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之夜
阴暗的禅房,雪白的窗纸,窗户半开,剑自窗外飞来,人呢?
‘魔眼’钉入横梁时,噶伦喇嘛已穿窗而出,小方只看见一道碧绿的剑光飞虹般穿出窗户。
他的人已看不见。
他枯瘦的身子已融入剑光中,他的人已与剑相合,几乎已达到传说中‘身剑合一’的无上妙境。
他的‘赤松’也是剑中的神品。卜鹰如果还在禅房外,用什么来挡这一剑?
小方忽然跃起,去摘梁上的剑,希望能及时将这柄剑交给卜鹰。
他的手还没有伸出去,横梁上的屋瓦忽然碎裂,一只手从破洞中伸下来,攫去了这柄剑。
一只瘦削而有力的手,指甲修剪得非常整齐干净。
小方认得这只手,也曾紧握过这只手。
来的人果然是卜鹰!
卜鹰为什么要来救波娃?是为了小方?还是为了另一种至今没有人知道的原因?
小方还没有想到这一点,外面又响起了一声龙吟。
‘赤松’与‘魔眼’双剑再次相击,龙吟声还未停歇,小方也已到了禅房外。
暮色已深沉。
小方看不见卜鹰的人,也看不见噶伦喇嘛,只看见两道剑光游龙般盘旋飞舞,森森的剑气中,古树上的木叶萧萧而落,小方的衣袂也已被振起。
这是小方第一次看见卜鹰的剑术。
他练剑十余年,至今才知道剑术的领域竟是如此博大。
他痴痴的看着,只觉得手足冰冷,心也开始发冷,直冷到趾尖足底。
这一战谁能胜?
碧绿的剑气看来彷佛更盛于‘魔眼’的寒光,飞旋转折间彷佛更矫捷灵动。
但是小方却忽然发觉胜的必是卜鹰。
因为‘赤松’的剑气虽盛,却显得有些焦躁急进。
急进者必不能持久。
他果然没有看错,‘赤松’剑上的光华虽然更鲜艳翠绿,剑风中却已没有那种凌厉的杀气了。
然后又是‘呛’的一声龙吟,双剑三次相击。
龙吟声歇,满天剑光也忽然消失,古树上的木叶已秃,禅院中忽又变为一片死寂。
噶伦喇嘛不知何时已坐下,盘膝坐在落叶上,暮色中,又变得和小方第一眼看见他时那么平静阴暗衰弱。
‘赤松’已不在他手里。
他的掌中无剑,心中也已无剑。
他已经不是刚才那位能以气摧剑杀人于霎眼间的剑客。他放下他的剑时,就已重入禅境,又变为一位心如止水的高僧。
他心里的戾气和杀机、情与仇、爱与恨,都已随着他的剑气宣泄而出,就在小方觉得他剑风中已无杀气时,他心中的禅境又进了一层。
卜鹰静静的站在他面前,静静的看着他,神色严肃恭谨,眼中充满尊敬,忽然合什顶礼。
‘恭喜大师。’
‘为何恭喜?何喜之有?’
‘大师已在剑中悟道。’卜鹰道:‘恭喜大师修为又有精进。’
噶伦喇嘛微笑,慢慢的阖上眼睛。
‘你好。’他从容挥手:‘你去。’
卜鹰还没有走,噶伦喇嘛忽又张开眼,大声作狮子吼:‘为何要你去?为何我不能去?’
这两句话说出,他阴暗的脸上忽然露出一层神秘宝光。
卜鹰再次合什顶礼,噶伦喇嘛已踏着落叶,走入深沉的暮色里。
夜空中忽然有星升起。
‘赤松’还留在地上,光华碧绿的剑锋,已变得黯淡无光。
名剑正如剑客,也是不能败的。
卜鹰目送噶伦喇嘛的背影消失,忽然叹息:‘他没有败。’卜鹰道:‘就是败了,也不是败在我的剑下。’
‘不是?’
‘绝对不是!’卜鹰道:‘他败,只因为他根本没有杀我的意思,只不过想用我激发他的剑气,泄出他心中的戾气与杀机。’
卜鹰慢慢的接着说:‘他根本没有胜我之意,又怎么能算是败?’
