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散步到很晚江潮才送我回家,走太久,却一点不觉得累,关上门站在门后好一会儿,才满足地叹了口气。
舒卡还没有回来。我走到她的天文望远镜面前,摸了摸镜筒,凑上去看一眼,没有调好,模糊一片。
这样高雅的爱好,啧啧啧,我摇头,这样烧钱的爱好,啧啧啧。真难得会撞到一起。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舒卡已经做好早餐,我笑嘻嘻:“啊哟,遮莫一晚没睡?这么丰盛的早饭多久没出现过了?”
舒卡白我一眼:“有得吃你就吃。”
我八卦地问:“昨晚你们干吗去了?这——么——晚还没回来……这——么——早就已经起来……”
舒卡捏了筷子来打我的头:“辛海宁,你在想什么呢?一直在聊天而已。”
我笑眯眯,聊这么久,相逢恨晚么?刷牙、洗脸。转回头,吓一大跳,舒卡斜倚在卫生间门口,有些犹疑:“海宁,阮解语是不是喜欢张明远?”
我一怔:“怎么了?”
舒卡说:“我们后来去他宿舍看望远镜,传达室给他一个包裹说是阮老师给的。我才知道,昨天是张明远的生日。”
我回答她:“她没跟我说过。”
舒卡盯着我:“海宁,如果……”
我笑着打断她:“舒卡,张明远还不是你的呢,轮不到你说放弃吧?何况虽然我们只和张明远认识不久,可是你我都相信,张明远这样的人,他如果选择了阮解语,就不会招惹你。”
她的脸红了一下:“昨天晚上,他约我明晚和他一起观流星。”
我瞪着她,开心地跳起来:“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她又好气又好笑:“辛海宁你疯了,他还有一帮朋友一起的。”
我笑嘻嘻:“那又怎样?我觉得吧,一个男人愿意把你介绍给他的老友,就很能说明他的心意啦。”
舒卡冷静地看着我:“也有另一个可能,他把我也当成志同道合的朋友。”
我承认:“有这个可能,可是舒卡,这样也是一个开端。你难道不开心吗?”
舒卡想了一想,坦白点头:“是,他是我想像中的那个人。我很开心能和他聊天和他……一起玩。”
我心花怒放地看着舒卡,三年多了,舒卡有三年多没这样开心啦,看着她能这样我多开心啊。
一起下楼的时候舒卡说:“那明晚就剩你一个人了。”
我满不在乎:“你出差的时候我不也是一个人,再说,我可以回我妈家吃饭。”我眯眯笑,可以叫江潮也回去吃饭。
舒卡早对我见惯不怪,想了一下说:“话说你和江潮回家的眉眼举动,你妈看出来没有?”
我仔细回忆了下,摇头:“不知道。”
她叹口气:“你不打算跟她说?”
我也叹口气:“等她发现了问我再说吧。”
舒卡和我一路走一路说:“江潮的确是很多人的良配。他阳光开朗幽默宽容,虽然帅气却也不会太英俊。”
我沉默,我明白舒卡想说什么,江潮是很多人的良配,但不是我的。然而我央求地看着她:“舒卡,舒卡,舒卡。”
她看我一眼,放过我:“还有,真是性感。”
我一点忧伤马上又被她这句话驱散,笑:“我要告诉他。”
舒卡笑骂:“用不着这样狗腿吧?”
我笑。
性感。嗯,是呀,我最爱看他一坐下来就松开袖口开始挽袖子,然后专心致志地做事;或者,悠悠闲闲地吃饭。还有,半个拳头堵住嘴笑话人;还有,仰着头哈哈大笑……很多。
我一直觉得江潮这些动作很好看让人心动,却一直找不到词语形容,原来是性感。
这阵子江潮和我经常回我妈家吃晚饭,我前阵子的借口是舒卡出长差,江潮倒是本来就常回去,并不需要借口。然后吃了晚饭,就象从前一样,他送我回家,当然一送就是几个小时,两人有时兜到山顶湖边,有时看电影,有时就在车里坐着闲聊。和江潮在一起总是很开心,总能被逗得又气又笑,或者,只是不说话握着手就觉得很满足。而江潮看着我的眼睛里,也全部是欢喜和满足。
但他这几天客户应酬很多,我为了不让妈妈起疑,还是见天跑过去。
我妈就闲闲地问我:“舒卡出差还没回来?”
