,还在跳动的心脏被扯出来并切成许多小块,数目与在场的酋长人数相同。因此,每个酋长用烤肉叉子叉起自己的那一片,放在火上加热或烤熟,把叉子举起来说:“无论我何时破坏了自己的誓言,就让我像躺在我面前流血的牲畜那样被杀死,就让我像现在吃的心脏那样被吃掉。”他一边说,一边吞下那块食物。
当所有的酋长都完成了该仪式时,还在冒着热气的动物尸体就分给在场的民众,让他们享受一顿美餐。
其次,居住在阿萨姆和缅甸交界处山区的钦人,当两个部落为和好而订立誓约时,他们聚在一起并牵出一只驯化了的騣犎。两村的男巫把几种液体浇淋在它身上,并低声对各自的神灵说,要他们注意协议现在准备用血加固了。双方酋长各拿一柄长矛,面对面站在騣犎的两边,把手中的长矛刺进它的心脏。如果使用的是枪而非长矛,两个酋长就对准动物的头部或心脏同时开火。此时騣犎就倒在地上,喉管被割断,血就收集在碗里;然后把动物的尾巴割下来浸在血里,当事双方村子的酋长和长老们就用这根尾巴在对方的脸上涂抹,男巫们此时低声咕哝:“破坏这个协议的人会像这只动物一样死去,他要被埋葬在村子外面,他的灵魂永远不得安宁;他的家人也会死去,他的村子会降临各种各样的不幸。”
从前,当缅甸的克伦人希望与自己的敌人媾和时,双方的代表就见面并进行如下活动。从一把剑、一根矛、一杆滑膛枪管以及一块石头上取下的锉屑,混在一杯水里,水里已经含有专门为此杀死的一只狗、一只猪、一只家禽的血。这种血、水和锉屑混合而成的物质称为“媾和水”。接着将杀死的狗的脑袋劈成两半,一方代表拿这只动物的下颚,用一根绳子串起来挂在自己脖子上,另一方代表则把带有上颚的狗头用同样的方法挂在自己脖子上。然后,双方代表庄重保证他们的人民从此以后彼此和睦相处,为了确认这个保证,他们喝下这种“媾和水”,并且一边喝一边说:“如今我们缔结和约,如果有人破坏这一约定,如果他不忠诚行事,再启战端,再掀不和,就让这根长矛来舔他的胸膛,让这滑膛枪来吃他的肠子,让这把剑来吻他的脑袋;让狗来吞噬他,让猪来吞噬他,让石头来吞噬他!”在这里,剑、矛、枪、石头,以及被杀死的狗、猪,都被认为有助于报复发假誓者,因为他喝过一份包含所有这些东西的“媾和水”。
在这些事例中,献祭所具有的惩罚功效因为伴随着咒语而变得明白无误:杀死动物象征着杀死发假誓者,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施行了一次模仿巫术,目的是让背约者遭受他应得的死亡。
然而献祭所具有的惩罚功能理论是否能够用来解释希伯来人和希腊人的仪式,这可能还有疑问,他们的仪式是经过被宰杀动物的肉块或踏在肉块上面。因此,罗伯逊·史密斯提出了我们可以称之为仪式的圣洁或净化作用的解释。他设想“当事人站在肉块中间,象征着自己进入了这些牺牲的神秘生命之中”。为了强调这个观点,他指出了用于其他场合的非常相似的仪式,看来惩罚或报应的观点在这些场合并不适用,而至少其中有些场合可以解释为仪式性净化方式。比如在维奥蒂亚,有一种公开净化形式是把狗劈成两半,人从这些肉块中间经过。在对一支马其顿军队进行净化时看到了类似的仪式。一只狗被劈成两半:心脏和前半部分放在右边,后半部分连同内脏放在左边,军队携带武器行走在两堆肉之间。
仪式结束时,军队通常一分为二,进行模拟的战斗。其次,据希腊神话说,当帕琉斯劫掠伊奥库斯城的时候,他杀死了王后阿克提达米亚,把她剁成碎块,并命令军队穿过肉块进入城内。这种典礼可以视为用人祭来赋予高度庄严性的一种净化形式。高加索的阿尔巴尼亚人在月神庙举行的祭奠支持了这种解释:他们经常用一个献祭的奴隶作为供品,用长矛把这个奴隶刺死,然后把他的身体放在某个地方,让全体人民在尸体上踩踏作为净化仪式。在南非的巴苏陀人中间,有一种祭奠性净化方式如下。他们先杀死一只动物,在它身上做一个通透的洞,然后叫一个已经全身洁净的人从这个死畜身上的洞里穿过去。我们在南非的巴洛隆部落中观察到订立契约时所遵守的类似仪式:立约人用尽气力,钻过在被杀死动物肚子上开出的洞。总的来看,南非的这些习俗暗示了从献祭动物的肉块中间经过,是从其尸体身上穿过的一种替代行为。
对此类仪式所具有的净化作用,或者更准确地可以称之为保护性作用的解释,由于摩押国的阿拉伯人的实践而得到了有力的支持。他们在诸如干旱或瘟疫等社会大灾难期间仍然举行类似的仪式,并把这些仪式解释为似乎旨在把人们从威胁或折磨他们的灾祸中解救出来。比如,当部落遭受霍乱流行的苦难时,酋长就会站在营地中央并大声喊道:“把你们自己的罪赎回来吧,哦,人们,把你们自己的罪赎回来吧!”于是,每一家人家都拿出一只绵羊,把它献作牺牲,人们把它劈成两半,挂在帐篷下面或者门口的两根柱子上。此时,家庭的全部成员一一经过献祭动物的两块肉片之间;不会走路的孩子由他们的父母抱着经过肉片。他们往往要在滴血的绵羊肉块之间经过几次,因为据认为肉块具有帮助他们驱除可能危害部落的灾祸或恶魔的功效。
在干旱季节,当缺雨造成牧场草枯和牲口陆续死去的时候,人们经常采用一种类似的消灾方法。献祭被看作是为人和牲口所支付的赎金。阿拉伯人说:“这是我们的赎金,是为我们和我们的羊群付的。”当有人问他们这种祭奠怎样产生救治效果时,他们说是献祭动物与灾祸相遇并与之搏斗。瘟疫或干旱或其他可能的灾难被想象成一阵风,吹过旷野,并席卷迎面遇到的一切,直到遇见献祭动物,后者就像狮子一样挡住了它的去路。一场可怕的厮杀发生了;疾病或干旱受到打击并被击溃,退却了,而大获全胜的献祭动物的遗体留在了这个地方。这里分明没有惩罚观念。设想绵羊以死亡代替了从大块羊肉之间经过的人们的死亡:这既不是象征的,也不是巫术的。相反,据认为这让人们抵御了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威胁他们生存的邪恶力量,从而保住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