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笑不语,有的时候我经常想,生在燕家,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从生下来就注定了高高在上,也从生下来,就注定了无法真正地摆脱江湖。
最早一班到提贝的飞机是当天上午十点的。
剩下的几个小时的时候我都独自在休息。
这个水晶球一直放在我上衣内侧的暗袋里,我无法想像一个如此普通的东西,到底有什么出人意表之处。
在这个时候,我却莫名其妙地想到了那幅锦画。
虽然两样东西风马牛不相及,而且一个是在美洲,一个是在西南,我却莫名其妙地将这两样东西联系了起来。
可能是因为这两样东西都是与提贝有关,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是相继出现的。
想到这里,我又把这个水晶球拿出来看了看,由于前几次并没有仔细地观察,这一次知道它必然有与众不同的地方,所以这一次,我便仔仔细细地看看它到底有何出人意表之处。
这球的质地似乎不是玻璃的,并不完全透明,迎着光线看过去,球的里面有一些浑浊的东西,就像是一块刚刚开采的石英,还没有经过加工。
那种淡淡的土黄色,乍一看之下是有的,但再仔细去看,却又觉得并不存在。
这球仿佛又是无色的。
我一直盯着这个水晶球看,不知道已经看了许多时间。越看得久,越觉得这球里似乎有一种吸力,把人的目光吸过去,让人不由自主地盯着它。
这水晶球的里面也越来越是幽深,本来只是一个很小的圆球,却慢慢地越来越觉得深远,仿佛看不到尽头一样。
我便这样一直看,完全没觉得自己已经被它吸引了精神,变得神思恍惚起来。
这时,门声忽然一响,李凤梧对我说:“师叔,你要去机场了。”
我心里一动,立刻收敛心神。
我是一个经过严格武术训练的人,一收敛心神,目光便马上离开了这个水晶球,神志也便立刻清醒了过来。
便在这一刻,几次救了我性命的一种危机感立刻笼罩了我的心头。
这种危机感来得是如此强烈,如排山倒海一般来临,我相信,我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很难看。
走进来的李凤梧马上感觉到了我的不妥,他立刻问我:“师叔,你不舒服吗?”
我摇了摇头,把那个水晶球放入衣袋,我不知道这种危机感是从何而来,但我知道刚才一定是十分危险,这种感觉异常正确,它是由于长久在危险中生活而自然形成的。
我说:“没什么,我们走吧!”
临走之前,我又回头看了那书房一眼,阳光明媚地照射着,这书房中全无一处黑暗,然而危机却仍然在我的心头,我知道必然有什么事情不对。
神秘少女
飞机到达提贝后,我立刻租了一辆越野车,那个寺院在山南地区,从提贝向南出发,进入冈底斯山脉后再折而向西。
我在提贝曾经居住两年,对于附近的路径十分了解,冈底斯山脉横亘在提贝以南,与著名的喜马拉雅山呈平行的走势。
如果路上没有延误的话,在岗底斯山脉中车行两天后,我就能到达那个叫撒嘎的小镇,而李为国所去的那西达泽寺就是在这个镇外二十里的山中。
如今已经是十月的季节,虽然在提贝市还是十分温暖,但进入冈底斯山后,气温就一下子降了下来,天色也变得阴沉得很,我一边开车,一边看着天色,很可能今天夜里会下雪。
下雪的夜晚在山中过夜将是十分可怕的事情,虽然我曾经有过这样的经验,却尽量避免出现这种情况。
临近傍晚的时分,我的车子已经在岗底斯山脉中行驶了许久了。
由于时差一直不曾调过来,而且刚下了飞机便马上在山路上行驶,再加上高原的气候,我虽然身体一直很好,也不免有些疲倦。
然而在高原上开车,却是十分忌讳心不在焉,因为离开市区后,其实已经没有公路,所有的路都只是山间经常开车而自然形成,在经过一场雨雪后,这些路会马上消失。
在雨季前后路形更加变幻莫测,司机通常要自己探测前面的路,寻找一条最佳的路线。
虽然现在不是雨季,但在山间行车,仍然要十分小心,许多路就临在山崖旁边,一个不注意很可能会冲下崖去。
我打点着精神开着车,忽然看见前方有一个正在走路的牧人身影,那人看见我的车开过来,就向着我招手。
本来我急于赶路,是不应该再载过客的。但在提贝,由于全民笃信佛教的关系,沿路看见有行走的人要求搭车是绝对不会拒绝的。
而且,现在天色已晚,我知道车行三个小时后,会到达一个牧民聚集的地方,如果我不载他,他很可能要在山间过夜。
这样一想,我便停下了车,打开车门请那个牧民进来。
这是一个年轻的牧民,只有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传统的提贝式服装,面目英俊,头上梳着一条黑油油的辫子,辫梢上系着一只绿松石的发饰。
