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吉从廊道上走过来,看到楼门厅坐着五叔公,脚步就慢了下来。这些天他一直躲着五叔公,害怕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可是同一座楼住着,躲也不容易,每天总会碰几次面,五叔公就对着老吉重重地叹息,说,老祥这孩子怎么会这样呢?老吉硬着头皮向楼门厅走去,坐在槌子上的五叔公扭过头来,定定地看着老吉,眼睛里有一团浑浊的东西,好象是虫子在蠕动,五叔公照例叹了一声,说,老祥这孩子……五叔公竟然说不下去了,话里带出了哽咽声。老吉心头一震,忙说,五叔公,你别想太多,这是命。他做贼似地从五叔公面前走过,走到石门槛下,五叔公叫住了他,说,明天是头七,你给我多烧几札钱,省得他在地下对公家的钱又起了贪心。老吉咽了口水,说,我知道。
老吉走出了德昌楼,沿着细细的田埂路,向德盛楼走去。两座楼就隔了一丘菜地,平常老吉两分钟就能走到了,今天足足走了十分钟,心里沉重,脚步也就迟缓了。其实,不仅五叔公,就是老吉至今也还在想着,老祥怎么会这样呢?
老吉走进德盛楼,迎面来了一个人,老吉不敢看人家,勾着头直往前走。那人就主动跟老吉招呼,说,老吉,你去哪?吃了?老吉满脸是不正常的神色,好象朝人家口袋里偷东西,当场被抓住了一样,老吉说,我走走,没事随便走走,你吃了?那人就站住,显得很有同情心地叹了一声,说,老祥也真是的。这些天老吉怕人家提起老祥,最怕带着同情的语气提起,可是每个碰到他的人都要提起,而且都要叹一声表示惋惜,这时候老吉心里就发抖、抽紧,想哭,却哭不出来。老祥也真是的,老祥怎么会这样呢?他也想不明白,几次探监,包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都问了老祥,老祥你怎么会这样呢?可是老祥脸上很平静,好象只是在监狱里度假一样,老祥说,你问这干什么?老祥至死也没告诉老吉什么。老祥是老吉的弟弟,本来是他的骄傲啊,也是方圆几十里土楼乡村的骄傲,从小就会念书,大学考的是北京最最名牌的大学,毕业后就分配在马铺市工商银行。不知犯了什么煞,老祥去年开始炒一种叫作“股”的票,把公家的钱拿去炒,怎么炒怎么亏,今年初被查出来时,他已经把公家的钱炒掉了整整一千三百万元,公家要抓他,他还跑,可是跑又跑哪里去呢?抓了回来,上了法庭,死刑,不服上诉,还是死刑,六天前被一枪毙了。老吉和老祥兄弟俩从小死了爸妈,是老吉当爸又当妈,把老祥培养成人的,可是,一粒子弹,砰的一声,就把老吉将近二十年的成就全毁了。
老吉走上了二楼,来到老顺的房门前。老顺正埋在一堆纸里,抬头看到老吉,说,还差一只彩电,你下午来拿,保证都扎好了。
老顺是土楼乡村闻名的扎纸师,老吉昨天交代他扎些东西,准备头七烧给老祥。老吉站在门边说,我昨晚整夜没睡好,总想给老祥还少了什么东西,想来想去,就少一个女人。
你是说扎一个女人?老顺问。
老吉点点头,说,给老祥扎一个女人。
老祥今年属什么的?老顺停下手上的活,问。
属兔的,二十四岁,老吉说。
二十四岁不小了,要在土楼也该结婚了,老顺说。
城市不一样,三十岁还不结婚的,都有,老吉说。
要是老祥早点结婚,有个女人管他,可能就不会这样了,老顺说着叹了一声,从脸上捉下一片纸屑,放在手里揉成一撮,然后又把它展开。
老祥想想老顺说得很有道理,所以嘛,才要给老祥扎一个女人,免得他到了阴间,又没人管束,乱来一通。老吉说,这女人扎高大一些。
老吉又说,老祥炒了公家那么多钱,我们整村人一辈子加起来,都没他用的钱多,这鸟人也真是的,我就想,他这辈子恐怕还没见识过女人,你这女人一定要扎好一些。
老顺说,老祥手上有钱,会那么老实吗?现在城里卖肉的女人多着呢,我儿子老标上个月来信说,他们厂三十几个打工妹,就有十几个干不到半年不干了,去卖肉,现在的人哪,难说。
老吉说,老祥这方面不行,见到女人就脸红。老吉说,念高中时,不是你家亚芝给他写了张字条吗?他都吓得全身发抖。
老顺说,别说我家亚芝,都什么年代的事了,现在还说它干吗?
老吉说,那是那是。老吉又说,你家亚芝是个好姑娘,虽说没考上大学,要是老祥当时跟她,说不定她能管住老祥……
老顺突然生气了,说,看你说哪去了?把死人活人说在一起干什么!
老吉说,好好好,我不说了。
老顺说,你回去,下午四点钟过来拿。
老吉说,好好,我回去,你把女人扎好一些。老吉不放心女人,走出几步,又扭头说,你要把女人给老祥扎好一些。
老吉回到了德昌楼,坐在灶间里喝着茶,心想,老祥还真是少了一个女人管束,要是有个女人,怕也做不出那种事。他越想越觉得,他这个当哥的,太失职了,没有及时帮他找个合适的女人,要是……老吉喝了一肚子茶,也懊了一肚子的悔。
中午老吉到三楼睡了一觉。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了,老吉想到可以到老顺家拿东西了,他就起床,然后下楼。老吉刚刚走出德昌楼,就看见老顺拿着一栋纸房子一个纸女人什么的,从田埂上一跳一跳地走过来,老吉连忙大步迎上前去。
走到面前,老顺突然把手上的纸东西摔在地上,踩上一脚,破口骂道,老吉,你干你祖宗十八代!
老吉一听就呆住了,老顺是怎么了?他真不明白。
我儿子刚刚来信说,老祥几个月前带我女儿亚芝去深圳玩,把我女儿搞了,现在我女儿肚子被搞大了,他倒好,当死鬼去了,你说我女儿怎么办!老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愤怒地掷到老吉脸上。
老吉从脸上揭下信来,看了几行,其实他不识字,一个字也没看懂,但听到老顺那么说,他好象就在信上看到老祥把老顺的女儿亚芝干掉的情形,心想,老祥啊老祥,我原来以为你见到女人还会脸红,你还真有两下子。
老顺把地上的纸房子和纸女人踢破踩烂,说,这死鬼,还想在阴间享受我扎的房子和女人!
老吉看着老顺发疯般的动作,不敢上前阻挠,心想,老祥都把人家的女儿干了,人家把你的纸房子纸女人毁了又怎样?想想,还是老祥占了便宜。老吉痛苦了几天的心情终于有了一些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