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阔脸就变”
人通常是这样:当他骑自行车时,他骂开汽车的;等到他开上汽车时,他又要骂骑车的。这其实没什么奇怪的,不过是地位变化引起的态度的变化。
我们大致活在金钱团体中,团体的内聚力要看里面每一分子是否能维持同样的经济水准而定。只要团体中没有人财产大增或骤减,这一点就行得通;如果有那回事发生,压力就形成了。
有一个短时间大赚一笔钱的人,叙述了下列的困难:他是一个科学家兼作家,他的朋友们也都在科学界和写作界工作。过去他们差不多同样困苦,现在他有钱了,有一本出名的畅销书赚了100万元左右。现在他请老朋友吃饭,就面临下列恼人的问题。他说,“以前我都喝便宜的酒。现在他们来吃饭,我若拿便宜酒请他们,他们会觉得我是小气鬼。另一方面,我若请他们喝我现在常用的好酒,我下回到他们家,他们请我喝劣质酒就会很不自在,因为我现在显然是喝上等货了。”他还发现,很多朋友和同事都因他赚大钱而变了:他们忌妒他。其他的人似乎很生气他赚这么多钱,他们觉得自己也写得出他那样的畅销书。
这是突然发财的人典型的经验。朋友们不是尽量忽略这个事实,假装没有发生,就是假装不在乎,不管采取哪一种态度,都很难表现得自然些。大家都感觉到他们之间经济差别造成的尴尬。有一个从底层步入上层社会的人说,“并不是你没有时间理旧朋友,而是他们和你在一起,觉得很不自在。所以不是你抛弃他们,而是他们跟不上你。他们无法真正接受新的情况。”
这种紧张压力的结果往往使发财的人移向新的团体,那些人和他财力相当,喝同样的酒,上同样的饭店,度同样的假——他不必为自己的新财富而抱歉。当然啦,有些旧交会黏住他不放,希望靠他往上爬。另外一些人则怀着没有发财的道德优越感,与他维持友谊,暗示他已经出卖了自己,贬低了自己,毁掉他真正的天分。
搬到高级社区的人并不只是要住较好的街道、较好的房子,也为了逃避金钱所造成的烦恼。整个压力都逼大家住在自己的金钱阶层里,在自己不显得太罪过也不会太忌妒别人的团体中。
我们都很容易做奴隶
鲁迅说过一句很毒的话:我们都很容易做奴隶,而且做了以后,还万分喜欢。
引发“鲁圣人”感慨的是这样一件事:时局动荡,人们都怕自己手里的纸币成为废纸,于是宁愿以很低的比价兑换银圆。他由此想到,经过乱世的人们对所谓“盛世”的歌颂,都不过如此。也是由此,他把中国人的历史分成两个时代: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只需回忆一下,在我们身上也有这种“容易做奴隶”的性格。比如,对某种垄断价格及相关的隐性支出的接受。10年前我们装电话,要交几千元的初装费,而普通百姓竟以为这规定公平合理,活该如此。全不想我们花钱买对方的服务,本不该为对方的工具再花一笔钱。就比如我们乘车要花钱买票,这是天经地义的,但是难道还要再花钱为汽车公司买一辆车?
