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白骨无情
长夜终于消逝。
拂晓。
乳白色的朝雾弥漫在天地之间,湖面上的石灯大都已消失在朝雾中,彷佛从天外飞来,更加不像是人间境界。
天帝也就在这个时候走出了大殿,迎风站立在殿门那块刻着碧落赋的云壁前面。
——尔其动也,风雨如晦,雷电共作。
——尔其静也,体象皎镜,星开碧落。
云壁虽然高大,天帝站在云壁的前面,一些也不显得矮小。
这个碧落赋中人之首,的确有他的威严。
天地静寂,清晨的秋风,是那么急劲,吹得他一身的衣衫猎猎飞扬。
风、雨在他的左侧,雷、电在他的右侧。
风刀薄衣吹飘,刀并未出鞘,人却似要随风飞去。
雨针一支针也没有在手,目光竟似已化为千丝万缕,洒遍湖中。
电剑七尺剑直握如杖,每一根手指都充满了活力,七尺剑彷佛随时出鞘,化为飞虹,横飞过长空!
雷斧插斧在腰带之上,斧虽然未在手,虬髯已戟张,只要张口一声,人斧相信便会化成飞雷!
天帝左右望一眼,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今天的天气似乎不大好。’
风刀接口道:‘相信也不会太坏。’
天帝道:‘无论是好抑或坏,我的心情都一样。’
风刀道:‘如何?’
天帝道:‘不大好。’移步走向没入水中的那道石阶之上。
风、雨、雷、电紧随在他的左右。
电剑脚步一停下,道:‘湖中的尸体完全被捞起来。’
天帝目光一落,道:‘却仍然有血腥。’
电剑道:‘现在下一场大雨就可好了。’
雷斧插口道:‘就是要下,也待事情了断了之后。’
天帝摇头,道:‘还是现在的好。’
雷斧道:‘嗯。’
天帝叹息道:‘我实在不想再看见任何人流血。’
风、雨、雷、电都没有作声,天帝的说话,他们都明白。
天帝接吩咐:‘请他们到来。’
语声甫落,一个人已然自东面走来。
天帝目光及处,道:‘龙飞可以不用请了。’
那个人正是龙飞,遥见天帝与风雨、雷、电、齐集石阶之上,脚步加快,迅速走了过来
天帝看着他走近,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龙飞在丈外停下,一抱拳,话尚未出口,天帝已自道:‘小兄弟,你来得正好。’
龙飞奇怪道:‘老前辈找我?’
天帝道:‘正要着人去请你到来。’
龙飞道:‘未知道……’
这句话他才说了三个字,天帝已又道:‘很好,公孙白也来了。’
龙飞回头望去,果然看见公孙白向这边走过来。
天帝笑接道:‘只差翡翠了。’
雨针实时道:‘她已经来了。’
天帝侧首西望,翡翠正从西面走来,又一笑,道:‘事情有时就是这样巧,我正要找你们,你们就走来了。’
龙飞的目光转向翡翠那边,翡翠看来是那么憔悴。
翡翠也在看着龙飞,一直到走近来,才将头垂下,朝天帝拜倒,一面道:‘婢子翡翠见……’
话说到一半,就已被天帝截断:‘不必多礼。’他的手一招,翡翠便再也拜不了下去。
公孙白这时候亦已停下来,抱拳道:‘晚辈公孙白……’
天帝再一招手,阻止道:‘你也不必多礼。’
公孙白闭上嘴巴。
龙飞接问道:‘老前辈找我们未悉是什么事情?’
天帝道:‘只是要与你们去看看水晶……’
话口未完,公孙白已脱口道:‘水晶?’
天帝道:‘我的话还未说——我要与你们去看看的只是水晶的尸体。’
公孙白道:‘水晶的尸体……’他的语声非常奇怪,欲言又止。
天帝道:‘水晶既然是一个人,她死了,自然应该有一具尸体留下。’
公孙白道:‘应该。’
天帝道:‘这件事我虽然已经掌握了线索,但为了使事情更明朗,我还是由头开始。’
公孙白道:‘如何开始?’
