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天人之血
公孙白‘哦’的一声,龙飞亦一怔,目光落在那把铜锁之上,道:‘从那些灰尘看来,应该是了。’
翡翠道:‘这座小楼也只有这道门户。’
龙飞信口道:‘嗯。’
公孙白道:‘然则湖底那个密室……’
翡翠截口道:‘必须先进入这座小楼,才能够进去。’
公孙白脱口道:‘真的?’
翡翠叹了一口气,并没有回答。
公孙白亦自叹息,道:‘不是我不相信姑娘你,问题在今天早上醒来,我真的听到铁链曳地之声。’
翡翠淡然一笑,道:‘也许是你的错觉。’
她笑得有些勉强。
公孙白看在眼内,但并没有再追问下去。
龙飞也一直在留意翡翠的表情,心知道其间一定另有蹊跷。
——翡翠看来似乎并没有说谎,公孙白应该也没有,这座小楼若是真的已封闭,内里若是真的没有人,那么又何以有铁链曳地声。
龙飞心念一转再转,脑海突然浮现出一个字,一样东西——
鬼!
——难道这座小楼中有鬼?
他一向虽然不能够肯定,却也不相信鬼神的存在,可是他现在竟然生出这个念头。
就连他也觉得奇怪。
——也许是受了这个环境的影响。
转念之间,龙飞不由苦笑。
翡翠的目光这时候忽然落在龙飞的面上,苦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龙飞道:‘哦?’
翡翠道:‘你不是怀疑这座小楼之内有鬼?’
龙飞一怔,道:‘我本来不相信鬼神的存在。’
翡翠道:‘因为到现在为止,你还没有见过那所谓鬼神。’
龙飞点头。
公孙白插口道:‘天人……’
翡翠道:‘介乎神与人之间,终究还是人。’
公孙白没有作声,看样子似乎明白,也似乎并不明白。
龙飞也一样胡涂得很。
翡翠接道:‘神不是一般人所能够看见的。’
公孙白叹息道:‘鬼呢?’
翡翠摇头道:‘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怎样来回答你。’
公孙白道:‘我很多朋友都说他们曾经见过鬼,言之凿凿,甚至誓神劈愿。’
翡翠道:‘也许他们是真的见过。’
公孙白道:‘听他们说得那么认真,不由我不相信。’
他叹息一声,道:‘我实在很羡慕他们……’
龙飞听说在感奇怪。
——难道你也想见鬼?
这句话龙飞已到了咽喉,却到底没有说出来。
翡翠实时道:‘你的心意我是明白的。’
公孙白道:‘是么?’
翡翠道:‘不过有一点希望你亦能够明白的。’
公孙白道:‘是么?’
翡翠道:‘不过有一点希望你亦能够明白——人纵然生前如何美丽,死为鬼,相信也会变得很恐怖,很可怕。’
公孙白道:‘又有何妨?’
翡翠道:‘话是这样说,到你看见的时候,只怕就不是这样说了。’
公孙白没有应声。
龙飞奇怪的看着他们,这时候忽然插口,道:‘两位能否说明白一些?’
公孙白方待回答,翡翠已说道:‘公孙公子很想念一个人,那个人却已经不存在。’
龙飞心念一动,道:‘所谓不存在是什么东西?’
翡翠道:‘死人。’
龙飞目注公孙白,那剎那公孙白的面色陡然一变,道:‘她……她真的已经死了?’
翡翠斩钉截铁的应道:‘是!’
公孙白道:‘可是……’
翡翠截口道:‘死亡的意义有很多种,也不是只有人才会有死亡。’
公孙白道:‘她……可是……’
翡翠替他接下去,道:‘是水晶的精灵,是不是?’
公孙白竟然点头。
龙飞插口道:‘你们莫非在说那个水晶人?’
翡翠颔首。
龙飞接问道:‘水晶人莫非真的并不是一个人?’
