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翔宇
在干旱缺水的老家那块地方,河和沟常常因为连接而被混用。大致的情形不外如此——前段为河,后段则称之为沟。称之为河的那段,河堤河床分分明明,除了河水时常断流外,与一般的河没有什么两样。连接着河的必定是或浅或深的沟,高耸的崖体夹峙着弯曲如肠的沟道,完全具备沟的要素和形象,不叫沟而叫河的话明显就有些称谓不准了。
之所以是这样的情形,全是由于少雨缺水的缘故。你想,因为不是有可靠而不虞枯萎的水源,所以河流是时断时流的,而且以断流的时间居多。同样因为缺水,草木就不易生长得茂盛,甚至不能为脚下的黄土提供不被水流冲刷带走的保护,如同粉团一般细绵散碎的黄土河道,每每遭遇坚利如铁的汹涌洪水,都会被割裂得体无完肤,从而由河的表象及概念蜕变为沟的形体和深邃。这个过程并不需要很长时间。
家乡的这条河沟,为河的那段叫南沙河,在故乡村庄的西边;为沟的那段叫北沟,在村庄的北边。
先说南沙河。这条河的来水源头,在四五十里外的西山畔,是山脚下一处不大的泓泉,径流细小的如同人体的毛细血管,溢流出去不远就会被干涸的沙土吸干,与南沙河其实是没有多大关联的。南沙河里偶尔流淌有水,必是当地或是上游山里下了暴雨,汇集形成的山洪冲流了下来。水势大的时候,在村庄里就听得到雄壮的轰响,一路咆哮着向北沟冲去,在沟道里更加肆无忌惮地喧响飞溅。河水奔腾的壮观景象也是看到过的,那定是在夏日的午后,天气闷热到了极点,一丝风都没有,所有的生气都被愤懑的情绪挤压着而无处宣泄。就在你实在忍耐不住、一句恶毒的咒骂将要冲口而出的当儿,随着低垂的树枝轻轻地一下摆动,风就清凉了人的脸面和神经。随之树枝便如被人撕扯着一般狂猛而惊悸地激扬着,乌黑的云像要压垮摧毁一切似的垂挂下来,随着一声炸雷的轰然作响和一条闪电的诡异游窜,铜钱大的雨点如箭矢般射向地面,激起的尘土来不及再作喧腾升空的动作就被更加密集的雨点拽回地面。看过去,刚才还清晰展现在眼前的屋宇、树园、黄泥土路等等全被笼罩在密闭厚实的雨网中,像洇水的画图般显现着斑驳迷离、如真似幻的景象,一场突如其来的迅猛暴雨就酣畅淋漓地下了起来。二十来分钟抑或半小时吧,这场雨如同来时一样突兀地戛然收场,只剩一丝一丝的土腥膻味和一幕一幕的清丽妩媚,作为下过雨的见证被鼻孔和眼目去捕捉感受了。好像为着应景似的,刚刚云收雨霁,三三两两的半大小子就会从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篱笆或被雨水淋湿了大半截身子的土墙后走出,吆喝一声“捞浪沫走”,就一起涌向了南沙河边。
雨后的南沙河有点像极度干瘪而渴望得到血液补充滋润的动脉血管,毫不嫌弃地将条条混浊不堪的泥水吸纳汇聚成更加混浊的洪流,毫不迟缓地狂泻而下。在更远的上游,弄出巨大声响的浪头犹如桀骜不驯的奔马,以势不可挡、睨视一切的气势冲奔而来,树干树枝、草叶茎秆混同而成的浪沫喧腾翻滚着浮在上面,如同受到劫持似的身不由己,被洪流裹挟着奔涌而去。那情形是狂烈而令人惊悸的,盯看的时间一久,会产生天旋地转的眩晕感。有胆大的,会选择河道宽阔水流平缓的地方,挥舞着一根长杆,将浪沫尽量地聚拢起来,用木杈挑起放在岸边,晒干后用来烧锅煨炕。有时候也有来不及逃离的羊只漂浮在浪沫之中,往往成为打捞浪沫者的意外收获。后来上游修建了拦蓄水库,山洪流泻的情形就很少看到了,沿河两岸却多出些旱涝保收的田来,出产的西瓜菜蔬在四里八乡便有了名望。
