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耀东
被精神养大的村庄
秋天,黄河岸边的下午,这个叫六分沟的村庄,到处弥散着欲说不尽的光芒,在我的眼里,就像大手笔泼洒的一幅水墨。
如果抛去东边的黄河和西边的贺兰山,忽略沿山公路上南来北往的汽车,我要抵达的这个村庄,仿佛童年里生活在西海固腹地的村庄——西坡洼。但这只是我走进这个村庄的瞬间想象。
六分沟是生长在贺兰山下为数不多的移民村庄中的一个,所有的房舍几乎一模一样,高墙平顶,深门浅窗,前瞻的屋檐,像戴在乡村干部头上的“鸭舌帽”。当地人称这些村庄为“吊庄”,我至今没有搞明白这个称谓的意思。在这里,这个词不是褒义的,至少有俯视的成分,就像南北朝时,从黄河流域迁徙到长江、珠江流域的人们一样,被当地人称之为“客家人”。六分沟最初无人居住,很广阔的一片盐碱地,远远地看以为是落在地上的雪,踩在上面软软的,会留下很深的脚印。粮食和野草是不会在这里生根、发芽、生长、成熟的,粮食和野草也只能望而却步。20世纪80年代后期,宁夏政府的目光投向了这些土地,于是一个叫“解决温饱”的词从宁南山区一路向北,寻寻觅觅、坎坎坷坷,最终落于此地。最先走来的是男人的脚步,在春天的沙尘里砌墙盖房,在冬天的寒冷里抱着火炉,烤馍馍,就咸菜,日子风一样一刮就是一年,最后,女人、孩子和狗走进了这些土坯的房子。房子有了温暖。盐碱地上有了树、有了草、有了粮食和炊烟,有了上百户人家。当初的温饱,在现在的六分沟,已经成为时间记忆里碾过的词语。面对这样一个恬淡的村庄,融入了多少人,多少年的艰辛?就像我经常刻意给自己设计的生活环境:一座院子,不大,有花、有树、有草色,门前有水,鸡犬相闻,人声互答。这只是我在黑夜来临之后,从星光里走来的奢望。然而,在这里我似乎找到了企及已久的心灵保存。
红砖砌的院墙,贴了瓷砖的山墙,在下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敞开的院门,宁静的屋宇,在干净中彰显着殷实。每次回到老家西坡洼,我总会从往来于两个村庄之间人的嘴里,听到许多关于搬迁到六分沟那些村民们的言辞,当然了大多是悲凉和艰辛。今天贸然造访,使昔年的传说在现实面前瞬间被击碎。语言一旦经过修饰和雕琢,往往会变得色彩斑斓,或阴暗腐朽。听,总是一种专说在虚无缥缈间徘徊;看,总有一种踏实在记忆中存放。
一群妇女在路边的树荫下聊天,有抱孩子的、做针线的、手拿芹菜的还有接电话的,看得出来,她们不仅仅是聊天,聊天的同时在等人,等节日里外出归来的男人、回娘家的女儿、和家人一起团聚的儿子……。一群放假回家的孩子,自行车骑得飞快,周杰伦的歌、林俊杰的歌、凤凰传奇的歌从他们的嗓子里飘出,虽有些稚嫩,不那么好听,但很原始,很真诚,绝对没有作秀的成分。水渠不是很宽,水不怎么深,似乎没有流动,四五只鸭子游弋其中,它们整整一个下午把自己泡在水里,这些无忧无虑的家伙,如此贪婪地消费着时间,真让人羡慕。水渠那边,是望不到边际的玉米地,依稀能看见人的影子晃动田间。中秋的玉米棒子,已然丰满,没有了水分的缨子,孤单在泛黄的秸秆上,渴盼一双手地光临。
在六分沟的下午,我没有带相机,即便带了,我也不会用镜头捕捉深藏在村庄里的秘密。照片是直观的,表象的,看不见细节,自然闻不到热闹非凡的粮食气息、瓜果的气息花草的气息以及人的气息。
我要去的人家姓程,主人是我的堂兄,在我们这一辈中排老大,习惯叫他大哥。之前和大哥通过电话,他在贺兰山里的一个煤矿上开装载机,晚上才能回家。此时,站在门口等我的人是他的女儿。这女孩叫程静,我依稀记得离开西坡洼时也就五岁多一点,不爱说话,时常躲在大人的身后,很腼腆的样子。现在,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时间总是让人在不经意之间才发现它的存在。就像我在自己的一篇散文中写的句子:在追逐着时间,也在被时间追逐。程静这样的女孩正是追逐时间的年龄,而我已经到了被时间追逐的年龄。实在是不敢多想,还有多少时间能被我储存?