翡翠道:‘她确实不是。’
龙飞不由得摇头。
翡翠道:‘这种事本来就是难以令人置信,所以你不相信,我也不奇怪。’
龙飞道:‘你是说,她真的是水晶的精灵。’
‘她是的。’翡翠道:‘她本是一块万年水晶,落在一个名匠的手中,将之刻成了一个人——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子。’
龙飞只有听。
翡翠道:‘那块水晶才只有一尺高下,所以刻出来的她原只有七寸长短,因为那个名匠赋与她生命,才得以变成常人一样,但终究,只是块水晶而已。’
龙飞叹了一口气,这种事,他实在难又相信,却又不能不相信。
翡翠无论他怎样看,也不像在说谎。
天下间难道竟然真的有这种事情?
翡翠接说道:‘那个名匠当时曾经告诫她,千万不要动真情,否则难免会形神俱灭——
她叹息又道:‘她本来已经早记在心了,可惜到最后仍然不免厄运。’
龙飞道:‘她动了真情?’
翡翠目光转落在公孙白的面上,道:‘这是我可避免的事情。’
龙飞道:‘结果她形神俱灭?’
翡翠道:‘这在她,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龙飞道:‘姑娘的措词非常奇怪,幸亏还不难明白。’
翡翠道:‘你真的已明白了?’
龙飞道:‘嗯——’转顾公孙白,道:‘这若是事实,在水晶人来说的确是一种解脱。
公孙白无言叹息。
龙飞忽然又问翡翠道:‘人死而为鬼,水晶的精灵形神俱灭又将会变成什么?’
翡翠道:‘应该就什么也都没有。’
龙飞道:‘不错,不错。’
公孙白一言不发。
龙飞目注公孙白,道:‘所以你纵然不怕水晶人死后变成怎样的难看,也没有用的。’
公孙白无言叹息。
龙飞忽然轻吟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一样的两句话,此前已出自翡翠的口中一次。
公孙白一笑。
笑得那么凄凉,又是那么的无可奈何。
翡翠目注龙飞道:‘有一件事情,你也该明白。’
龙飞点头道:‘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翡翠笑道:‘是么?’
龙飞道:‘一般人尚可寄望将来自己死后,黄泉路上能够再见,公孙兄却是连这个希望也没有。’
翡翠道:‘你是一个聪明人。’
龙飞道:‘我却希望自己并不是。’
翡翠道:‘因为那最低限度,就没有这么烦恼。’
龙飞‘嗯’的应一声。
翡翠旋即探手从袖中取出一条精巧的钥匙,再伸手将那把铜锁拿起来。
那把铜锁的灰尘上立时出现了几个指印,毫无疑问,的确已很久没有开启。
龙飞看在眼内,实在奇怪之极。
翡翠将钥匙插入一扭,‘咔’的一声,铜锁弹开来,她接在手中,伸手往门上推开。
‘依呀’的一声,门大开,一股淡淡的檀木香味面扑至。
龙飞鼻翅一皱,道:‘好重的檀木香味。’
翡翠道:‘这里头的家俱大都是紫檀木制造的。’
龙飞道:‘紫檀木难求。’
翡翠道:‘在一般人来说是。’
龙飞一笑道:‘在天人来说,相信就是要多少,有多少。’
翡翠亦自一笑,举步走了进去。
小楼中的陈设,非常精致。
甚至连一格窗花,一张坐椅的形式,的布置,都可以看得出匠心独运。
龙飞四顾一眼,道:‘这好像是女孩子的居所。’
翡翠点头道:‘不错,你们不妨仔细搜查一下,看这里可有人。’
龙飞道:‘不用了。’
他说得非常肯定。
因为这座小楼的几个窗户可以看出都在内关闭。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到处都遍布灰尘,连地上都没有例外,他们走过的地方都留下了清楚的脚印。
若是有人在这座小楼之内走动,那个人若非神仙,应该就是幽灵了。
公孙白所以也同意龙飞的说话,却问道:‘那个密室可是在什么地方?’
