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个早晨发现我自己的。那是一个很平常的早晨,我在六点半准时醒来。令我吃惊的是,一个男人很突兀地坐在我的床前。我一骨碌爬起来,揉揉眼睛很戒备地厉声问,你是谁﹖
我是你,那男人一动不动微笑而答。
我是谁﹖我又问。
你是我,那男人又答。
我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一身深黑色的皮尔·卡丹西服,一条浅黄色的镶白花的丝绸领带,配着一双很劣质的无牌子的皮鞋,这正是我的装束。再往脸上看,宽脸颊,厚嘴唇,细眼睛,这正是我的尊容。我认出了我自己,于是我上前跟我自己握手。
坐在床头,我和我自己兴奋地交谈起来。我说,我想在这个夏天进行一次远游,因为我在这个城市呆得太久了。在一个地方呆得太久对于一个人来说不是好事。我想出去看看。我说,我们公司经理不欣赏我因为我工作干得很好却不买他的账,他想解雇我可他的女儿妙龄正在跟我死去活来地谈恋爱,所以直到现在我还占着那个办公室主任的位置。我还说,我想出去看看可经理不让我去妙龄也不让我去,经理怕我耽误工作妙龄舍不得我走。我常暗自琢磨如果我能再变出一个我来,一个留在班上,一个出去游玩才好呢!我这样想了,今天就真的变成了现实,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我说这一长串话的时候,我自己的手被我攥得生疼摇得生疼。我自己看着我孩子样天真的神情,对我宽厚地一笑,有我在,你放心地去吧!
打点行装,我开始了计划中的远行。先由北向南,再由东向西,我的行程漫长而遥远。我像一个行吟诗人将激情涂抹在了山水之间。每到一个地方,我都在晚上把电话打到我家,我听我自己汇报工作和恋爱进程。我自己说,他每天坐在我的位置上开始了像我一样努力工作,他很谦逊地为经理服务陪他谈生意做买卖聊天下棋,还陪他进舞厅洗桑拿泡小姐,经理直夸他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我自己还向我汇报他与妙龄的关系按照我的预想稳妥而热烈地向前发展,他们拥抱接吻差不多已谈到结婚分房子这样实质性的问题了。
我很满意这样的进程。有了我自己的顶替,我既可放心而轻松地游玩,又可毫无损失地拿到我那份不菲的薪水,甚至还可能有升迁的机会。我很佩服我自己的能力。
我开始怀疑我自己是在出现了连续五次我家电话没人接的情况之后。我已经改变了方式,改一天打一电话为每到一个新地方打一电话。也就是说,我在游览五个城市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与我自己失去了联系,每次都只能听到简明扼要的录音电话:我与经理去开发区,请留言。我和妙龄去看电影,请留言。经理带我去学习考察,请留言。妙龄与我去看新房子,后天我们结婚,请留言。今天我们去医院,请留言……
我的心里长了草。我产生了一系列的疑问。我这样放手让我自己去发展是不是一个错误﹖我和我自己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我自己受到经理赏识会不会动摇我的位置﹖我自己与妙龄结婚我算不算戴绿帽子﹖这样的疑问一产生,我就失了游玩的雅兴,对于山川河湖风花雨月便开始倦怠起来。
就在我的旅行将要进入最后一站——西藏的时候,我迷途而知返。我放弃了对这块神奇而迷人的土地的探讨,乘飞机飞回了我出发的那座城市。
回到家里,我自己不在。从床上和写字台的灰尘看,我自己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回来了。我把电话打到办公室,我自己仍不在。问别人,别人说正在经理室。
我决定去班上。我直奔经理室。叩门而进,我看到我自己正坐在经理的位置上与办公室我原来的一位部下谈话呢!见我进来,我自己和那部下都很惊愕。尤其是那位部下,望望我,望望我自己,满腹的困惑就写在了脸上。我只好说,我从乡下来,来看看我哥!
那位部下走后,我自己边沏茶倒水边告诉我,经理在一次车祸中死去了,我自己已升为经理。刚才那位部下是新的办公室主任。我自己还告诉我,妙龄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我把茶杯摔在了地上,热水洒了我一脚,我被烫得一咧嘴。我清醒地认识到:我和我自己已经分离,我是我,他是他。不管是从心理上、生理上还是事实上,我们都不可能再合二为一了。我突然感到一阵贯彻骨髓的悲伤。
回到家里,我闭门进行了长时间的思考,一个新的计划酝酿成熟。我准备好一桌酒菜,然后我给我自己发了一条信息:晚上请回家吃饭。
我自己果然来了,还带来了一兜水果。寒暄过后,我拿出青海的青稞酒。我和我自己相对畅饮。我说起秦川古道大漠孤烟和吴侬软语,我自己说起人事苍桑商海沉浮和机构改革。两瓶酒很快底朝了天。这时,我醉眼迷蒙地问我自己,你是谁﹖我自己答,我是我。我又问,我是谁﹖我自己又答,你是你。说完之后,我自己便酒力发作,扑通一声瘫软在地。
完了——我又一次痛彻地感到:我真的是我,他真的是他。看来解决我们合二为一的问题只有一个办法了。我知道我必须采取那个行动了。
我拖起那个醉我,一直拖到洗手间,我把他扔进了浴池。我拿来一个早已备好的电锯,我向我自己下了手……
我肢解了我自己,我谋杀了我自己。我看到我自己的血盈满了整个浴池。
第二天,我步履轻快地去公司上班。坐在经理室里,我挂通了妙龄的电话,我要告诉她,今天是我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