房子足足有200平方米,中国农村式的陈设。坐在宽敞的房子,有些羡慕。大嫂说,花了十几万盖的房子,就她一个人住。儿子在天津,小女儿在北京,大女儿离得最近,只是偶尔回来住一住。我知道大嫂说的是心里话,此处并非炫耀。这就是当下的国情。城市像一块巨大的磁石,以巨大的磁场,吸引着成千上万的人们在它中间做着各种运转,这种运转似乎没有秩序,没有规律。
大哥较我记忆中胖了、白了、精神了、话也多了。和大哥对饮,聊天,在这个月圆的夜里。当然了话题是从我们共同出生的那个叫西坡洼的村庄开始的,有关那个村庄里的人和事,在我们的谈话中慢慢变得清晰、亲切、温暖,母体一般难以遗弃和割舍。一些旧物和旧物上的时光依然那样甘醇,就像此时被我们喝下去的酒一般,越酿越浓。月是故乡明。在这样一个夜晚,我读懂了它的真正内涵,直至有泪水从眼角处悄悄流出。仔细想想,那个养育了我们祖父、父亲和我们这一辈的村庄,也就繁华了不到一百年的时日,之后,我们又弃她而去。遗弃——是一种迫不得已的选择。用大哥的话说,人挪活,树挪死。刚搬到这里的时候,也就七八户人家,春天里,一刮风,就是十天半个月,家家门窗紧闭,见不上人;秋天,稍微下点儿雨,村子就成了沼泽,路两边都是烂泥,没有下脚的地方。现在,你看看,才十年的工夫,六分沟变成啥样子了?路是油路,房是砖房,学校、医院就在门前,大棚里一年四季有新鲜菜,公交从门前过。最差的人家一年也收入三四万,这就行了,又不交粮、不交税,能过上这样的日子,我已经满足得很了。我觉得大哥说的不是醉话,是积蓄了多年的心里话。是的,人总是在不断迁徙中发展着自己、丰富着自己、壮大着自己。
这个秋日夜晚,我和大哥在醉与非醉之间各自睡去。
第二天,依旧是个秋阳艳照的日子。我在六分沟的田畴间漫无目的地行走。没有鸟叫、没有鸡鸣、没有狗吠,就连村道上行走的人的脚步也那样寂静,整个村庄处于寂静和安详之中。水稻以自己特有的金黄涂抹着大地的色彩,泛红的枣子点缀着空阔的天域,凋谢的野花依旧暗香浮动……这个秋天,在这个被精神养大的村庄里,我重新拾起了来自村庄的激情,触摸到失散多年的温暖。
在清静中阅读
伸出右手,轻轻一碰,这一扇铝合金窗户就会被关上,同时关在窗外的还有109国道上那些往来的汽车声音。公寓后面,玉米筒仓里玉米被破时的声音,车间里各种风机和电机运转的声音,以及整个与工业有关的声音,就连春天的阳光也被我关在了窗外。这时候,我的整个身体被清静包围,我热爱这样的清静,并独自享受这短暂的只有一天或者两天的清静。
天渐渐的热了,风很柔和,正是遥看草色近却无的季节。窗外的黄河岸边、湖的边缘、田畴间、稍远处的山路上一定有了人的身影,呼吸着草的气息、自然的气息,甚至可能会做出很夸张的动作——伸开双臂,拥抱春天里的空气。许多关于春天的故事,早已变成往昔,不愿回忆,不愿捕捉,也不愿再去追逐,就让它匿藏于黑暗,如佛所说的那样:永远不得转世。现在,越来越喜欢独处了,喜欢在有限的时间里读点书,就是我喜欢的那些书,三遍五遍地读。一个章节、一段描写、一句话或者一个词,会琢磨好长时间。其实,现在读书与欲望无关,与荣誉无关,与文字和写作也无关,只是在喜欢中一寸一寸地消减着时间。而且在时间的辙迹中,使自己远离浮躁,远离一些不值得记忆的人和事,在不断远离中寻找并享受这很难得到的清静。
只是清静,而不是孤独。关于孤独里尔克有段经典的语言:“如果此时孤独,那就永远孤独,如果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主啊,是时候了,徘徊在黄叶铺地的林荫道上,让枝头的果实金黄……”里尔克的孤独很有高度,他在孤独里思考。当然他的思考不仅仅徘徊在秋天的林荫道上,他在思考自己的民族、国家甚至整个人类,那就让里尔克在孤独中去思考吧。我,此时是不孤独的,我在追寻一个人的清静。
