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像窗户和镜子,打开一扇窗户,关上一扇门。镜子里看到自己,发现别人。
夏天走到走廊尽头,那里有一个公共的洗手间。里面没有人,夏天走到洗手台,摘下鸭舌帽帽子和口罩,洗把脸,让自己恢复清醒,抬头又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别人嫌弃你不可怕,就怕自己嫌弃自己。居然连他自己都嫌弃自己了!连他自己都不愿意瞟上一眼镜子里的自己。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任何想法,只是看着镜子里的人。
那个人很熟悉,可他希望不是自己。
一张脸上褶皱的死皮形成厚实的伤疤,偶有几处凸显的肌肉,双眼凹入显得十分不协调,头顶的痕迹,看上去很狰狞。
时光仿佛在镜子里倒退,回到他不愿面对的曾经。
他永远忘不了那次近乎侮辱的高考照相。照相地点在教学楼下,墙上鲜艳的红布,椅子矗立在墙根下,简单的照相机在一米之外。如此简单的设施,周围却围满了人。轮到夏天的时候,他照例摘下眼镜,端正的坐在椅子上,反正照个相而已。按下快门就结束了。可谁曾想,娘炮的摄影师,摆着兰花指温柔的说道,“这位同学把帽子摘了!”
周边同学在他早在他坐上椅子照相开始早已投来异样的目光,即使习惯生活再这样的目光下。他仍感觉不舒服。
夏天犹豫了一下,眼中有挣扎,不满,可最终还是妥协了,他一把抓住帽檐,用力一撸,唏嘘声一片,各种同情,怜悯,恶心,怀揣恶意的目光投射在他的身体。就算曾经见过他全貌的同班同学,也不少都是身体一怔,然后投来怪异。
谁让你拥有这恶心的身体。
在目光交汇中他似暴雨中伫立,拳头大小的雨点打在他的身上,他却一动不能动。不是不想动是动一动更痛。
夏天目光呆滞,看向镜头,娘炮的摄像师投来玩味的笑意,深触他的心底。他迟迟没有按下快门,时光仿佛定格,可打在夏天身上的雨滴却不曾停息,反而越来越大。
空气仿佛不能传递声音,快门声不曾想起,眼珠扫视四周,一丝柔和的目光,带着满满的善意摄入他的眼睛,
宛如晨曦,扒开层层黑暗,直触他的内心,将他原本四分五裂的心重新凝结。将他身上蒸干,一股深深的暖意从心底,传向全身。落在身上的雨滴再没有丝毫疼痛的痕迹。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投来柔柔目光的你——何惜梦。
纯洁如水的梦,没有白疼你。曾经的自己无时无刻不期待周遭人的善意。
“先生,先生。”一个五十岁上下,略带佝偻,蓬散的花白头发的妇女打断夏天的思绪,从手中的拖把和身上的白制服,很容易推测她清洁大妈的身份。
“嗯”夏天怔了一下,猛然回头,却正好碰到了她的目光,她“啊”地一声,似乎被他的容颜吓到,然后应声倒地。眸光里投射出相当不满以及深深恶意。
夏天连忙致歉,伸手想拉她,而清洁大妈看清楚他的手掌那一刻,却没有伸手的痕迹,停在半空中那只扭曲手臂定格了大约三十秒,最终只能收回!
夏天挺身,从西服口袋里,抽出钱包,抓出一把钞票。狠狠的砸在清洁大妈的脸上。
钞票狠狠的甩在她的脸上厚厚的一叠,她似乎一阵模糊,只是眸光里满满的恶意蜕变成谄媚,阿谀,嘴角渐渐上扬,扭曲的五官都快挤到一起。抓着红彤彤的钞票不断窃喜。眼里满是贪婪,甚至期待继续。
看到这一幕,夏天不禁冷笑,却仓皇逃窜。原来即使如今他身价过亿,仍然期待乃至陌生人的善意。
夏天仓皇逃到病房门口。李望君正乖乖躺在病床上,原本消瘦的脸颊,更瘦了。脸色苍白,手上吊着吊瓶。
这是一间贵宾房,除了一张宽大的病床,还有一张小床,以及一个小厨房,供给家属陪床休息,和煮饭。此刻莫轻雨背对着房门正焦急地坐在床边,秀眉微蹙,眼睛通红,双手紧紧的握住李望君的一只手,听到身后有响动,赶紧抹掉泪珠。
夏天悄然靠近,发现莫轻雨似乎看上去比李望君更憔悴。
仿佛察觉到夏天的目光,莫轻雨紧接着又低下头,整个人似天塌地陷,“望君怎么样了?”