小方明白他的意思。
安忍多年的高僧,忽然发觉心中竟有激情无法抑制时,往往在一瞬间就会坠入魔劫。
‘魔’与‘道’之间的距离,也正如爱与恨一样,仅在一线间。
现在剑客虽然已败,高僧却已悟道了。
卜鹰凝视着小方,眼中又露出欣慰之色,他看得出小方能够明白他的意思。
小方的心却很乱。
他有很多话要问卜鹰,他已觉察到波娃和卜鹰之间,也有种至今还没有人知道的神秘关系。
他没有问,只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问。
卜鹰没有说,是不是也因为不知道该如何说?
半开的窗户已阖起,禅房里没有燃灯,也没有动静,只有波娃一个人静坐在黑暗中。
她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卜鹰慢慢的转过身,面对夜空中第一颗升起的大星,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的说:‘我知道你心里有个打不开的结。’
小方承认。
卜鹰又沉默了很久:‘如果你真想知道其中的秘密,就跟我走,可是我劝你,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这次小方没有接受卜鹰的劝告。
他跟着卜鹰走了,走向东方的大星。
星光在沙漠中看来彷佛更明亮,他们已经在沙漠中奔驰了三天。
小方想不到卜鹰为什么又将他带入沙漠来,他也没有问。
他相信卜鹰这次一定会给他一个明确完整的答案,让他能解开心里的这个结。
他们快马奔驰,休息的时候很少,这三天中他们走的路,已经比上次十天中走得更多。
无情的沙漠还是同样无情,第三天的黄昏,他们又回到那一片风化的岩石间。
小方永远忘不了这地方,因为这里正是他初遇波娃的地方,也正是卫天鹏他们的驻扎地,现在那帐篷虽然已不知哪里去了,但那帐篷中发生的事,却是小方这一生永难忘怀的。
卜鹰已下马,和小方分享一块干牛肉和一袋青稞酒。
这三天他一直很少开口,但是每当酒后,小方就会听见他又在低唱那曲悲歌,那种男子汉的情怀,那种苍凉中带着豪迈的意境,总是比酒更令人醉。
‘我们什么时候再往前走?’
‘我们不再往前走了。’卜鹰回答:‘这里就是我们的地头。’
‘你带我到这里来干什么?’小方又问。
这里既然是他们的目的地,难道所有问题的答案都在这里?
卜鹰还是没有把答案给他,却从马鞍旁的一个革囊里拿出了两把铁锄,抛了一把给小方。
他要小方跟他一起挖地。
难道他已将问题的答案埋藏在地下?
夜渐深。
他们挖得也渐深,已经挖过了一层松软沙砾,又挖过了一层风化的岩石。忽然间,‘叮’的一声响,小方突然感觉到自己手里的锄头挖到了一层坚硬的金属。
然后他就看见了砂石中有金光在闪动。
是黄金!
这一片岩石间,地下全都是黄金。
卜鹰抛下锄头,面对小方道:‘现在你总该明白我为什么要带你到这里来了。’他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富贵神仙吕三失劫的那三十万两黄金,全都在这里。
‘是你埋在这里的?’
‘是我。’卜鹰道:‘我就是猫盗。’
小方虽然早已想到这一点,却还是不能不吃惊。
卜鹰凝视着他,慢慢的接着说:‘我们那队伍里,每个人都是猫盗,他们才真正是久经训练、百战不死的战士,卫天鹏属下那些人跟他们比起来,只能算是初学刀剑的孩子。’
他声音中并没有讥诮之意,因为他说的是事实:‘卫天鹏找不到这批黄金,因为他想不到我们根本不想将这批黄金运出沙漠。’
‘永远都不想运出去?’
‘永远!’
卜鹰的回答极肯定,小方却更想不通了。
他们费尽苦心,盗劫这批黄金,当然是为了黄金的价值。
如果把黄金永远埋在地下,黄金岂非也变得和沙石尘土无异?
卜鹰不等小方问出来,已经先回答了这问题:‘我们并不想要这批黄金,我们截下来,只不过因为我们也不能让吕三他们利用这批黄金去对付别人。’
‘别人?’小方忍不住要问:‘别人是些什么人?’