翡翠道:‘在这里。’移步走到一扇屏风的面前。
那扇屏风非常精致,上面画着一轮孤月,还写有一首诗。
海上生明月,
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
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
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
还寝梦佳期。
字非常秀丽,却并不接续,好像并非在同一时间写上去,而用的既非墨,也不像颜料什么。
龙飞目光已落在屏风之上,道:‘这是张九龄的望月怀远诗。’
翡翠道:‘是的。’神态不知何时变得有些儿不自在。
龙飞道:‘好像是女孩子写的字。’
翡翠道:‘这里住的本来就是一个女孩子。’
龙飞道:‘就是她写的。’
翡翠道:‘她从来都不容许别人踏进这座小楼内。’
龙飞道:‘哦?’
公孙白插口道:‘那么我们……’
翡翠叹息道:‘现在无论谁进来,她也不会在乎了。’
公孙白追问道:‘为什么?’
翡翠反问道:‘你不明白么?’
公孙白道:‘你是说她已经死了?’
翡翠道:‘不错。’
公孙白若有所思,沉默了下去。
龙飞忽然问:‘这里住的不都是天人?’
翡翠道:‘天人一样会死的。’
一顿转问道:‘你知道她死的时候有多老?’
龙飞道:‘有多老?’
翡翠道:‘差不多一万岁了。’
‘一万岁?’龙飞吃惊的望着翡翠。
公孙白接问道:‘这是事实?’
翡翠颔首。
龙飞公孙白相互望了一眼,两人的眼瞳中都充满了疑惑。
公孙白的眼中好像还多了一些什么,他欲言又止,终于叹了一口气。
翡翠转向屏风一侧行去。
龙飞忽然道:‘那些字以我看,似乎是用血写的。’
翡翠混身一震,沉声道:‘是血!’
龙飞再问道:‘天人之血?’
翡翠没有回答,转过屏风后面。
龙飞只有跟上去,公孙白目光落在屏风之上,从头细看了一遍,才举起脚步。
他的神情变得很奇怪。
龙飞看不见,也看不见翡翠的动作,不知道翡翠将那道暗门怎样打开。
到她转过那道屏风的时候,屏风后丁方半丈的一块地面正在缓缓下去,一行石阶出现在他们眼前。
翡翠拾级而下。
龙飞公孙白亦步亦趋,他们都显得非常诧异。
这座宫殿乃是建筑在一个大湖之上,那所谓地下,其实也就进入湖水。
可是在他们眼前,却看不见水光。
——难道在水里真的能够建筑一个密室?
石级并不长,一折再折,只有三十级。
龙飞默默数着石级,暗忖道:‘这应该深入水底接近两丈了。’
在石级的两旁,每隔几尺,就嵌着一颗夜明珠。
他们也就藉夜明珠的光芒来看清楚眼前的景物。
一折再折,他们终于来到了石级的尽头,三个人都沐在碧绿色的光芒中。
那绝非明珠的光芒,仍是来自石室顶垂下来的一盏水晶灯。
碧绿透明的水晶,灯光也因此变成碧绿色,虽然不怎样强烈,已足以照亮整座石室。
那座石室丁方也有好几丈宽阔,人固然没有,什么也都没有。
龙飞忽然生出森寒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密室深入水里,也许是因为密室太空。
一个地方太空,的确就会令人生出森寒的感觉来。
龙飞却以为还有第三个原因。
是什么原因?他却想不出——那在他只是一种感觉。
翡翠实时道:‘你们看清楚了?’
公孙白脱口问道:‘这座密室有没有第二个进出口?’
翡翠摇头,道:‘没有。’
一顿又说道:‘即使有,也不会有人进来。’
公孙白道:‘何以见得?’
翡翠道:‘你难道没有发觉石室的地下也积满灰尘,我们走过的地方,都留下脚印?’
公孙白道:‘不错不错。’
翡翠笑笑道:‘我虽然也是天人,在尘世,也一样有脚印留下来,与凡人无异。’
公孙白道:‘那是说,我今天早上若非错觉,在这座石室之内走动的,只怕就是——就是幽灵了。’
翡翠勉强笑道:‘恐怕便是了。’
公孙白苦笑道:‘这人间难道真的有所谓幽灵?’