听到问话他才抬头,有些生气的说道:“手术之后,没有大碍了,你们到底喝了多少,他被送来的时候一脸都是血。”
夏天看着李望君满身的一起,不禁好笑,“谁知道喝了多少啊,晚枫呢?”
莫轻雨指了指阳台,没再说话。
天已发白,没想到折腾了一个晚上,还好望君没事,夏天握紧了他的手,脸上看不到表情。
此刻的天空很蓝,寒风凛冽,冬天悄然来临,冬天来了,夏天还会远吗?
何惜梦正在办公室改源代码,偌大的房间只有她一个人。七年国外的履历让她变得坚强干练。只是连她自己都没想到数理化一窍不通的她,竟然阴差阳错成了一名程序员。
不过更让她没想到的是,她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她还有宝宝。或许也是因为这样宁愿降薪,也要从富丽堂皇的纽约,回一趟毫无意义的星城、人生再次又划上了一个圈。纽约,你们还好吗?
“何工,电话……”前台将电话转给他,“嗯,我知道了。”
何惜梦拿起办公室的电话,“喂,你好,哪位?”
“惜梦吗?”电话那头传来男人尖锐的声音,“我是夏天呀,现在有空吗?我在你们公司楼下咖啡厅。”
何惜梦感到咖啡厅的时候,夏天正着在一个靠窗的位置。手上不停的叫着杯中的咖啡,脸上的口罩却没摘下。转头迎面撞上何惜梦的目光,一头干练的短发,没有任何装饰。圆很亮圆的脸蛋,眼睛,嘴角上扬一个灿烂的笑容,露出两颗略微暴露的门牙。上身着黑色修身西装,下身西裤。鞋子是一双黑色平底鞋,一副白领丽人的完美诠释。
愣了几秒后,夏天才连忙起身相迎,在熟悉的目光中看到了柔柔的善意,“怎么回来了,都不联系我呀!”
“刚回三周,公司又忙,晚枫说你这大忙人哪有空呢!”何惜梦坐定,服务员地上餐单,点了杯热牛奶。
夏天摘下口罩,“白给你讲那么多三皇五帝,盘古开天的故事了!”
何惜梦一听,小脸骤然变红,“色狼,禽兽。”
要说盘古开天辟地,三皇五帝,说来也没什么,无非是些神话故事,只是夏天的版本有些无奈!
高三最后阶段,何惜梦的数理化本来就一窍不通,厚厚的试题对她毫无意义。
于是大好的光阴就变得无所事事。就拉着坐在旁边的夏天就跟她讲起了盘古开天的故事。
当时夏天在她心中俨然成了神棍般的存在。那时候夏天边在纸上画边说,你看这盘古开天辟地,以身化为大地,血液化为河流,毛发化作山林,而身上那个重要器官就化为了不周山。
说着便画出来,“你看就这么长,这么粗。”何惜梦不着地当时找了什么魔,“嗯嗯,好长,好粗……”
开天辟地之后,才有女娲,女娲天生地养,与天齐高,与地齐寿。说到这里他又讲:“你看这天下就她这么一个人,偏偏是个肤白貌美,窈窕有致的美人儿,难免寂寞是不?”那充满雄性之美不周山就像有魔力似的吸引住她。
女娲着魔般,浑身在不周山上蹭啊蹭,忽然一涌清泉从山顶喷涌而出,浇湿她全身,她触电般,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那种酣畅淋漓的爽快感。
然后便有了九大巫,共工祝融为了不周山的归属问题,展开大战,结果共工不敌,头撞不周山。你说这女娲怎么肯吧没有了不周山她怎么过“幸福”的生活呢?这才采集五彩石,炼石补天。
这不周山补好了,却软趴趴的,不具之前的硬度,所以她无聊至极,就按照自己的模样比例缩小数倍,找了些人来玩。
只是思念那根柱子要紧,便在某些人上加入了不周山的形象。结果他发现他们自己居然能够繁衍后代,根本不用她补充。如是她退为蛇身封印自己永远的沉睡。
“恩恩,还有呢?”何惜梦似乎意犹未尽的样子,催促夏天继续讲。之后何惜梦又像献宝似的将李望君他们几个拉倒座位周围,也那么边画边说,结果却见李宇他们面色铁青。
据说吓得夏天在网吧过了好几夜,硬是没敢回宿舍。
“嘿嘿!”夏天一阵尖锐的笑声,“要不是我,你哪懂这么多啊!”
