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事
夏天,第一次赴新疆考察。本欲赴南疆,自治区统战部接待人说那里不安宁,改赴伊宁,“因为那里很安宁”。先与哈萨克老乡欢聚畅饮,后见军人车队武装游行,印象极深;赴吐鲁番,出葡萄沟即见石油井架,印象亦极深。冬天第一次出国门、赴日本,对其民间团体(创价学会)力量之大、地震发生的即时(正在摇晃的同时)报道、公众场所(迪斯尼乐园)的清洁程度和民众的谦让有礼,印象极深。回头去看,这里选出的文章所谈,依然如梦。
德育之正误
我们的教育,几十年来都在说“德育第一”,效果如何呢?
改革开放之前的德育,学校里讲的是“阶级斗争你死我活”,屏幕上放的是伴随着枪声的“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常见男孩们模仿电影中的英雄,手端“冲锋枪”,口念“哒哒哒”,想象着眼前一排排“敌人”应声倒地,这实际上是潜伏的破坏欲在幻想中的宣泄。本应尽力抑制或矫正这种破坏欲的“德育”,在那些年却起着引发或助长它的作用。使人以为敌人只是“敌”不是“人”的政治灌输,取代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德教育,这正是“文化大革命”中非人暴行层出不穷的一大祸根。这种德育之误,在于已异化为“反德育”。
“反德育”当然有不同方面的表现。例如我有一个侄儿在回答小学德育考题“你最崇拜的英雄是谁”时,写上了霍元甲和“神探亨特”,结果不得分还挨批。姑不论机智勇敢除暴安良的霍元甲和亨特是否够得上做英雄,也不论古人外国人和虚构人物是否就不能称英雄,问题在于,德育本该培养诚实无伪和独立思考的品质,而这样让学生为得高分不说真话人云亦云,不是在培养自私、虚伪和盲从吗?
把政治灌输混同于道德教育的结果,是德育本身被“架空”。问题不在于从小学的“思想品德”课(这一名称就有某种混淆)到中学的“政治”课和大学的“马列”课,“老师应付学生对付”的现象很普遍,问题在于这些课程本来就不等于德育。
这种混同使很多学生、父母和教师以一种不肯明言的轻蔑,贬低、忽视或抽空了德育;加上“评先进”等等引起的倾轧,“关系经”等等造成的不公,更使人把德育看成了空洞无聊的东西。于是,面对无时不在包围着学生的屏幕报刊上的酥胸白腿黑枪白刃,面对街头巷尾进逼到校门的广告招贴上的“专治阳痿”、“专教格斗”,我们的德育岂止没有还手之力,简直好像视而不见,“顾左右而言他”了!这种德育之误,在于已抽空为“空德育”。
“空德育”也有不同形式的表现。例如有的小学在“学雷锋”活动中,不去深入启发学生关心他人服务社会,而只限于要求学生背得“有哪些领导人为活动题过词”。这实际上比以“知”代“行”还不如,因为这个“知”,与德性之培育相去甚远。
道德之精髓,不仅在于“践行”而非“知晓”,而且在于“自律”而非“他律”,舍此两端,何来德育?
