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十六岁,豆蔻年华,是青春貌美,我的家境不算贫寒,是一个中等之家,恰逢宫廷大选,父亲高兴之余给我报了名,他以为是选秀女,谁知是选侍女,侍女就是宫女,等级极低,一辈子迁升女官无望,秀女呢?是未晋级的妃嫔,帝后往往产生在其中。懊悔也没有用,我还有一个弟弟,无论如何都不能连累家人,父亲之所以会帮我报名,也是为了弟弟以后的仕途之路做打算,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一切都落空了。
那一天,等待了多时,准备了多时,我想,那么多人,不会那么巧吧!名额是固定的,估计是轮不到我的,刚走到那里就被惊呆了,选侍女的地方根本没有人,或者说,只有我一个人。怎么会这样?
来不及说声再见,来不及拭去母亲脸上的泪水,我被拉到前往帝宫的撵车上,像犯人一样,没有经过任何程序,父亲急忙上前询问:“不是说先选的吗?”
“不用选了!我看你女儿天资聪颖,可以直接侍奉当今陛下了。”
“侍奉陛下,……哎!这个青衣侍女……”
“不要拦车,再说一遍——不要拦车,你们这些人,真是把自己当成谁了!侍奉陛下怎么啦!没有一个愿意来的,不过,你们既然把闺女送来了,那也回不去了,反正我们也是准备招不到人就抓人的,现在呢,也省事了!走吧,走吧!”
那些宫廷里的宦官强行推开了我的父母,他们胡乱的向我的父母解释了一通,威胁中带着讽刺,讽刺中带着讥笑,我的父母绝望的看着撵车上的我,撵车上的我以同样的目光回望着我的父母,视线渐渐的被距离拉长,拉长,渐行渐远见无穷。
初到宫廷,他们丢给了我两套青衣,教了一点最基本的宫廷礼仪,装扮、走路……,细无聚至,都要学,进宫的第三天,我被带到了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面前,我一时慌了,学会的礼仪全忘了,呆呆的站着,宦官向我暗示:行礼。我这才回过神来,急忙准备行礼的姿势。可是,行哪一种礼呢?
“别慌了,不用行礼了。嘿嘿!好可爱的小女孩,你是被卖进宫的吧!哀家就知道,没人愿意把自己的女儿送进来侍奉那个德浅行薄的不孝字,哀家的这个儿子,劣迹斑斑都不足以形容……”
静静地听她讲述自己的儿子,我想到了我的父母,想到了我的弟弟,他们也是这样的形容自己的小儿子。
听她讲完,我狡辩道:“我不是被卖进来的,我父亲看错了榜单,以为是找秀女,哪里想得到是招侍女。”
“哦?真的吗?那你愿不愿意帮哀家照顾儿子?”
“陛下不是应该有很多人来照顾的吗?”
“所以,你只有做好你分内的事就可以了?对了!你会不会写字?会不会背书?”
“会一点!”
“那好,你呢!每天跟着他就可以了,尽可能地记下来他所做的每一件事,记下来之后要交给哀家,切记,千万不要被他发现……”
“我不干,那不是监视吗?”
“监视,母亲想了解儿子,能叫监视吗?你是不知道,他整天和那些品行不端的人混在一起,哀家是担心他,古书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哀家给他找了一个先生,是当朝大学士闻天,他倒好……”
可怜天下,尽是父母心,也许这个太后真的是想帮助她的儿子,再说,我又有什么资格拒绝,她的命令,是懿旨。
回到住处,我被特殊安排,安排在陛下居所的旁边,领头的宦官告诉我,当今陛下喜怒无常,若是从前,青衣侍女的选报可是要比秀女更受人追捧,自从陛下登基以来,接连打走了十几个青衣侍女,极惨的虐待啊!而且都是太后的亲戚,这次太后派人到民间选侍女,也是碍于这个原因,倒霉的孩子啊!