何惜梦一阵愕然,“我宁愿我什么都不懂。”
夏天偏头望向窗外,乌云渐渐覆盖了天空,透过旁边的玻璃夏天可以看到马路上车来车往,好一副太平盛世。他收回目光,突然通过玻璃微弱的折射看到一对青春的眼睛注视着玻璃窗外的景象,只是眼神黯淡已不具刚才的色彩。
随即何惜梦又低下头轻轻搅动着手中的牛奶,看了事到如今她对这种话题早已没有任何兴趣了。
夏天一副追忆的神态:“当初我才叫那个单纯好吧。那个该死的李望君每次约你都把我带上。我当初居然认为他特别仗义,有吃有喝的都想到我,没想到他纯当我时光借口,来约你。虽然我真的不具任何杀伤力吧,但你们勾搭上了也不告诉我,让我这只大灯泡蒙混了那么久。”在没有表情的脸上居然洋溢出特殊的笑意。
牛奶在杯中伴着微风微微摆动,何惜梦端起来浅酌一小口,又放回原处,眸光凌厉不在有往日的善意,“你说的有急事,就是叙旧吗?那么我还有工作要做,不像你。大老板!”
夏天打住,原本看不出表情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丝尴尬,半晌,才看着她不禁摇头道:“原来我认识的何惜梦不是这样的。”
“人是会变的,你不也变了吗?变得特别像一个商人,拐弯抹角,不着边际。特别伤人。”何惜梦冷冷道。
“他喜欢的是你。”何惜梦嘴角拉了拉,略微扬扬眉。似有何感慨道:“他喜欢的莫轻雨,或许一直都是。”
夏天沉默一下,冷冷道,“别人我不知道,只是李望君。呵呵,你晓得几年前我公司上市的时候,和他一起喝酒。最终我和莫轻雨把他送回去。他吐的一塌糊涂。莫轻雨在帮他清理的时候。他猛然抓住她的手,嘴角浮动,口齿不清的说:“梦,你回来,求你回来好吗?求你,我不在意?”然后他猛然睁眼,狠狠的推开莫轻雨,“你们都走,我要我的梦!”
“我真希望他说的只是梦话。”夏天说完眼眶居然红了,他掏出笔在餐纸上写下一行字递给她。
何惜梦接过来上面写着“星城中心医院,502。”
“你给我这个干嘛?”
“呵呵……李望君喝酒喝到胃穿孔,你知道他原本一口不能喝,现在这个喝法,不去看一眼。说不定最后一面都没机会了。”话一字字一句句的越来越冷,“真的,我没想到你居然这么无情。”
“我好怀念我认识的那个纯洁如梦的女孩子。”言语中满含期待。
只是何惜梦却眼眉低垂,全身散发着冷意。夏天叹了口气,起身买单推门而出。最终还是忍不住回头瞄上了一眼,只是目光相接那一瞬间,一股憎恶,深深的恶意摄入他的眼睛。他只觉浑身冰凉,再不复曾经的暖意。到今时今地,他更期待给予过他善意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