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宛寻和蒙奕是在琼林苑相识的。
若说相遇是一场无止境的悲伤,那么前世,就已谱写了这一世凄怆的结局。
此情可待成追忆。
而你,成了他终其一生的回忆。
那日,蒙奕被众人缠着饮酒,又自知不胜酒力,诸多推辞间,愣是觉得酒意有些冲了头脑,脚下也变得有些飘飘然,醉眼迷离间望着眼前谈笑的众人,手中的酒杯与酒筹交叉错杂着,蒙奕不禁皱眉垂眸,心中顿生种种厌恶之感,正欲扬袍离去,忽瞥见石桌旁半明半暗处有一男子正提壶兀自地斟了一杯。
恰逢一宫人提灯而过,暗黄的烛光透过精致着画的笼纸一缕缕的落在他身上,霎那间,将男子素染白净的出尘面容一点点的呈现在他眼中。
男子如瀑的墨发被一支白玉骨簪挽起束于冠中,却仍有几缕青丝径自垂于脸侧,一双狭长的凤眸如朗星,时不时的朝觥筹处斜睨,神情中满是不屑与倨傲,一只纤长素手随意的把弄着酒杯,指尖轻挑,勾溅起几滴玉浆,似霞的薄唇凑上杯口,他微微上挑起下颚,凤眼微眯,悠然自饮,好生自在。一袭素衣白袍着地垂铺,似有几分遗世独立之感。幽光静好中的他好似一从古卷中走出的翩翩谪仙兀坐于凡尘之外,不染一丝浊气。
稍纵即逝的灯火从他的眼前掠过,蒙奕看得入了神,空白的脑中只浮过一句话来形容: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后来回忆起来,才觉得只因当日的那惊鸿一瞥,便是得了这篇章的源头。
佛曰:“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原来这一切终是让他一人尝了个遍啊……
“蒙大人。”一声讪讪的低喊让蒙奕方回过神来,他淡应一声,一双眸子却仍是盯着那男子处未曾移离。
“大人可在看那人?”
蒙奕闻声移开目光,望向眼前满脸谄媚之人,不由蹙眉,嘴角有些不自然的微扯。尽管如此,蒙奕确仍本着一副良好的修养行礼寻问道:“敢问足下识得那人?”
那人似未曾发觉蒙奕的不自然,眉目轻挑回道:“回大人,此人正是与大人同年的新进士,名宛寻,字言清。一纸褒贬论世的篇章,看得陛下连连叫‘好’,自是不负圣宠,夺得今年的文科头甲,现拜御史台学士。此人谈吐甚雅,信手写来的文章也是尤得的华美,颇有文曲降世之状,人皆称其曰‘貌比潘安,韵若嵇康’,只是……”
那人说至此时脸上不由闪过一丝尴尬,眉头不免一皱,似是不愿再继续说下去。见此状,蒙奕倒是越发来了兴趣,又岂会放过探手即触的一丝一毫,忙追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其为人性僻,不愿与人交往,一双原本就生得极为好看的狭长凤眼却也因此令人觉得冷的逼人。吾等曾前去上酒恭贺,可他倒好,只说了一句‘酒误人性’便甩袖离去,好不傲慢!”那人满脸不屑的朝角落处使去一记白眼,又转头笑脸盈盈的朝蒙奕献媚的说道,“下官劝大人还是莫要上前的好,免得坏了大人的雅兴。”
“多谢大人提醒,日后在下若是有什么不妥之处,还请大人多多指点。”蒙奕执酒杯退后向他作了一揖道。
“如此,倒也是了。”那人挺脯信誓旦旦道,却也仍是不忘谦相,语气中多少杂着些谦卑假态。
又与那人闲聊了几句,匆匆送走后,蒙奕踌躇了片刻,飞身上前,捧起一壶女儿红来到宛寻边上,径自将酒放于桌上,顺手拿起一只茶盅,正欲倒酒,却见一只素手附上茶盅,素洁似玉的五指骨节分明的铺张在蒙奕眼前,在清冷的月下显得尤为惹眼。
“这是用来吃茶的,不是饮酒的。”
人声惑人。
这一刻他仿佛知道了什么叫天籁。
他声音平淡如水,似激不起任何波澜,从幽渊处流淌而来又在心头处平缓滑过,但听来又忽觉他的每一字都重若千钧,仿若这是一件神圣不容玷污之事。
蒙奕抬眸,正巧对上宛寻那狭长的凤眼,他露出与那流言相称的目光来,冷如厉冰的眼神中透着几抹讥诮,眉目间是清雅的贵气。雍容华贵,疏离淡漠,仿佛世间万物都换不来他轻轻一顾。
这该是如何摄人的眸子,直看得蒙奕顿觉心跳漏了一拍,隔了许久才平复回来。
他抬眸,他顾盼。