这是真的吗?我对这个不安分的“陛下”产生了几分好奇。
第一次看见他,他在读书,他读得很认真,却显得很假,他请先生坐下,先生犹豫了,最终还是坐下了,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他的笑容,诡异的笑容,随着笑容的展开,先生所坐的椅子上流出一股淡淡的液体,红红的,是血,先生若无其事的接着讲,讲书里的内容,他好像很失望,心不在焉的听,先生讲完就一瘸一拐的走了,还没走多远,他猛地掀开了座椅的垫子,垫子下全是钉子,又尖又长,胡乱的摆放,带着淋淋的血迹,垫子是红色的,却印出了一片鲜红,他玩弄着自己的作品,哈哈大笑,笑声穿得很远,没走多远的先生,停了一下,鲜血顺着大腿流,流到地上,先生还是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位先生就是当朝大学士:闻天。
杵在一旁的我,不动声色,他笑够了,爱答不理的对我说:“你,就是新来的侍女?”
“是。”我稽首答道。
“刚才好不好玩,幸亏他跑得快,我还有一个好东西没给他呢!你看,一条大蛇。”
忽然,他向我抛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我本能的躲开,摔倒。
他指着我大笑:“一根绳子就把你吓成那样,哈哈哈……”
我低头一看,果真是一根绳子,缠在了我的脚上,我感到了莫大的羞辱,却不能发作,他是帝君,本该高高在上的帝君,活像一个地痞流氓。
日子飞快的过去,每天重复着差不多的事情,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对象,又换了一个,他好像没有正经事可做,捉弄别人是他唯一的快乐源泉,无论此人是谁,他从来没有向太后请过安,也没有向我说起过有关于太后的一句话,反倒是太后常拉我询问关于他的事,我说起他的劣迹,太后的脸上并无担忧,微微的喜悦,浮现。
我把惊讶藏在心里,这对母子好生奇怪,帝王之家的想法,弄不懂,我真的弄不懂。
直到……,直到——我发现全部的真相。
雪,雪飘来冬季的最后辉煌,漫天、满地,他东逛西走,努力的甩掉我,我仍然紧跟不放,我跟着他到一个确定没有人的地方,他转过身来,斥责道:“朕知道,你是太后派来监视朕的,你不累吗?三个月也不休息。”
我倔强的答道:“不累,”
“那你就跟着吧!”
他生气地甩下一句话,走了,我也跟着走了。
走了几个圈,走了几个弯,他用捉弄人的方法撵走了别的侍女和宦官,也有几个是被他拿着剑吓走的,至于我——死皮赖脸的跟着不放。
荒芜而端庄的陵墓,龙行帝国的历代帝君都葬于此地,这里是整个帝宫最为凄凉的地方,他为什么要来这里,祭祀祖先?他能有这份孝心?
走,继续走,走到了陵墓的最边缘,那是茂密的小竹林,郁郁葱葱,足以遮住里面的人,里面确实有人,好几十人,他笑面迎上,嘘寒问暖,与往日判若两人,竹子上的雪时而被弹下,落在衣襟上的白,毫不在意,地与天相应,万里云遮碧,竹林深处扫开一片空地,席地而坐的人热热闹闹,武将居多,几乎都穿着禁军的固有服装,看样子,没有元帅将军之类的人,全是中下等将领。
把酒言欢,他与他们不分品衔,不分等级,一旦听到谁家缺钱,他立刻拿出随身携带的饰品,交给缺钱的人,不问用处,不问原因。
他们一起谈论天下局势,他们一起痛斥贪官污吏,他们一起自嘲家事趣闻,他们一起把我晾在旁边,肆无忌惮的说话,无视我的存在,而我,我在他的旁边,替他斟满经常空空的酒杯。不!不是酒杯,是碗,是粗糙的陶碗。