接着南沙河的是北沟,两者的分界——准确来说是连接处在老家村庄西北角河道突然加深的地方。沟北面是另一个村子,横亘中间的这条沟浑然成为天然分界,为沟南沟北两个村子的孩童带来了不少“戍边守界”的任务和乐趣。在这里,为着方便更为了好玩和显得像那么回事,这些天性好动又喜欢模仿的孩子,还依照电影里看到的式样,在各自守卫的沟边修筑有短短的壕堑、浅浅的窑洞、矮矮的窝棚等“要塞工事”。多数时候,两村孩子是各据一边相安无事的。偶尔也会发生冲突,比如对方入侵地界来偷摘豆角西瓜,或者下了“战书”来约斗,就会上演一幕幕的“战争游戏”。一旦引发冲突或者发生争战,诸如隐蔽埋伏、诱敌深入、打围歼战等战术手段自是无所不用其极的了。个别极端的情况下,也会发生比较惨烈的“战事”。但真正撕破了脸皮的恶性打斗倒不多见。在天性善良的孩童看来,再大的争端失和,充其量只是戏谑玩耍而已,犯不上争强斗狠。因此,这些“要塞工事”,也是“战略防御”的功能少、遮阳避雨的用处多。
在家乡民间,人们口头流传着不少与北沟有关的稀奇古怪的传闻和忌讳。虽然,这些传闻和忌讳不管是传得神乎其神还是描述得缶魅魍魉,由于得不到印证,最终都归之为荒诞不经之类,但加诸于人心灵和精神上的重负,却能消磨掉不少的胆气,无形中迟滞了探究的脚步,故而下到沟道里去走的情形并不多。有过几次穿行沟道的经历,存留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只有阴森恐怖的气氛和丑陋不堪的景况。你来看,这条曲曲折折的沟道,中间竖躺横卧着些表皮粗糙、色泽灰暗的滚圆砾石,在午后刺目的光亮里喷吐着令人心烦意乱的热浪。砾石边上是被流水冲刷得皱褶重叠的浅表土层,和沟崖连接的地方,行人践踏出来的羊肠小道上铺垫着铜钱厚的尘土,即便是用脚轻轻一踩,也会腾起一朵朵蘑菇云来。最不中看的是沟道两侧犬牙交错、参差不齐、曲里拐弯的崖体,冷漠而僵硬地耸立着,如同一个个形影相吊、择人而噬的尖牙厉鬼。间或,在沟道大弧度拐向的弯掌里,几乎与地齐平的土埂圈围有一片不规则的方形莹地,中间挺着一个顶部已经明显坍塌陷落的圆形土包,里边埋葬的必是某户人家因病或者意外而夭折了的孩子。按家乡的习俗,少亡者不管死因如何,是进不得祖坟的,只能选择荒僻处——如同这条沟道,草草埋葬这些过早逝去的生命和来去都显得有些仓促的青涩人生。沟道里本来就少人踪,这种地方更是人迹罕至,只一些茎秆单薄、叶子细窄的衰草在似有似无的微风里不甘凋谢地摇曳着,显得无助而凄凉。整条沟道除了死寂苍凉,就只一丝不着痕迹但却迫人窒息、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气氛而已。
在上游水库截断来水之后,原先沟道的种种——包括自然景象和牵强附会的传闻都渐渐成为过往的陈迹。许是觉得任其荒芜有些可惜,起初只是几个勤苦的,很快便蔓延到所有的人家,将正对自家耕地的沟道稍加平整,便开垦出一畦平地来,种上胡麻油葵之类的作物。在盛夏擦火欲燃的滚滚热浪里,这些茂密碧绿、花团锦簇、呼朋引类的作物,和着夏风的韵律和惊雷的鼓点,挤破沟崖的圈拢和束缚,与沟道两边的作物应和着,涌动成此起彼伏、前呼后应的生命绿浪,像极了一群拨动心曲、舞动娇娆、流光溢彩的精灵,装扮生动着故乡大地的风景,孕育催生着美好、感动、希望等等生生不息、勃发向上的力量。
一条河沟,填埋了往昔难以尽述的无奈和沧桑,见证了当下的变迁和希望。那么,一定也会昭示着未来的发展和走向。毕竟,我们的生活包括一切都一天天的好起来了。
《六盘山》2011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