翡翠没有回答。
龙飞微喟道:‘也许没有,也许有,这种事情并不在我们的知识范围内。’
公孙白道:‘龙兄相信所谓幽灵的存在?’
龙飞道:‘不相信,但也不能够肯定。’
翡翠道:‘因为很多人言之凿凿,你却是从未见过。’
龙飞道:‘嗯。’
翡翠道:‘我也希望你真的从未见过。’
说话中显然另有说话,龙飞听得出,奇怪的望着翡翠。
翡翠那剎那却有如泥塑木雕也似,一些表情也都没有。
公孙白这时候又问道:‘密室之内既然没有人,那盏灯……’
翡翠道:‘那盏灯所盛的灯油足以燃点十年。’
公孙白道:‘是么?’
翡翠道:‘不相信你可以跃上去一看。’
公孙白没有,目光一转,道:‘这座密室本来是作什么用途的。’
翡翠冷冷道:‘这是一个秘密,你若是一定要知道,可以去问一个人。’
公孙白道:‘杜杀?’
翡翠冷然颔首道:‘至于她是否会告诉你,却要看她的心情,与及她是否愿意泄露了。’
公孙白道:‘有机会看见她,我总得试一试。’
翡翠冷笑。
龙飞这时候忽然缓步走到一面石壁之前,道:‘这又是什么?’
在那面石壁之上,一道暗赤色的线条从离地三尺之处弧形直上,几达密室的顶壁。
翡翠目光一转,道:‘血!’
龙飞道:‘什么血?’
翡翠道:‘天人之血。’
龙飞追问道:‘何以……’
翡翠截口道:‘这件事你也该问一个人。’
‘杜杀?’
‘只有她才能够答复你!’说完这句话,翡翠转身举步,向石级那边走去。
龙飞只有跟在她的后面。
公孙白对着那道血痕再呆片刻,才举起脚步,双眉紧锁在一起。
看样子,他彷佛在什么事情想不通。
到底是什么事情?
翡翠脚步不停,一路上也没有再说什么。
待龙飞公孙白二人从石级上来,她立即将密室那个暗门关上,动作是那么迅速。
以龙飞目光的锐利,这一次一样也看不出翡翠是如何将暗门关起来。
他也没有问翡翠,默然随着翡翠走出小楼外。
这时候,小楼外仍然烟雨飘飞。
翡翠随即将铜锁放回原位,然后道:‘两位看清楚了?’
龙飞道:‘嗯。’
公孙白叹了一口气,道:‘看来那真的是我的错觉。’
翡翠道:‘若是仍然有怀疑,两位现在可以再进去。’
龙飞摇头道:‘不用了。’
翡翠幽怨的望了龙飞一眼,转身举步,向院外走去。
龙飞目送翡翠消失在迷蒙烟雨之中,那种若有所失的感觉陡然又袭上心头,不由自主的一声叹息。
公孙白听入耳里,奇怪的问道:‘龙兄在叹息什么?’
龙飞道:‘我也不知道。’
公孙白一怔,道:‘哦?’
龙飞道:‘也许是这种天气。’
公孙白道:‘这个时候竟然下着这种细雨,实在有些奇怪。’
龙飞道:‘这本来就是一个奇怪的地方。’
公孙白道:‘非独地方,人也是的。’
龙飞道:‘正如翡翠一样。’又一声叹息。
然后他举步,走进迷蒙烟雨之中,心头仍然是茫然若有所失。
烟雨黄昏。
宫殿整天都裹在一种神秘的气氛内,龙飞公孙白都有这种感觉,也知道绝非因为那绵延不绝的烟雨关系。
这一天,他们大部份时间都是走在一起,绕着宫殿也不知走了多少遍,都全无任何发现,也没有再看见翡翠。
公孙白一再问,翡翠到底那里去了?
这个问题龙飞当然回答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