天帝道:‘开始我们当然得先清楚水晶的生死。’
公孙白道:‘水晶……’
天帝截道:‘虽然大家都肯定水晶已死亡,其中不无怀疑,幸好想弄清楚这一点,也并不困难。’
他转问雨针:‘水晶死亡的时候,你仍在宫中?’
雨针道:‘我仍在,她被葬下之后才离开。’
天帝道:‘换句话,你是看她下葬了。’
雨针点头道:‘是。’
天帝道:‘那么你当然知道,她被藏在宫中什么地方。’
雨针道:‘记得很清楚。’
天帝转问道:‘翡翠呢?’
翡翠应声道:‘婢子当时亦是在一旁。’
天帝道:‘很好,你俩那就引领我们到水晶的坟墓一看。’
翡翠奇怪的望着天帝。
天帝沉声道:‘人死三年,纵然血肉已无存,骨头应该仍然未销蚀,她是否已经死亡,将她的坟墓挖开一看清楚的了。’
翡翠一咬唇,大着胆子道:‘若只剩白骨……’
天帝道:‘是否她本人所有,可以证明的。’他目注雨针翡翠,一顿才接道:‘我并非不相信你们的说话,只是希望在处置这件事情能够尽量做到公平。’
翡翠无言,雨针颔首,道:‘属下明白。’
天帝转问雨针道:‘水晶的尸体你说就葬在她居住的地方。’
雨针道:‘至于主母后来有没有改易可就不清楚了。’
翡翠接道:‘没有。’
天帝道:‘好,我们这就去。’
雨针不待吩咐,趋前引路。
天帝紧跟在后面,从容不迫,目光也没有左右顾盼,翡翠垂下头,公孙白面无表情。
龙飞剑眉轻蹙,脑海却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想起来。
庭院静寂,花木幽然散发着淡薄的芬芳。
这静寂,在天帝他们八人进来之后,仍然彷佛继续,八人无不是高手,公孙白虽然伤毒方愈,脚步起落也并不怎样重。
雨针一直走到一丛花木的后面。
那后面有一幅空地,成圆形,向下陷落三尺之深。
雨针一步跃下,道:‘这本来是一个养鱼的小水池,在水晶死后,才变成这样。’
天帝道:‘为什么?’
雨针道:‘那一天,主母发了很大的脾气,水池里养的鱼在主母掌下无一幸免。’
翡翠接道:‘然后她喝令我将池水完全放掉,那是因为死鱼腥臭,令人欲呕。’
天帝微喟道:‘她就是这样,发脾气的时候不顾一切,事后才知道那样子发脾气并无好处。’
一顿接问道:‘水晶的尸体莫非就葬在下面?’
翡翠点头,雨针叹了一口气,道:‘在池中一方石板的下面,有一条去水的石槽,当时翡翠方待将石板盖回,主母就喝令她退过一旁,一把抓起水晶的尸体,用力摔在石槽之上!
天帝一皱眉,道:‘这又有什么作用?’
