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恨死生一线
小方是真的已下了决心要来杀波娃。
独孤痴和普松都绝对不是会说谎的人,说出来的话绝不含丝毫虚假。
他们已经证实了波娃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小方不能不信,所以也不能再让她活下去,否则又不知有多少男人要毁在她手里。
现在他已经面对波娃。
他的掌中有剑,剑锋距离她的心脏并不远,只要他的一剑刺出,所有的爱恨恩怨烦恼痛苦就全都结束了。就算他还是忘不了她,日子久了,也必将渐渐变得淡如烟云。
但是这一剑他偏偏刺不下去。
日色已渐渐西沉。
波娃也像那位神秘的高僧一样,静静的坐在一片惨淡的阴影里。
她看见小方进来,看见他手里提着剑,她当然也能看得出他的来意。
杀气虽然无声无影无形,却是绝对没法子可以隐藏的。
如果她还想分辩解说,还想用那种娇楚柔弱的态度来挑起小方的旧情,小方这一剑必定早已刺了出去。
如果她一见小方就投怀送抱,婉转承欢,小方也必定已经杀了她。
可是她没有这么做。
她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凝视着小方,过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想不到你居然还没有死。’
她第一句说的就是真话:‘我要普松去找你,并不是为了要你来看我,而是为了要你的命。’
小方听着,等着她说下去。
真话虽然伤人,却没有被人欺骗时那种痛苦。
‘我知道普松一定不会让你来见我,一定会杀你。’波娃道:‘如果他不能杀你,就必将死在你手里。’
她淡淡的接着说:‘他死了之后,你一定会来,噶伦喇嘛一定会杀了你替他报仇的,他们的关系就像是父子般亲密。’
这也是真话。
她已将每一种可能都计算过,她的计划本来无疑是会成功的。
波娃又叹了口气:‘现在我才知道,我还是算错了一点。’波娃说:‘噶伦喇嘛远比我想象中更精明、更厉害,居然能看穿我的用心。’
她又解释:‘他平时从来没有理会我和普松的事,所以我才会低估了他,现在我才知道,他一直都对我痛恨在心,宁可放过你,也绝不肯让我称心如愿的。’
小方又沉默了很久才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
‘因为我不想再骗你。’波娃道:‘我也知道现在已经没法子再骗你了。’
她声音忽然露出一点淡淡的哀伤:‘你也不必再问我对你究竟是真是假,因为你是我的仇敌,我只有杀了你。’
小方记得卜鹰也说过同样的话。
敌友之间,绝没有选择的余地,不是朋友,就是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波娃又道:‘所以你随时都可以杀了我,我绝不怪你。’
小方下不了手。
不是不忍下手,是根本不能下手!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是谁对谁错?谁是谁非?
如果卜鹰真的是猫盗,如果波娃是为了捕盗而做这些事的,有谁能说她错?
为了达到目的,卜鹰岂非也同样做过一些不择手段的事?
独孤痴是剑客,剑客本无情,普松已出家为僧,更不该惹上情孽,就算他们是被她欺骗了,也只能说他们是咎由自取。
小方没有想到他自己。
每到这种生与死,是与非的重要分际时,他常常都会忘记他自己。
波娃凝视着他。
‘你杀我也好,不杀我也好,我都不勉强你。’波娃道:‘但是有一件事我一定要提醒你。’
‘什么事?’
‘你不杀我,有人就要杀你!’波娃道:‘我若不死,你一走出这间禅房,就必定死在噶伦喇嘛的剑下。’
‘我知道。’小方说。
说出了这三个字,他就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爱与恨,是与非,生与死,本来就像是刀锋剑刃,分别只不过在一线间而已。
小方走出了禅房,就看见噶伦喇嘛已经在外面的小院中等着他。
日色渐暗,风渐冷。
噶伦喇嘛就站在一棵古树下,风动古树,大地不动。
这位高僧也没有动。
他看来虽然还是那么枯瘦老弱,但是他的安忍已能静如大地。
唯一的一点变化是,当他看到小方时,眼睛里彷佛也露出一抹怜悯和哀伤。
这是不是因为他早已算准小方是绝对下不了手的?
小方掌中仍有剑,剑光仍是碧绿色的。
噶伦喇嘛看着他手里的剑,淡淡的说:‘名剑如良驹,良驹择主,剑也一样,你不能善用它,它就不是你的。’
‘这柄剑本来就不是我的,是你的。’
噶伦喇嘛慢慢的伸出手:‘不是你的,你应该还给我。’
小方丝毫没有犹疑,就将这柄剑还给了他。
这柄剑的锋利,绝不在他的‘魔眼’之下,如果他掌中握有这样的利器,未必绝对不是噶伦喇嘛的敌手。
但他却彷佛完全没有想到噶伦喇嘛要他交还这柄剑,就是为了要用这柄剑杀他的。
他也没有逃走。
夕阳已隐没在高耸的城堡与连绵的雉堞后,只剩下惨碧色的剑光在暮色中闪动。
噶伦喇嘛忽然长长叹息:‘你本来也是个优秀的年轻人,就好像普松一样,只可惜现在你也死了,我纵然不杀你,你也已和死人全无分别。’
他抬起头,凝视小方:‘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小方立刻道:‘有,我还有话说,还有事要问你。’
噶伦喇嘛道:‘什么事?’