令人不满的不是这个,而是你交了钱还要等半年以上,不催几次,不走后门,就不来给你装。而且安装工人上门,按规矩还要塞给他们一二百元的辛苦钱,至少要塞他们两条好烟,不然装上了电话也未必能接通。就连这笔费用我们也愿意掏,只要你别再没完没了地拖下去。我们认可半年的拖延,也认可辛苦费,如果电话公司强迫买他们的电话机,我们也准备认可。我们都明白“愿打愿挨”的道理,并没有人拿刀子逼我们排队装电话,更没有人逼我们往工人手里塞钱塞好烟,我们认为自己命该如此。相反,如果电话痛快地装上了,我们简直要千恩万谢。这些现象,指望靠抓行业纪律、思想教育之类的手段解决,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靠打官司告状也会叫人苦不堪言。现在装电话要顺利舒心多了,就是因为这个行业由垄断变为了竞争。
有句俗话很难听:狗不吃屎人惯的。但是话糙理不糙。它的意思就是,人的思想行为是由他的环境决定的。
“一盘散沙”
中国人最为人诟病,也最让自己人看不起的“劣根性”之一就是互不团结。常有人说,在海外的中国人很多,也算富有,但是论影响力,远不如犹太人、阿拉伯人和韩国人,就是因为不能抱成一团。相反,还会内斗不已,使外人得利。通俗的说法是“一个中国人是条龙,三个中国人是条虫”。
权且承认,这是中国人的弱点,那么它从何而来?是骨子里带的,还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如果是前者,那可就是命定劫数,无药可救了(不过另一方面,这又让我们轻松:不是我们的错,也无须改变什么)。如果是后者,那么又是什么让中国人养成这个毛病的呢?
中国人曾经是自尊、自信、自强不息的,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两汉的勇毅、魏晋的风流,都让我们神往。可是唐宋之后,这种精神越发难得一见了。合理的答案似乎只有一个:历代政府鼓励老百姓这样,老百姓越是不堪,做官就越舒服。
这真的是个毛病吗?柔弱胜刚强是不是仅仅是个借口或者“精神胜利法”?
各自为政、缺乏信仰、互不信任,是否因为这是老百姓所能找到的最佳策略?为什么要屈从命运、而不是改变命运呢?问得好。问题是我们有没有资格这样问。孟子说过:五十步笑百步是可笑的。当我们自己还没有勇敢地挑战命运、改变命运时,我们凭什么苛责古人呢?
堕落的人性与社会
大约2000年前,王充在《论衡》中谈论人性问题,说尧舜当政的时候,百姓没有狂和愚的人。尧舜时代的老百姓,可以“比屋而封”;而桀和纣时代的老百姓,挨着屋子杀掉也不冤。他说,圣主的老百姓和恶主的老百姓如此不同,根源在于“化”,而不在人性。
按照这种说法,刁民乃是政府“化”出来的,是政府培养出来的,并非天性就刁。当然刁民反过来也能培养贪官。不过要改变这种恶性循环,下手之处当然在政府。这是王充的高见。
中国古人讲到尧舜,经常有一些理想化的赞美,但并非没有一点道理。尧舜时代还没有什么“君权神授”的观念,尧和舜都是大家选出来的,每个人都是一个范围不大的熟人社会的成员,彼此几乎都知根知底,而每个人的行为都会影响别人对他的长期看法。人在这样的社会里生活,想不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是根本不可能的。无论这行为是好是坏,恐怕都不那么容易归功于或归咎于首领或别的什么人。按照我们对原始社会的理解,这些人确实也可以称为贵族,在这样的社会里,“比屋而封”应该是可能的。现代对策论也证明这一点:社会圈子越小,相互联系越紧密,维持公共道德越容易。
到了桀纣时代,人心就不行了,这也是有道理的。桀纣是主子,其他一概都是臣民或奴才。如果主子们像桀纣那样,连一点替天行道的遮掩都不讲,臣民的道德水平自然也应该坏得没遮拦。
恐怕那些坏都坏在了“公德”领域,坏在与“公家”——王公之类的统治集团——及其掌管的“公务”的关系方面。而在“私德”的领域,在家族内部,在朋友邻居和乡亲之间,我们的祖先就未必落后,说不定还能领先世界呢。中华民族长期处于世界先进水平,大概就有这“私德”的一份功劳。私德好,社会管理成本低,生产者也能安心努力地干活。可是公德不好,先进就保不住,别人不打自己也要乱,早晚要大乱。