他上了车便对我微微笑了笑,这个年轻人肤色黝黑,目光炯炯有神,神情间英气勃发。
我用提贝语和他打了声招呼,问他去哪里。
他对于我能说熟练的提贝语似乎吃了一惊,但马上便露出十分亲热的神情,说他是到前面的那个牧民聚集地去的。
我便发动了汽车,然而便在这个瞬间,我忽然瞥见他的左手握在腰刀的柄上。
提贝族的年轻男子都喜欢随身携带腰刀,这些腰刀一般都装饰有各种宝石,当他们切肉的时候,可以方便使用。
这本没有什么特殊的,然而令我奇怪的是,他的腰刀上不仅装饰有各种宝石,同时缕着一个罕见的星月交叉的符号,这种符号,据我所知,只有在一些大寺院的护法所使用的腰刀上才会有。
我当时心里一愣,本来我以为这是一个普通的牧民,然而他的这把腰刀却是极不普通的。
他立刻注意到我的神情一变,便在这个瞬间,他忽然抽出腰刀,一刀向我的腰际砍来。
本来,如果我没有看到他腰刀上的这个符号,可能已经被他砍中了,然而由于我见到了他刀上的符号,心里一惊,便难免有了警惕的想法,因为一个寺院的护法,决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条荒远的山路上,而且他的打扮,分明是想让人以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牧民。
他一刀砍来,我立刻身体一侧避过这一刀,这时汽车已经发动,我身体一侧的时候重重地踩到了油门上,汽车立刻尖啸着冲了出去,事出不意,我与他都向座位上跌去。
我在跌倒的同时一只手刁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折,他惊呼了一声,腰刀脱手落了下来,同时他的右手一拳向我的面门击来。我看见他手上戴的绿松石戒指上蓝光一闪,心里暗惊,知道他的戒指上必然藏有毒针,我连忙向后一仰,由于车子里空间窄小,我向后仰的时候,头撞到车门上,车门立刻便打开了,我便顺势滚出了车子。
然而便是因为我顺势滚出了车子,居然救了我一命,原来此处正好到了一个弯道,我和他在车内争斗,而车子便直向前冲去,当我滚出汽车的瞬间,车子正好冲下了山崖。
一声巨响过后,那车子便一路向下冲去,我连忙跑到崖边,下面是一条河谷,车子毫不犹豫地冲下河谷,一路翻了许多跟斗,我仔细地观察着,不见那个提贝族青年从车子里跳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生还的可能性是很小的,但我仍然立刻沿着山石慢慢爬下崖,虽然那个年轻人想杀死我,我却不能见死不救。
这山崖极高,而且极为陡峭,我大约用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才勉强爬了下去,我一边爬一边心里叹息,就算那个年轻人在落下崖的时候没死,在这半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也一定是在劫难逃,因为整个车子已经完全沉入水中,如果他不立刻爬出汽车,他便会被淹死。
好不容易爬下了山崖,我立刻潜入水中,汽车半沉半浮在河底,车门半开,我向里张望,里面并没有看见尸体。
我沉吟了一会儿,就算他死了,尸体也不会消失不见,我又在汽车的附近潜泳了一会儿,仍然没有看见半点尸体的痕迹,此地水流甚急,尸体如果在落入水中时被冲入水里,很可能会飘出很远,我又沿着水流游了很远,仍然没有任何发现。
那么很可能尸体已经被冲得太远了,但同时也有另一种可能,就是他根本没死。
我想到这个年轻人如此矫健的身手,在落崖的时候,他立刻潜水逃走的可能性并非不存在。
我爬上岸,心里不由暗忖,为何我一到提贝就会遭到暗杀,这真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再爬上山崖,夜色已经深了,寒风凛冽,一直吹到我的骨髓里。我坐在路旁的一块石头上发了会儿呆,现在汽车已经毁了,而我又全身水湿,看情形马上就会下雪,我一生还没有这么倒霉过。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决定马上上路,如果我不想被活活冻死,我必须在午夜来临前赶到那个牧民聚集地。
我决定跑步前进,这样即可以快一点到达,又可以使我自己温暖一点,想到不得不跑那么长的路,我不由又叹了口气,我一向尽量避免吃苦,应该说是从小就养尊处优,现在居然要受这样的苦楚,却是为了我一念之仁的原因,真是让人觉得啼笑皆非。
然而正在我打算开始跑步的时候,却看见远远地来了两盏灯火。
我心里一动,立刻停了下来,在这个时候,难道还会有汽车经过吗?