雨针叹着气,道:‘也许她认为水晶辜负了她的一番心血,一口怒气尽泄在水晶尸体之上。’
‘好没由来!’天帝嘟喃道:‘水晶被唐门七步绝命针暗算,可不是本身的主意。’
雨针道:‘主母却认为她若不是那么大意,七步绝命针绝不会射在她身上。’
天帝道:‘任何人都难免有疏忽的时候,这只能说丘独行老奸巨滑,怪不得水晶。’
雨针点头道:‘水晶是不想死的,她若非还有求生之念,也不会支持得那么久。’
她转顾公孙白,道:‘她临死的时候,仍念念不忘曾经答应过你,再与你见一面。’
公孙白全身都颤抖起来。
雨针叹息道:‘只可惜七步绝命针实在太毒,不是我们所能够化解。’
天帝道:‘现在仍然不能够。’
雨针叹息道:‘属下也不能不承认唐门的毒药暗器天下无双。’
天帝道:‘这家人实在麻烦。’
雨针道:‘他们炼毒淬毒,配制种种的毒药暗器,虽然目的只是为了对付仇人,保护自己,并没有争霸武林之意,但是他们的毒药暗器一旦流传到外面,却是为祸甚大。’
电剑插口道:‘何况任何一个门派都难免有不肖的子弟。’
天帝道:‘这才是最重要的,也只有这些唐门子弟,才会将唐门秘密绝毒暗器外传。’
电剑皱眉道:‘我们可以将那些唐门不肖子弟除掉,却不能够因此而找唐门的麻烦。’
天帝道:‘也许我们应该找唐门的老太爷谈谈。’
一顿又说道:‘但目前,还是不要说这些话——’目光转回雨针的面上,道:‘将那块石板搬开。’
雨针应声趋前几步,俯身探手插入石疑中,将一块石板揭了起来。
那块石板之下是一道半圆形的凹槽,一副骷髅白骨正躺在其中。
这时候,旭日已东升,阳光从墙头射进,也射在那具骷髅之上。
骷髅披着阳光散发着惨白的冷芒,深陷的眼窝无神的仰望着天空,牙齿紧咬在一起,彷佛仍然在忍受着锥心的痛苦,也彷佛在诅咒着上天的不公平!
牙齿并不齐全,有些已经崩落,在臂已齐肘碎断,左足亦扭转!
天帝身形一动,已落在石槽之旁,目光垂下,仔细的看了一遍,道:‘这就是水晶的骸骨了?’
雨针无言,翡翠无语。
公孙白不由自主的走下来,几乎没有摔倒,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那副白骨。
天帝接问道:‘水晶死前四肢仍然是健全?’
雨针点头道:‘嗯。’
天帝半蹲下身子,道:‘杜杀那老婆子有时候做事的确太过份,人既然死了,又何必作贱尸体呢?’
雨针又沉默了下去。
天帝接又道:‘人死只不过三年,便已经化成白骨,想必是毒药作用。’
他说着伸手指着那条脊椎骨,道:‘你们看,整条脊椎骨都已经变成乌黑色,水晶所中的七步绝命针必然也就在脊椎骨之上。’
雨针应声道:‘不错,也为防更加恶化,那支七步绝命针并没有取出来。’
天帝道:‘这更就简单了。’
雨针不用吩咐到,将石板放过一旁,伸手便待将那副白骨抱起来,那知道她的一双手才触及,所触及之处,白骨便已经粉碎。
天帝看在眼内,忙呼道:‘不要动它!’
雨针应声缩手,惊叹道:‘好厉害的毒药!’
天帝道:‘这具尸体是属于水晶所有,看来是绝无疑问。’
雨针苦笑道:‘要找到第二副这样的白骨并不容易。’
天帝叹息道:‘实在不容易。’
雨针手指道:‘也不用将这副白骨反转,已可以看见那支毒针了。’
天帝循所指望去,只见乌黑的脊椎骨其中一节之上,有半寸一截的尖针透出来,他点头,道:‘那七步绝命针是以机簧发射,否则不会连骨头也穿透。’
龙飞这时候亦已走了下来,接口道:‘一定是,水晶也不会让敌人太过接近的,好像这样轻巧的暗器,若非以机簧发射,实在没有可能射得那么远而劲!’
天帝道:‘嗯!’
一声绝望的呻吟实时一旁响起来:‘水晶——’
是公孙白的呼唤,他站在石槽旁边,整个人显然已经崩溃。
龙飞应声望了公孙白一眼,叹息道:‘公孙兄也不必太难过。’
公孙白彷如未觉。
龙飞摇头又一声叹息,也不再说话。
公孙白缓缓蹲下身子,喃喃自语道:‘我们总算又见到面了。’
水晶当然不会回答他。
白骨既无血,也无肉,更无情。
公孙白近乎白痴的笑一笑,忽然伸手去拉水晶的右手。
这种笑容入眼,龙飞不由得机饯饯打了一个寒噤。
他从来没有看过公孙白面上浮现出来的那种那么可怕的笑容。
他完全忘记了阻止。
天帝也没有阻止,一双白眉紧锁在一起。
水晶的右手在公孙白掌中粉碎,无声的粉碎!