‘就是这两天你天天都能看得见的那些人。’卜鹰道:‘也就是波娃、班察巴那他们的族人和姐妹兄弟。’
‘吕三为什么要对付他们?’小方又问:‘准备怎么样去对付他们?’
卜鹰先要小方将挖掘出的沙石重新埋好,才开始叙说这件事:‘他要推翻藏人已信奉数百年的宗教,要刺杀藏人心目中的活佛,要在这里建立他自己的霸业。’
这是个极庞大的计划,吕三不择手段来做这件事,只因为——
他信奉的是拜火教,他想以狂热的拜火教来取代喇嘛在西藏境内的地位。
卜鹰的态度极严肃:‘但是这里宗教信仰已在藏人心中根深蒂固,所以吕三这计划如果实现了,西藏境内必将永无宁日。’
‘所以你们不能让他的计划实现。’
‘绝不能!’卜鹰说得更坚决:‘为了阻挠他,我们也不择一切手段,不惜牺牲一切。’
小方沉默,卜鹰又道:‘第一个牺牲的就是波娃。’他说:‘牺牲最大的就是她。’
‘她才是班察巴那说的那个为了族人而牺牲自己的女人?’小方问:‘不惜牺牲一切潜伏到吕三那组织内部去做奸细?’
‘不错,她是的。’
卜鹰道:‘这秘密我们绝不能让别人知道,所以在那不祥的“黑羽之帐”中,我只有让你误会她,在“死颈”外那一战中,我们也绝不能让她走出第三顶轿子。’
小方也已渐渐明白。
‘所以噶伦喇嘛才肯让她住在布达拉宫,所以你才会去救她。’
‘因为我绝不能让她死在噶伦喇嘛手里,又不能让噶伦喇嘛抱憾终生。’卜鹰道:‘为了噶伦喇嘛的宗教,她的牺牲已太大。’
他声音中充满悲伤:‘她非但不惜牺牲自己,甚至不惜牺牲她所心爱的人。’
——波娃最心爱的人是谁?
小方没有问,也不必再问。
吕三当然要为自己的独生子复仇,为了取得吕三的信任,波娃只有牺牲小方,她自己不忍下手,只有要普松去替她做这件事。
一个女人,为了一种更伟大的爱和信仰,竟不惜牺牲自己心爱的男人,虽然这个男人是完全无辜的,她也置之不顾。
她这么样做,有谁能说她错?
小方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只是慢慢的躺了下去,静静的躺在星光下。
遥远的星光,寒冷无情的大漠之夜,如果他有泪流出,也一定结成了冰。
他没有流泪,经过这次事之后,他这一生恐怕都不会再流泪。
卜鹰并没有解释为什么要将这秘密告诉他。‘因为你是我的朋友’,这种话是用不着再说第二次的。
‘现在我已将我的事全都告诉你。’卜鹰只简单的说明了一点:‘你可以考虑,是留下来跟我在一起,还是走?’
‘我会考虑。’小方说。
‘随便你要考虑多久,但是你决定的时候,一定要先来告诉我。’
小方答应。
星光遥远黯淡,夜色寒冷凄清,他们彼此都看不见对方脸上的表情。
过了很久,小方才说:‘你做事一向极谨慎,可是这次却做得太冒险了。’
‘冒险?’
‘你不怕有人跟踪我们到这里来?不怕别人发现这些藏金?’
卜鹰没有说话,黑暗中却传来一阵笑声。
‘他不怕有人跟踪,因为他知道这一路上我都在你们的附近,就算有条狐狸想跟踪你们,我也已抓住了牠,剥下了牠的皮。’
这是班察巴那的声音。
小方跃起时,班察巴那已站在他面前,距离他已不及五尺。
这个人的行动远比沙漠上最巧黠狡猾的狐狸更难被人发现,他的动作比风更轻,他的眼睛比夜色更深沉,他凝视着小方。
‘他当然也不怕你会泄露他的秘密。’班察巴那淡淡的说:‘从来没有人能泄露我们的秘密。’
他在笑,但是他的笑容却像是这凄凉的大漠之夜一样神秘冷酷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