我说:“回来了呀,不过,”我想起舒卡脸上时时的甜美笑容,从心底里笑出来:“老妈,舒卡恋爱了!”
我知道我说得有点夸张,距舒卡去观星的周末也才一周多,进展不可能快成这样,不过如果这一周多已经又出去二次并且又约好了这个周末,而且对方是一名老师的话,想起来也不算没恋爱吧?
老妈就问我:“那你呢?”
我说:“啊?”
她继续闲闲地说:“哦,没什么,就是听说骆家谦回来是为了你。”
我大惊失色:“妈你疯了给我戴这么大顶帽子?”
她斜了我一眼:“是你爸跟我说的。”
我妈向来同我爸十二分的客气,说是说和平友好,事实上她与他对白从不超过三个字一句话。
我问:“你们现在居然聊这个?”
她淡淡地说:“他说,我听。”
我只好笑起来,摸摸鼻子,却听得老妈接着说:“别转移话题。”
我实在不知从何说起:“妈,你听爸胡说什么呀,这怎么可能啊。反正骆家谦从来没说过。”
骆家谦?我摇摇头,这个人向来古怪,可是我从来也不是自恋的人。
老妈上上下下打量我,目光犀利,仿佛在质问我为什么这些天的异常。
我一头汗,信口说:“妈你放心,如果万一是真的,我一定会想办法暗示他拒绝他的。”
老妈抬头奇异地说:“我为什么要放心这个?辛海宁,你当你妈是什么?骆家谦这个孩子听说极优秀,你别给我这么大帽子戴才是真的。”
我张口结舌,说:“妈真没这回事,他怎么会喜欢我呢,我也不喜欢他。”
老妈犹豫了一下,我奇怪,她老人家几时对我露出犹豫这种表情,却听她冷静地问:“那么辛海宁,你喜欢的是江潮?”
她盯着我的眼睛,等待我的回答。
这个问题迟早要来,我早已作好准备,是以并无犹豫,坦然地答:“是,妈,我喜欢江潮,江潮也说他喜欢我。”
她呆很久,表情有些怔忡,又有些放松,仿佛悲哀和无奈里又带一点点喜欢,轮番冲击着她,半晌不语。
我自成年后从未见她露出这样多且复杂的表情,老妈一贯淡淡,似乎人生不过如此。
半晌过后,她深深叹气:“如果可以,我宁可你选择骆家谦。”
我呆住,抓住妈的手臂:“妈妈!”妈妈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妈妈?
她伸出手抚摸我的脸,摇摇头:“江潮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我没有见过比他更好的孩子。可是海宁,你和他在一起,以后无论有什么事,妈妈不能帮你说话,没有人能帮你说话。”她的眼里露出深深的痛:“海宁,你明白么?”
我呆呆地看着妈妈,心象被利刃缓缓绞住,痛不可当,只好坐进沙发,紧紧缩住身子,用膝盖抵住我的心脏,我喃喃地说:“江潮会对我好的。”
妈茫然地看着我:“是,他会对你好,可是海宁……,也许人会变,也许不等人变了别的事情先变……,对不起,囡囡。”
许多许多年,她不曾叫我囡囡,在那些日夜哭泣的日子里,某一天她对我说:囡囡,你从此以后要长大了,你是妈妈的囡囡,但是妈妈不会再叫你囡囡,因为妈妈要你知道,你从此以后要学会长大了,不能再象小囡囡了。
从此她不再哭,不再叫我囡囡。
我仰头:“妈妈,你不同意?”
她怔怔地摇头:“我但愿我有资格说不同意。海宁,我只希望你快乐。”她的眼神既痛且悔:“我是个自私的人,特别是对你。我始终不肯放弃一切,而只带着你离开。有时候我会想,也许就我们俩个人,你会快乐;也许会有别的机会,你会快乐。可是我太贪图这点温暖,太不甘心太不舍得。我只顾着自己,我从来,不是一个好母亲。”
是,有很少时候我的确会怅然,会茫茫然觉得委屈难过甚至是嫉恨,但绝大部分时候我一直认为我的生活很不错,也因为父母的健康幸福而心满意足。而且继父继母对我并无苛薄,特别是继父,他对我视若己出。又或者我的确是个有点糊涂有点缺心眼慢半拍的人,感受不到别的什么。可是对我来说,应该是件好事吧。舒卡有句话是我的心声:父母的安乐幸福是对子女最大的支持,只要他们好,子女不必提心吊胆不必多担心操劳,才真是子女的福份。
我很震惊,妈妈竟这么歉疚于我并无太大感触的事情。这和我这么多年来看到的妈妈是多么不同。
我难过之极,我拉着妈的手,紧紧的:“妈,不会的,我一直都挺好的。”
她抚我的头发,低声说:“你心里,一直都觉得对不起江潮母子,是不是?”
