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他躺在病床上,又想起那个从不曾被他遗忘过的黄昏。这个时刻的阳光斜斜穿过窗帘间的缝隙,落进病房,落在斑驳的地板上,划过被消毒液漂白的床单,最后停留在墙上的那幅桔梗花的边缘。
这个季节的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卷起几片落叶,在很远的地方消散。他坐在木椅上,注视着在秋千上轻轻荡漾的她,她扬起头,望着天空,几朵被染红了颜色的云在天空中漂浮。时间仿佛在此刻定格,也不知过去多久,一分钟,或几个世纪,她收回视线,用手捋一下额头被风拂乱的头发,然后,发现了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
他发现她的脸有些微微泛红,慌忙的把视线移开,或许是觉得不太礼貌,或为了避免尴尬。一只小狗从锈迹斑斑的铁栅栏边欢快的跑过,消失在灌木丛的深处。粉红色的蔷薇在铁栅栏上绽放,也有凋谢了的,花瓣已经枯萎,落在长满杂草的泥土上。灌木丛深处的虫子为了即将到来的夜或还未消散的夕阳在鸣叫,划破宁静的空气。
他收回视线,望着脚边的一株紫色的花,叫不上名字,像她的裙摆一样的紫色的花。很久的很久以后,她在给他的一封信中详细的描述了她当时的种种,状态或情绪。她在信中说,她收回视线,看见他正看着自己的时候,她说,或许用“注视”这个词会更恰当一些,她竟然心跳加快,以至于能感觉到自己的脸有些微热,她想找个话题,聊一聊他的现状或追忆追忆已经逝去的记忆,可是他把视线移开了。她便选择沉默。她说,那个时刻,沉默或许是最好的话题。
当他把视线从那株紫色的花再次转移到她身上的时候,他看见她笑了,微微的一个笑容,他也笑了。他从她的笑容里看见另一个世界,一个或许有也或许是存在于梦里的世界。看见这另一个世界里的一些情景,或故事。
他看见夜空,挂着点点繁星,披着淡淡的月色。他们,他和她,走在铺满青草的田埂上,空气中满是稻香,挂在夜空中的繁星也点缀着身旁的这条河流,而那淡淡的月色,让一切变得朦胧。美丽的朦胧。轻轻吹来一阵微风,拂起河岸边的柳树,稻谷也飒飒作响。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她微微的笑了。
是的,她微微的笑了,就像现在她的脸上挂着的这个笑容。后来,在她微微笑过之后,他们又归于平静,风也去了远方,归于平静,柳枝也停下摇曳的身姿,归于平静,稻谷也沉默,归于平静。他们就这样静静的走着,在这个季节的田埂上,漫步。很多时候,至少好几次,他都想说一些他想说的话,可终归还是未能开口,不是怯懦,是不愿给这平静而又满足的生活增加一些不可预见的风险。
再之后呢,他送她回去,看着她朝他挥手,他也挥手,她转身,上楼,消失在昏暗的楼道。他独自一人,行走在没有路灯的街上,淡淡的月色落在他身上,和脚下的水泥地,还有身旁的房子,远处的群山上。他不自觉的笑了,嘴角扬起。那一晚,他做了一个美美的梦。可是第二天他就失去了她的消息,不是离别,是比离别更让人无所适从的失去了她的消息。
微微笑过之后呢?他起身,走过去,坐在她的身旁。秋千载着他们,在微风中,夕阳下,黑夜还未来临前轻轻荡漾。小鸟从头顶飞过,该是归巢了。他侧过头,看见她未曾改变的容颜,微风吹乱了她几缕鬓发。
她从他生命中消失,他毫无准备,而相遇,他也毫无准备。只是在一个下雨天,在一个十字路口,他就和她相遇。没有任何征兆,仿佛一切都是悄然进行。他看见她的时候,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落在连衣裙上,就是今天的这条紫色裙摆的连衣裙,又从连衣裙上落进浅浅的积水,混合着其他雨水流淌进前方下水道。他走过去,从她的身后为她撑起雨伞,她回过头,微微的笑了,然后又哭了,然后笑了。
躺在病床上的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此刻在流泪,两滴泪珠从脸上滑落,濡进枕头;他不是不知道有些故事只是生命中的一道风景,像那片成熟的稻田,那被风吹过的季节,那朦胧的群山,以及那个美丽的黄昏在微风中摇曳的紫色的小花。他只是不确定,不确定这一切,他记忆中的这一切是否真实的在他这短暂的一生中出现过,或只是他的幻想,或许还只是一个梦。他轻轻的抬起手,手背上还挂着点滴,想要去触摸,触摸那触摸不到的。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的划过她的面庞,她羞涩的低下头,用手捋一捋头发,他看见她的脸泛起红晕,像遥远的天际被夕阳染红的云彩。他为自己的这一动作,用指尖划过她的脸庞,感到懊悔,就像鬼使神差,功能神经完全不受控制。她在那封信中说,她完全想不到他会做出这样的动作,可是她那一刻竟然感觉到喜悦,羞涩的喜悦,却也永恒。她说,一股暖流从他的指尖流淌进她的身体,在五脏六腑中蔓延,她多么希望得到一个他的拥抱,而他却没有这样做,这让她感到有些遗憾。她在这句话的后面用括号标出一句话,她说她觉得他那个时候最完美,在她的心里,就像希腊古典神话中那位最完美的神,叫什么名字已经忘却,也正因为忘却了名字,所以才觉得他像那神一样的完美。
他那个时候并不知道她心里的这些想法,那个时候,他看见夜幕渐渐的笼罩这座城市,天边被夕阳染得绯红的云彩也悄悄的失去颜色,变得暗淡。夕阳,也慢慢的朝西方落去,在山的那边隐藏起了脸,只剩下一点点的光芒留给人们无限遐想。这座城市开始华灯初上,彩色的霓虹灯在闪烁着,在高楼,矮屋,行道树,天桥上闪烁着。
他记得,后来在黑夜快要完全笼罩这座城市,远处的群山已经没有踪迹的时候,他们走出公园,他牵着她的手,或她牵着他的手。他们一起走过那条街道,走过蔷薇花开的栅栏边的那条街道,走过十字路口,他们相遇的那个十字路口,一直朝着前方,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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