他们都回家了,回家消费属于他们的时间去了。我何曾不想回家?只是我的家在340公里以外的地域上,只是有限时间和金钱约束着原本属于我的回家自由。无奈,只好把这短暂的时间寄存于思念、牵挂这些强大的汉词里,并在汉词里躲避这种纠结。
斜躺在床头,铁观音叶片在水里缓缓展开,茶香浮动,打开电脑里的音乐,读《沈从文传》。这几年,无比热烈的喜欢上这个中国作家。他的作品,他的人格正在潜移默化着我的生活方向和阅读方向。书页被手指一页一页翻动,这个永远微笑的老人,开始明晰在我的眼前。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湘西,一个少年站在沅江的船上,遥望着夜色里的星空,想象着星空下更为遥远的地方;30年代,在北京,在北京的天空下,他用一支笔,开拓了一个流派;40年代的西南联大,站在讲台上的他,为众多的有志青年传道授业解惑;然而,到了50年代,他淡出了中国文坛。我几乎能背出他的履历,以及他文章中许多经典的章节。我的确无法描述这个从不张扬的中国作家对我的濡染和引领。阅读他,就是享受一场文字的盛宴。
我有自己的阅读秘密,常常在这样一些清静的日子里,将自己的秘密不断扩大,不断拓展。秘密的起点,充满着焦虑与荒凉,在这样的一条道上,寻找适宜于我寄存心灵的处所,处所始终没有尽头,湖泊、绿地、广阔的草原、宁静的森林总显现在某个地方,而那地方又那样遥远,生命中无法企及的遥远。
曾经,迷恋俄罗斯人的忧郁、执著、苦难中的寡欢,他们把优美的文字撒在顿河两岸,撒在寒冷的西伯利亚,撒在流放的路途上……在这个双头鹰飞翔的国度,坚韧与反叛始终成了被张扬的主题和主体。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原是一个中篇小说,我看过被改编的电影、没有了封皮的小人书、被中俄两国人拍成的电视剧,然而我只看见了战争的残酷和死亡的惨烈。也许,人或者人类,活着的意义就是占有和掠夺。这样的经典不读也罢。
于是,我的目光又一次回到我生活的这个国度。读《春风沉醉的晚上》《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茅盾文集》,读《散文》《小说月报》《黄河文学》,读同学的刘衍青的《明清小说的生命立场》,也读余秋雨、张承志、王剑冰、周涛等这些当代散文名家,也在博客上阅读一些被称为实力派或名人的文字……至于读什么,那是随心所欲。
当然,偶尔也有朋友、同学打电话来,约吃饭、约一起KTV,这时候,就会用一个忙字或者加班搪塞过去。在距离我客居的这所小城20公里的城市里,有很多同学和朋友,包括在我生活路途中指点过的老师和恩人。时间在一寸一寸的走远,走远的也有感情和友情,重新捡起已经没有多少意义,只是给自己和别人带来诸多尴尬。
有一种环境可以熨帖来自生活的褶皱,这种环境只能一个人独享。清静中我不可避免地想起340公里以外的父亲和妻儿,我知道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思恋远行的我,我把这种思恋寄存在读书当中。触动灵魂的文字,往往使我暂时忘却来自对自家人的惦念。
在清静中读书,沿着文字的走向,内心自然有了一种渴求的意境,如醉如痴。
天渐热,春正浓。远处的山峦不在苍黄,近处的树木缄默于妩媚。春风浩荡,无声无息,无止境地与大地缠绵,把一些秘密吐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这个春天,在这个春天的早上,一个人的屋子,所有的浮躁和思恋,在清静和文字中渐渐沉寂。
《六盘山》201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