小方逼视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恨波娃,恨她毁了你最亲近的人,你也恨你自己,因为你完全不能阻止这件事。’
他忽然提高声音,厉声问:‘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们?为什么还要把她留在这里?为什么不亲手杀了她?你究竟怕什么?’
噶伦喇嘛没有回答,没有开口,掌中的剑光却闪动得更剧烈。
难道他的手在抖?世上还有什么事可以使这位高僧震惊颤抖?
小方的话锋更逼人。
‘你明明可以阻止这件事发生的,那么普松根本就不会死。你心里一定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非但不敢去杀波娃,甚至连见都不敢去见她。’
噶伦喇嘛忽然开口:
‘你是不是要我去杀了她?’他问小方:‘如果我要杀你,是不是就应该先去杀了她?’
‘是。’小方的回答直接明确。
他并不想要波娃死,可是他自己也不想死,他出了个难题给噶伦喇嘛。
他确信噶伦喇嘛也跟他一样,绝不会对波娃下手的,否则波娃早已死了无数次。
但是这次他又错了。
他刚说出了那个‘是’字,噶伦喇嘛瘦弱的身子已像是一阵清风般从他面前掠过去,掠入那间禅房。
等他跟进去时,噶伦喇嘛掌中那柄惨碧色的长剑,剑锋已在波娃咽喉上。
剑光照绿了波娃的脸。她的脸上并没有一点惊慌恐惧的表情。
她不信噶伦喇嘛会下手。
‘你想干什么?’波娃淡淡的问:‘难道你想来杀我?难道你忘了我是什么人?忘了我们之间的密约?’
‘我没有忘。’
‘那么你就该知道,你若杀了我,不但必将后悔终生,你的罪孽也永远没法子洗得清了。’
波娃说得很肯定,肯定得令人不能不吃惊。
她究竟是什么人?
一个魔女和一位高僧间,会有什么秘密的约定?约定的是什么事?
小方想不通,也不能相信。
可是噶伦喇嘛自己并没有否认。
‘我知道我不能杀你的,但是我宁可永沦浩劫,也要杀了你。’
‘因为普松是我的儿子。’噶伦喇嘛道:‘我二十八年前,也遇到过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
波娃的脸色变了。
她并不是因为听见了这秘密而吃惊,而是因为她知道噶伦喇嘛既然肯将这秘密告诉她,就一定已经下了决心要置她于死地。
小方的脸色也变了。
他也看出了这一点,他不但惊讶,而且悔恨,因为噶伦喇嘛的杀机是被他逼出来的。
他绝不能眼看着波娃因他而死。
这一剑还未刺下,小方已扑过去,右掌猛切噶伦喇嘛的后颈,左手急扣他握剑的手腕脉门。
噶伦喇嘛没有回头。
他以左手握剑,他的右臂关节忽然扭曲反转,反手打小方的腰。
任何人都绝对不会想到一个人的手臂竟能在这种部位扭转,从这种方向打过来。
小方也想不到。
他看见噶伦喇嘛的手臂扭转时,他的人已被击倒。
剑锋距离波娃的咽喉已不及两寸。
噶伦喇嘛这一剑刺得很慢,抑制多年的情感和爱心忽然涌发,他对波娃的仇恨也远比别人恨得更深。
他要看着这个毁了他儿子的魔女慢慢的死在他的剑下。
现在已经没有人能挽回波娃的性命了。
小方几乎已不忍再看,想不到就在这一剎那间,他忽然又看见了一道剑光闪电的飞来,直刺噶伦喇嘛后颈上的大血管。
这一剑来得太快,刺得太准。
噶伦喇嘛不得不救。
他的剑反手削去,迎上了这道凌空飞击的剑光,双剑相击,声如龙吟,飞激出的火星,就像是元宵夜时放出的烟火。
接着,又是‘夺’的一声响,一柄剑斜斜的钉入了横梁。
只有剑,没有人。
这一剑竟是被人脱手飞掷出来的,人还在禅房外,脱手掷出的一剑,竟有这种声势,这种速度,噶伦喇嘛虽然还未见到这个人,已经知道他的可怕。
小方却已经猜出这个人是谁了,虽然他从未想到这个人会来救波娃,但是他认得这柄剑。
斜插在横梁上的剑,赫然竟是他的‘魔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