那一夜,他吃醉了酒,一跌一倒的送走了所有人,独自躺在夜里的雪上,我始终伴在他的旁边,他对我不理不睬,我也不作言语,看着参天的星斗滑落,看着夜里寂寥的白雪荧光,默默无声,我坐在他的的旁边。
他突然翻身把我扑倒,向我疯喊道:“你去!你去告诉她,告诉她‘你的儿子要谋反了’,对!你就这样说,你就说朕谋划着要把太后废了,朕还要灭了她的家族……,你去说啊!去啊!去啊……”
说着说着,哭了,泣涕如雨,他松开了我,翻回身躯,捶胸顿足,嚎啕不已。
我不知所措,想说点话安慰他,却无话可说,终于想起了太后,也许可以缓和这对母子的间隙:“其实,太后还是很疼陛下的,那么关心陛下,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样的。”
“她不是朕的母后,她不是,她不配,当初,她是帝后,封后多年无子嗣,朕的母后是一名刚入宫的秀女,遇到了父皇的宠爱,生下了朕,偷偷地生下了朕,可她还是知道了,在父皇的默许之下,赐死了母后,夺走了朕,朕成了她的儿子,成了嫡长子,成了太子……
“朕的母后,永远被忘记,朕还要管叫她母后,因为父皇驾崩前——让朕发誓,永远不废太后,永远不能废太后,这些事情是父皇告诉朕的,是父皇驾崩前告诉朕的。
“继位了,朕成了帝君,朕——生不如死。她说朕太小了,她要摄政,朕十九岁了,还小,天大的笑话!她执掌朝野、遍插党羽,朕不用上朝了,每天的事情除了读书,那就是逗你们玩了!”
皇家无情,都说皇家无情,听了这番话才相信是真的,我有几分的不服气,仍然无理可驳,抓住了一丝丝漏洞,对着他的眼睛说:“陛下也可以等嘛!太后总有老的一天,陛下可以趁着这段时间多读书,多学治国之道,这化洲还是陛下的嘛!”
“等,如果她不让朕等呢!朕装成不学无术的样子,朕尽量装成一个可以让她放心的样子,太英明,她是无法容忍的,因为她知道,胸怀大志的帝君只会把她推到幕后,太过于荒淫,那她正好有一个废帝的理由,这中间的度,需要好好把握。
“只有用心去拉拢中下层的禁军将领,朕才会有那么一丁点的资本,翻盘。”
“废帝,这……,太后……”
“很奇怪吗?千古女帝,谁不想当?”
“我是太后安排来记录陛下言行的,陛下就不怕?”
“怕?在你来之前,朕赶走了许多青衣侍女,用尽了各种方法,你知不知道,朕为什么不赶你?因为——朕相信你,因为相信,所以才会带你来这里,所以才会告诉你这些秘密,如果你去告密,那朕——愿赌服输。”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可爱极了,我轻轻的吻了一下,赫然道:“我是不会告密的。”
就这样,时光流去,夜也散尽,我向太后汇报的内容和往常一样,只是改了时间、地点、人物而已,太后好像没有怀疑,帝君也没有太多的动作,一切归于平静,每天的内容是陪着帝君嬉戏、玩耍、捉弄别人,偶尔去竹林,会见“他的客人”,背地里也读书,只是不公开读,偷偷地,像做贼一样。
十四年,挥手眨眼间,我以为会过一辈子,他有了帝后,是太后的侄女,他有了儿子,每天的强颜欢笑,是不开心。
那一天,他把之印交给了我,他说,他们会明白是什么意思的,多年的忍辱在此一举,他说,待竹林长遍山野,他会真正的君临天下,许我为后。
那一夜,我逃出帝宫,找不到任何人,哭了一夜,他还在等我。
那一年,帝君驾崩,举国哀丧,他被谥为“灵帝”,古书云“乱而不损曰灵”,这是他吗?
龙历七千七百一十二年,灵帝的儿子,扫清了后宫的势力,灭族,罪名是谋杀灵帝。
我独自一人,逃到了这里,种了一片竹林,守着之印和青衣,我在等。等竹林长遍山野,等微风拂过蔷薇。
他会,回来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