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事
这些年和以后几年,为“宗教与世界”丛书和《基督教文化评论》投入了很多精力,因为觉得有意义、很重要。由于人生的经验,所以对蒂里希的书很能领悟。由此而有此文(它的现题可能是《读书》主编沈昌文先生改的,我已想不起原题是什么了)。
“爱这一个错”
——读蒂里希《存在的勇气》
当年,德国法西斯进攻丹麦,丹麦人没有像欧洲各国那样,拿起武器,拼死抵抗。
而今,丹麦人的生活令世人羡慕,丹麦却成了世界上自杀率最高的国家。
要知道,他们的那位举世闻名的祖先,善良敏感的王子哈姆雷特,却曾在自杀与杀人(杀一位“逆天害理的奸贼”)之间踌躇不定,竟至于成了世界文学中犹豫不决、优柔寡断的典型。
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考虑自杀时,有这么一段着名的独白:“生,还是死,这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种更高贵?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无数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死了;睡着了;睡着了也许会做梦;嗯,障碍就在这儿:一旦摆脱了尘世的牵缠,在那死亡之眠中,究竟会做些什么梦,想到此我们就不免踌躇。人们甘心久困于患难之中,也正是为了这个缘故。
谁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挞和嘲弄、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轻蔑的爱情的惨痛、法律的迁延、官吏的横暴以及辛勤苦干所换来的小人的排斥,假如只需用一柄小小的尖刀,就可以了结自己的一生?谁愿意背负如此的重担,在烦劳的生命重压之下呻吟流汗,假如不是因为惧怕那不可知的死后,惧怕那从没有人回来的神秘之国,它动摇我们的意志,使我们宁愿忍受目前的折磨,而不敢飞向那未知的苦难?就这样,重重的顾虑使我们全变成懦夫,决心的赤热光彩蒙上了思虑的病容,伟大的事业在这种思虑之下,也会逆流而退,而失去行动的意义。”
当然,哈姆雷特并非懦夫。这不仅是因为生比死难,他不怯于死亦勇于生。
而且是因为他勇于承认自己的罪过和生命之空虚:“我很骄傲,有仇必报,富于野心,我的罪恶是这么多,连我的头脑都容纳不下……像我这样的家伙,匍匐于天地之间,有什么用处呢?”(后来他报仇雪恨,伸张正义,证明他并非无用)更是因为,他的头脑都容纳不下的,乃是他巨大的痛苦、正直的灵魂和高贵的精神。他敢于承受这一切,他是一个大勇者。
还有一个大勇者。那就是同样举世闻名的苏格拉底,尽管他同哈姆雷特正好相反——死后世界的不可知,不是他从容赴死的“障碍”,倒成了他视死如归的缘由。他的名言是:“我去死,你们去活,谁的去路好,唯有神知道。”
人生,真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生死问题,无可回避。虽然在苏格拉底出生时已死了十年的孔子也承认“未知生,焉知死”,但是在他生前死后无数的世代中,还是有无穷无尽的人在以无穷无尽的方式努力探究并回答这个问题。在孔子之前,回答多半出自宗教,在孔子之后,回答则多半出自高度理论化的哲学和神学。
在横跨哲学与神学两大领域的20世纪思想家当中,倘要举出两三个影响最大的人物,就不能不提到保罗·蒂里希。在蒂里希,倘要举出两三本最有代表性的着作,就不能不提到《存在的勇气》。
在直接从外文去尽力读懂原着之前,我曾对“存在”这一哲学概念有许多误解。其中一项误解是:存在哲学大约是“文革”时挨批的“活命哲学”罢?单从这个词的字面来看,这似乎不错,但从完整的思想内容来看,却谬之千里。存在主义所用的existence或existenz一词专指人的生存,大约相当于经历、实践、感受、体验等等人生的全部内容,因此将“存在主义”改译为“生存主义”才更恰当。世间万物都存在着,但人存在的方式即所谓“生存”,却与世间万物大相径庭。“生存”的独特之处在于:第一,生存者即人可以意识到自身,就是说人既是主体又是客体,可以超越主客对立;第二,生存者即人永不停留于现在的状态,他总是未完成的,就是说他总面临种种可能性,可以通过不同的选择把自己造成不同的人;第三,生存者乃是不可重复、不可替代的独特个体。因此,由于自己的抉择,人可能成为本真的自我,与自我同一;也可能失却本真的自我,与自我分裂,堕入低于生存的存在形式。与之相对,其他事物(包括生物)的存在方式,则无一不是主体而永远是客体,即只是消极被动的对象;二不能作出抉择而只能按天然既定的方式行动,具有固定的“本质”;三不是不可重复不可替代的个体,而更多地呈现出“类”的共性。
由此看来,所谓“生存”,至少主要不指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存,就是说,不指“活命”,而指人所独具的精神性存在方式。人若舍此,虽生犹死。
当然,这种存在方式离不开生命本身,由此遂引出了蒂里希所谓第一类忧惧(焦虑)——对命运和死亡的忧惧。死亡可以夺走生命,毁掉人的存在,因此被称为“非存在”的极端表现。“非存在”从字面来看即“不存在”或对存在的否定。由于“存在”(Being或Sein)除了“在”之外,还含有“是”、“有”等基本意思,所以说人受到“非存在”威胁,就不仅意味着他随时可能死去,而且还意味着他随时可能不再是他自身(例如一个舞蹈家可能由于偶然的事件而成为瘫痪者)。显然,这种“非存在的威胁”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它导致了对命运和死亡的忧惧,按蒂里希的解释,它是人的存在的组成部分。庄子尝谓“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其意与此相通。称雄中原的曹操曾悲歌“人生几何”,曾慨叹“譬如朝露”,他虽常“慨当以慷”,却不免“忧思难忘”,他虽自欺“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却又深知“忧从中来,不可断绝”。采菊东篱的陶潜纵然是“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但当他为“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而欣喜,仍不免为“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而忧伤。曹诗所言,乃死亡;陶诗所言,乃命运;曹操之“忧”,即蒂里希所谓“忧惧”;陶潜之“恐”,即蒂里希所谓“恐惧”。蒂里希说,忧惧是从生存角度对非存在的意识,对非存在乃人自身存在之一部分的认识,它被体验为人自己的有限。恐惧与忧惧不同,因为它有确定的对象,人可以对之采取行动以克服它。忧惧却无确定的对象,它的对象是对每一对象之否定,是威胁本身而不是威胁之源,因为威胁之源乃是“非存在”,乃是“虚无”。
如果说存在哲学并非“活命哲学”,那么它是不是“死亡哲学”呢?它经常提到“非存在”和“虚无”,所以表面看来确乎如此,而“死亡哲学”这张标签也确乎给人阴暗颓丧的印象。姑不论非存在绝不仅意指死亡,事实上,哲学也是不能不探讨死亡问题的,正如它不能不探讨生存问题一样,因为,死乃生之组成部分。苏格拉底说,哲学家的一生就是熟习死亡,哲学家准备好去死,即把生视为死之准备(苏格拉底之死,真正构成了他的一生不可或缺的部分,他的死完成了他的哲学)。蒙田也说:“教人怎样死,就是教人怎样活。”海德格尔的哲学尤能体现这一点。他根据“历时性”来理解忧惧,历时性的终点就是死亡。在他所谓“本真的生存”中,死亡不再只是降临我们身上的、闯进来摧毁我们的生存的某种东西。死亡本身被纳入了种种可能性之中,在设计一种本真的生存时所根据的,正是作为存在之主要可能性的死亡。一切的可能性,都在作为主要可能性的死亡之光中来作出估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