妈妈神情苍凉,她摇头:“傻囡囡,对不起他们的,是我,不是你。可是,你为什么要选这么难走的路?海宁,从小到大我眼睁睁看着你帮不了你,没想到以后,我还是帮不了你。不,小时候,是我不肯帮你。”
我想到过,这件事会让妈妈不好受,但从来没想到,这件事会让妈妈回忆到那么远,想到这么多,会让她这么自责。
我张大嘴,想说:我离开江潮好了,我不要和江潮在一起了。
可是我说不出来,我终于明白,我也是自私的人,我也贪图那点温暖那点爱,我也不甘心不舍得。
我其实从来没有想过和江潮在一起的具体事宜会有多难,后来想起来,大抵是因为太知道,所以之前在潜意识里一直回避,不愿意和江潮太多接触,不愿意到江潮公司工作,不愿意江潮太多干预我的事情,我想在那些时候,我的心已经不由自主。但太知道,所以不肯承认。也因为知道他不爱我,所以不能承认。
直到听了壁角,两个人都那么欢喜,于是两个人都沉默不提现实,双双做了逃避现实的孩子,是的,孩子。固执地不去想将来,不去想事实,只要现在快乐,只要现在开心,只要现在幸福。
多么自私,多么不负责任。多么、多么不象平时的我们。
可是,我心里忽然有微微的愤恨,为什么要我们来负责任?为什么是我们来负责任?为什么我们不能爱我们的爱?我们做错了什么要承担这些?不公平,太不公平。
在周五上班的时候,在颜尉继续休息,江潮继续忙碌的时候,我看完一节书,在空无一人的三楼,在虚掩了门的办公室里,忽然之间,泪流满面。
我咬着唇,不发出声音,只是哭。
你为什么要选择这么难走的路?妈妈问我。我选过别人,可是别人没有给我幸福啊妈妈。你知道的,从小到大,点点滴滴,都是江潮,起初是他总嘲笑我,后来是他总让我嘲笑让我欺负,他捉弄我,却照顾我,他爱着别人的时候也不曾忘记来看我来保护我。他为了我被人欺负而愤怒,他为了我不顾同事的面子。
他一直一直让我笑。无论在他爱我或不爱我的时候,他都在努力地让我笑。
除了他,再也没有人这样对待过我。所以就算我以后要为他哭,我也心甘情愿,因为从没有人曾这样对待我,这样,始终在我身边。
他说,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真的把你当妹妹了。可是因为他从来没让我看到过他身边的女孩子,所以我仍然不知,直到来了公司,直到我以为姚紫是他女朋友,我的委屈心酸我的不舒服我的愤怒才让我知道,我从来不曾把他当哥哥,我一直对着他的笑,是真正的开心和快乐。
太知道前途坎坷,所以理直气壮地迟钝。我的潜意识在保护我自己,让我远离,我也曾经离开过了。可是我太要那些温暖和快乐。
我太想太想要那些温暖和快乐啊。
我哭了太久,因为鼻红脸肿不想让同事看到,所以很晚才从办公室离开。
我看到一个人影从江潮办公室走出来,急忙闪避一角,那人走近了,是姚紫,走廊的灯光下照出她的一脸怒气。江潮回来了?我本能地想去他办公室,忽然想到自己的德性,驻足,然后就听到江潮办公室的门关上,他慢慢地走过来,站在我的办公室门口,站了好久,伸手碰了碰门把,深深地叹了口气,才转身离开。
我怔怔地看着他转弯、他下楼。我靠在墙壁上,姚紫那一脸怒气又浮现在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手机响起来,江潮在手机里说:“海宁,到家了吧?早点休息,明天晚上我来接你吃饭。”他停了一停,低声说:“别再哭了。”
我呆住。江潮坚定的声音在手机里说:“在北京的时候我说过,你可以当一切和从前一样。可是你说不。那么,不要哭。相信我。”
我紧紧地抓住手机,仿佛抓住那句话: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