他一身黑袍束腰衣带飘然,他一袭素装淡雅飘尘决然。
或许,从此刻起,上天便早已将两人的今生牵在了一起,亦早已注定了他是他今生的劫,终得为前世的种种清还……
佛说:“有终方有始,有死才有生,乱中存序,绝地逢生,无中生有,有中化无。世事万物皆有因果,天地宇宙循环往复。”
原来……果真这般。
这一次,在人间最美的七月天里不期而遇。
这一日,亦是初见,如是美好。
这一年,他二十,他亦及冠。
蒙奕这时方看清宛寻惊为天人的姿态,那瞬间很迷惑,他不禁感叹造物者的偏心,竟然如此神奇,造就这么无暇的少年。
立似芝兰玉树,笑若朗月入怀。
果真如此啊……
宛寻的举手投足间优雅出尘,尽是显露风度,眼角处的一抹淡黑泪痣更是将他俊秀的面容衬得绝美。
果然无愧于那句——貌比潘安,韵若嵇康。
初相望,飘逸出尘,宛如天人,再相望,冷傲如梅,高不可攀。
“在下蒙奕,字覆倾。”出于修养,他礼貌的向他作了一揖。
覆倾。负卿。
才知晓,原来这一切都在冥冥中早已划上了句点。
覆倾。
覆尽所有,倾尽天下。
负卿。
负尽郎心,卿思奈何。
“覆倾对宛兄略有耳闻,实是饶幸在此碰面,不知宛兄可否赏脸饮上这浊酒一杯?还望宛兄莫要拒人于千里之外。”蒙奕顿了顿,试探着将一壶女儿红推至他面前,见他毫无动作,他显然有些急了,“砰”的一拍身前的石桌,语气有些激昂道:“既为大丈夫,怎可不喝酒?”
他亮晶晶的眸子迎上宛寻的凤眼,一脸恳切相,似不愿放过一丝眼前之人的不奈。
宛寻执杯轻抿一口茶,指尖有意无意的摸着他喝过的杯口处,眉梢微拧,似有几分烦厌了:“方才你不已经听闻‘酒误人性’了吗?”
“你听到了!”蒙奕一脸错愕的盯着宛寻,似被看破心思般,手不由抚上发间揉弄起来,尽显男子憨态。
宛寻忽然觉得好笑,事实上也的确“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蒙奕被他这一笑,弄得愈加不好意思的搔着头发。
他遂即转眸,不禁诽腹道:那样直勾勾的眼神,我就是木头也被刺到了。
“其实比起饮酒我倒更爱吃茶,不知宛兄可曾吃过那槐花茶?”蒙奕眯了眯眼,肘臂撑在桌上,手整块轻托着额角,许是身体放松了下来,酒劲上头,舌头竟也微微打绊,吐出的言辞也有些模棱。
“不曾。”
淡淡一句,嶙嶙风骨。
宛寻,可曾有人说过,你的声音有种摄人心神的力量,直拂得人心悸……
“哦。是吗?”蒙奕把眼睛闭了起来,微微颔首,“那我明日送些与你作茶饮吃吃。”
他的声音渐渐小了,头也顺着支撑的臂膀滑了下去,随意的醉伏在雕花石桌上,手中的酒觚滚落到地面发出“咣当”一声轻响,酒水尽倾宛寻的白袍之上。
宛寻的薄唇抿成一条线,闷不做声的佯去衣上的酒水,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看不出是恼是怒。
他起身离开,几步之后,又不禁回头,只见蒙奕那憨然睡姿,面色陀红,口中不断咕哝着什么,宛寻不禁扬起嘴角,不由想起那句:风调开爽,器彩韶澈,貌柔心壮,音容兼美,才武而面美。
人们总说薄唇的人无情,可未想,这薄唇的人笑起来却是如此的好看,直让人觉得连这皎洁的月光也在这倾城一笑间变得黯然失了色。
他这一笑端的红尘翩跹,颠倒众生。
那相书上可说:男生女相,命坎,寿无长……
宛寻伸手招来远处的小厮,低声叮咛了几句便扬袍离去了。
谁曾想,这邂逅成了日后他辗转反侧思及千回万回的场景。
可是……他永远都不会知晓了啊……
是了。
永远都不会了……
如果当时他没有那匆匆一瞥的惊艳……
如果当时他没有“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的念头……
如果当时的芸芸一切都未曾发生……
如果岁月静好,正好可以流转到两人未曾相遇之际……
如果……没有如果。
是谁的一言一语成了谁的劫?又是谁的一行一思成了谁的执念?
幸得,不曾错过。
错过。
不是错了,而是过了……
如此,又该会多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