公孙白的笑容那剎那完全凝结,整个身子也一样。
生命彷佛已离他远逝!
风急吹,骨屑在公孙白掌中飞扬了起来,他凝结的身子突然颤抖了起来。
颤抖得很厉害。
这一静一动,是如此强烈,是如此尖锐。
龙飞暗叹一声,方待移步上前,却被天帝倏的伸臂拦住。
天帝接着一摇头,转身举步,一跨步,人已经上了池边。
雨针紧随着,翡翠目注龙飞,轻叹一声,拔起了身子,掠上去。
龙飞亦无言移步。
天帝脚步不停,往院外走去,一直到走出了这个院子,才停了下来。
众人默默追随在他的身后,只留下公孙白一个人。
他们还未出到院子,已听到公孙白的饮泣声。
天帝脚步一停,目光一转,道:‘就让他留下来好了。’
龙飞应声道:‘他无疑是一个很重情的人。’
天帝道:‘无情固然是不好,但一个人太多情,亦未是一件好事。’
龙飞道:‘嗯。’
天帝微喟道:‘不管怎样,这个年轻人还算不错。’
龙飞道:‘老前辈……’
天帝挥手截住,转对翡翠,吩咐道:‘你也留在这里,待公孙白神智恢复正常,与他到大殿来见我。’
翡翠无言颔首。
天帝这才对龙飞说道:‘小兄弟,我们先去大殿那边等他们。’
龙飞道:‘老前辈……’
天帝道:‘我自有安排。’又举起脚步。
龙飞回顾翡翠,道:‘翡翠……’
翡翠一笑,道:‘你不必担心我——我很好,一切都很好。’
龙飞道:‘这也是我的希望——希望大家都很好。’
他缓缓移动脚步。
天帝那边亦缓下来,在等他,等他走到了身旁才说道:‘水晶的白骨你看清楚了。’
龙飞道:‘我相信那副白骨绝不会有问题。’
天帝道:‘我也相信是。’转问道:‘一个人死去三年,已变成白骨,你以为是否会有可能复活?’
龙飞摇头道:‘不知道。’
天帝再问道:‘你知道风、雨出外一趟,发现了什么?’
龙飞叹息道:‘当然也是不知道——发现了什么?’天帝道:‘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
龙飞道:‘公孙白、翡翠他们……’
天帝道:‘他们都是聪明人,只可惜,还不够聪明。’
龙飞吃惊道:‘他们……’
天帝道:‘你随我到大殿,一面等候他们一面让我告诉你几件事情。’
龙飞还想再问,天帝的脚步已加快。
他一面追前,一面回头望一眼。
翡翠仍在望,看来是那么孤独,是那么凄凉。
虽则是白天,大殿内仍然灯火通明。
天帝盘膝在丹墀之上坐好,吁了一口气,道:‘龙飞,你坐下。’
龙飞在一个锦垫坐下,道:‘老前辈……’
天帝截口道:‘你一定很想知道,风雨外出到底发现了什么?’
龙飞道:‘想得很。’
天帝道:‘事隔多年,风、雨若是就那样打听,可以说一定徒劳无功,因为水晶的亲生父母,有可能已经迁离,甚至可能已经双亡,而好像这种羞耻的事情他们当然也不会对他人说,亦不无可能,水晶的亲生父母只是路经当地,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将孩子抛弃在路旁,更有可能这只是一种疏忽,到他们发觉孩子失去,回来找寻的时候,水晶已经被抱去。’
龙飞道:‘不错,这全部都很有可能。’
天帝道:‘风、雨也知道这件事不易为,所以他们在离开之后,想出了一个简单而有效的办法。’
龙飞道:‘是什么办法?’
天帝道:‘雨针将水晶的容貌在纸上画下,拿着他到处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