如今,我们的血缘社会和地缘社会都解体了,而西方所谓的“市民社会”又没有建立起来。满大街的人谁也不认识谁,想随地吐痰就吐,想干坏事就干,连丢脸都不用怕,只要能躲过警察就不必承担责任,就可以不遭报应。随着私德领域的缩小和公德领域的扩张,我们的优势没了,劣势却露馅了。
这个危险期,至少自明朝起就露出了端倪:因果报应的说法深入人心,关帝庙遍地开花,关云长所代表的无血缘关系的兄弟义气成为我们民族的理想。这些东西都是药,如果我们看见一个人不断吃镇静药,自然可以推断他的神经或精神出了毛病。
譬如政治运动的猛药,治疗贪官污吏一时效果不错,但我们在那个时代买东西的时候却遭人白眼,被那些售货员训来训去。工人农民干活也大规模地偷懒,你可以说他们觉悟低,可是却没办法叫他们的觉悟高起来。
现在,经济发展了,很多问题(如工人农民干活偷懒、售货员训斥顾客等)似乎自然解决了,这就是社会进步的成就。工人农民和售货员并没有接受更高强度的道德教育,干起活来却认真多了,尽管这认真精神也难免体现在制造和贩卖假货上。
这种进步所以能够取得,关键在于现实的报应机制。没有人愿意掏钱买售货员和服务员的训斥,于是老板就要招募懂礼貌的人,就要培训员工笑迎他们的衣食父母。不能约束自己就可能被市场竞争淘汰出局——除非这老板得到了国家特许的垄断地位,当了某个领域的老虎和霸王。
这里说的是经济领域。市场竞争在总体的方向上应该有利于实现孔老夫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理想,因为人们更愿意为包含了这种品德的产品和服务掏钱。
当道德成为必须
政治或者叫公共领域显然不那么乐观。如果像经济领域一样建立某种竞争机制,好服务得到选票,于是升官;坏服务丢掉选票,于是丢官甚至丢掉饭碗,我们在前边为不守公德辩护的理由就要站不住脚了。
当然社会生活不仅仅包含政治和经济这两个领域。美国人很怕坏了自己的信誉。他们轻易不敢赖账,轻易不敢违反交通规则。例如,某人曾经几次驾车超速,被警察叫了下来,登记了他的社会安全号码。不久,他的违规记录就遭到了报应。他接到了来自保险公司的通知,他的汽车保险费用从200元增加到400元。美国人的社会安全号码就好像中国人的身份证号码,是唯一的,也是公民得到福利待遇的凭据。但是他如果赖账,如果在公共信用方面有了不良记录,任何跟他做生意的人都会查出这个记录。被他的不良行为害了的银行保险和交通管理之类的部门,自然也愿意登记这个记录。结果,假如你要在一个文明宁静的地方租一间房子,房主一定会要你的社会安全号码,要是你的品德和信用记录不好,就别想以正常价格租到这间房。我的这位朋友认为,这种精密的报应机制,就是美国社会公德水平比较高的根基。这套机制奖励守公德者,惩罚缺德者。
还有不可忽视的一个重要方面,那就是公正高效的司法体系。
法律和司法系统在维护西方的社会秩序方面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比如,按照法律规定,如果谁超速驾驶或酒后开车,他就要冒被吊销驾驶执照的风险。真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吗?更多的麻烦还在后头:即使过一段时间拿回了驾照,你也不再是一个干净驾照的持有者了。那意味着你不是一个使老板完全信任的人。在英国求职,你必须出示你的干净驾照,以证明你是一个守法的公民。
在这里,维护良好社会秩序的核心角色是法律,而不是道德原则。离开了法律对人们行为的规范,道德原则什么也不是,至少是苍白无力的。
在西方社会,你可以在超级市场、地铁车站和加油站之类的地方违反规定,但是你不能不面对自己的行为引起的后果。几乎没人愿意去干那种违规的事情,拿自己的前程、职业、家庭生活等等冒险。绝大多数人都觉得违规是不值得的。就是这样。
维护良好社会秩序的核心角色是法律,而不是道德原则。离开了法律对人们行为的规范,道德原则什么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