作为对上述混淆的另一种反作用,近些年出现了对德育的歪曲。这种歪曲盛行于一些大专学生、青年教师和青年知识分子之中。它表现为对一系列西方观念的误解和以讹传讹。例如,个人本位伦理要求承认并尊重所有个人的价值和权利,被误解为只承认自己个人的价值和权利;功利主义伦理意指以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利益为善的标准,被误解为只以自己一人的利益为标准;追求自由,意味着努力摆脱自然的必然(如物质环境和肉体欲望),并理解自由的界限(即他人的同等自由),却被误解为自甘沦为自然的奴隶(听从境遇和肉欲的要求)和无视自由的界限(为所欲为从而压制人群的自由);实现自我,意味着使自己与人不同或至少与物不同的人性潜能变成现实(从有缺陷的人逐步走向“完人”),却被误解为使自己与人雷同或与物类同的动物需求得到满足(从衣食住行奔向为之服务的名利权位)。这些误解,与其本意不只有霄壤之别,而且是南辕北辙。但它们却通过文学艺术等形式和书报等媒介,对社会的德育产生着相当广泛的影响,对学校的德育也发挥着或隐或显的作用。这种德育之误,在于已扭曲为“歪德育”。
“歪德育”现在出现了新的危险势头。例如,学校经商之风刮起,拜金狂潮势必波及德育。一些学校的所谓“改革”,不思改变多年禁锢教学科研的旧体制旧观念,以释放自身培育德才改善社会的潜力,却只求放录像办歌厅巧立名目胡乱收费,以提高自身教职员工在物质上的待遇(物质待遇亟需提高,但不能靠这些办法,否则“学将不学”,社会分工也可不要了)。这种培养精神德性的机构竞相追逐物质实利的浪潮,还有为之辩解的种种说法,已经并必将扭曲和冲击学校和社会的德育。从幼儿回家的传话“老师说别送挂历要送化妆品”,到成人交一笔钱就到手的种种“文凭”、“证书”,我们看到,以往“一张纸”所表达的热诚的“书生人情”,正蜕变成如今“一叠钞”所隐含的冰冷的利害关系。与这种实利观念或“工具理性”相联的,只是赤裸裸的利己主义对德育的歪曲!
“反德育”、“空德育”和“歪德育”,都造成了德育的萎缩。而现实生活所需要的,却是德育的张扬和扩充。
由此,可引出几条关于德育的“教改”建议:1.在拨乱反正(看清楚政治灌输不等于道德教育),去虚务实(警觉到德育的空疏弱化会造成社会的腐败增加,用情真意切、推心置腹、日常细微的德行培育,取代大而无当、不切实际、自欺欺人甚至造成逆反的一切做法)和正本清源(意识到德育的歪曲毒化将加剧人性的堕落和社会的无序,既不抛弃“国粹”也不糟蹋“洋粹”,而以人类文明的精粹为本源)的基础上,把德育扩展为德性人性的培育。在这个意义上,德育应作为智育和体育的目的而贯穿两者的全过程,或成为两者的参照系——因为智力和体力都是人生的工具而不是目的,我们不是培养机器人或者为纳粹服务的那种运动员或科学家。德育还应涵盖美育和劳动教育——因为美育应该使对美的鉴赏力和创造力,胜过人极易堕入的(现在流行的)对美的占有欲和消费欲,劳动教育应该使对外界的敏悟、实践上的能力、坚韧的意志和创造的愉悦,胜过人常常陷入的对外界的麻木、实践上的无能、怠惰的习气和对享受的耽溺。一句话,德育肩负的任务,是体格和智力训练之上的完整的人、真正的人、“大写的人”的培育。
2.因此,德育的“课程”应大大扩充。它应该包括体现神圣精神的世界各大文明共同的人性价值观及其宗教与哲学理论,体现人类共存之需要的社会与政治学说,以及心理健康知识(正如现代妇女已摆脱对自身妇科病症的无知和不承认状态,现代青年也早该摆脱对自身心理病症的无知和不承认状态了)和伦理法律知识(道德观念淡化和法律观念欠缺,是对当代中国社会的威胁),等等。至少,可以先开设涉及个人德性的“修身”课,以及涉及群己权界的“公民”课。
3.“教”不等于“育”,“培育”不能只靠“教学”。东西方文明的典范释迦牟尼和孔子、苏格拉底和耶稣,都是以日常言行去潜移默化,以全部生命来为人表率的。我们的德育要担负对现实和历史的重任,就必须厉行改革,从“以教为本”转向“以育为本”,在发掘受教育者内心的良知良能或道德资源之时,注重教育者自身德行修养的熏染作用(在这方面他们又可得益于受教育者较为单纯无污的天性的反作用)。这比开设课程更加重要,同时又更容易开始实行。
原载《上海教育报》1993年3月9日
“难得糊涂”乎?“难得清醒”乎?
文有美丑,亦有香臭。我常常纳闷:自以为不算丑不算臭的好几篇文章,竟得自不那么美不那么香的地方——自家的卫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