那两盏灯过来的速度并不快,我目测着距离,如果是汽车的路,这辆车一定是开得极慢。
当那两盏灯越来越近,我终于可以看清的时候,我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那并不是一辆汽车,居然是一辆由四匹牦牛拉的车。
牦牛后面是一辆两轮的大车,车帘厚厚的,装饰着吉祥图案,车帘前挂着两盏防风灯,显然点的是牛粪,在燃烧的时候有一种淡淡的青草香气。车轼上坐着一个全身穿着厚棉衣的提贝族老者,他一看见我便停下了车。
在这个时候看见这样的一辆车,真是一种奇迹。提贝虽然保持了许多原始的传统,然而,在交通工具上还是吸收了许多西方文明的产物。目前在提贝的乡间,牧民也经常用汽车作为交通工具,我就亲眼看见许多牧民用解放牌汽车运输,那是一种六十年代的产物,虽然古老,但毕竟也是汽车。
但这辆耗牛车却保持了完美的古老传统,车的任何一个部位都像是刚从博物馆里拿出来的,决不能想像居然真有人用它作为交通工具。
我一看见这辆车立刻就愣住了,居然忘记了说话,当时我的感觉就像是聊斋故事里的书生在黑夜中迷失了方向,然后有一双灯笼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灯笼的后面通常是一个美丽的少女。
就像是要印证我的想法一样,车帘里有一个极美丽的女子的声音在此时响了起来:“为什么要停车?”女子说的是提贝语,语声清婉动人,如果用黄莺来形容也绝不为过。
赶车的老者便回答:“有一个年轻人,他好像要搭车。”
这时车帘一掀,一个提贝族少女探出头来看了我一眼。
我那时一直愣愣地发呆,而一看见这个少女又立刻吃了一惊,这女子不仅声音美丽,容貌更是美丽异常,在淡淡的灯光映射下,当真是端丽不可方物。
我相信我当时的表现一定像个傻瓜,因为我一直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少女微微一笑,她问我:“你要上车吗?”
我吞了口口水,发出了很不体面的“咕”的一声,我说:“是的,我可以搭你的车吗?”
少女笑着说,“当然可以,请进来吧!”
我踏上车,少女一直掀着车帘,车厢内也点着牛粪灯,使整个车厢笼罩着一层温暖的淡黄光芒。
我正想一步踏进去,却忽然发现整个车厢都铺着丝绣的地毯,那少女一双纤足踏着雪白的丝履踩在地毯上。我立刻又收回了脚,因为我的鞋刚才在下崖的时候踩了一脚的泥,如果我贸然踏进去,必会把那么精美的地毯踩得一塌糊涂。
少女的眼睛瞟到了我的脚上,她微微笑了笑,我脸上一红,说:“我还是不进去了吧!”
少女看了我一眼,“进来吧,你全身都湿了,如果待在外面,会冻坏的。”
这少女语音本来就十分柔婉动人,再加上殷勤劝慰的神态,我立刻又觉得自己开始有些迷糊起来。
本来我也并非没见过美丽的女子,但这少女不仅美丽,全身都带着一种淡然温婉的气质,而且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荒郊野外,见到这样的一个少女,整件事情都带着无法言喻的神秘感。
我又一次想到了聊斋里那些遇到美丽狐仙的书生,这种情景实在是太像了。
我脱了鞋子,进入车厢,车厢很大,布置得十分舒服,在车厢的正中放着一个大大的牛粪火盆,围着火盆三面都是用提贝刺绣装饰的软塌。
我在少女的对面坐下来,觉得我自己在这样肮脏的情况下无论坐在哪里都是不合适的,然而那个时候外面天气已经十分寒冷,而且我也对这个少女充满了好奇,也便顾不了许多了。
在我进入车厢后,耗牛车又开始慢慢前进,牦牛是一种走得极慢的动物,但却十分能耐寒,旧时的提贝人经常用这种动物作为运输工具。这车走得极稳,坐在里面的人几乎无法感觉到车子在前进。
提贝族少女一直在对面看着我微笑,她问我:“你是中国人?”
我连忙点头,我本来并不是一个笨嘴拙舌的人,但一看见这个女子,我居然变得不知道如何开口。
她说:“你去哪里?”
我说:“我是到那西达泽寺去的,但刚才遇到了一点意外,我开的汽车翻到了崖下,幸好我反应快,临时跳车,因此才保住了性命。”
少女脸上露出奇怪的神情:“你也去那西达泽寺吗?那真是太巧了,我也正是到那里去,我们倒是可以同行。”
我精神一振,连忙说:“那真是太好了,我叫燕楚,不知道小姐如何称呼?”
少女微微一笑,她说:“我叫央金!”
央金是一个极普通的提贝人女子的名字,在我认识的提贝人妇女里,至少有三四个是叫这个名字的。
这时车外的老者挥了挥长鞭,牦牛立刻跑了起来,我从来没有见过牦牛奔跑,在我的印象里,这种动物是不会跑的,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它们不仅能跑,还跑得极快。
牦牛开始奔跑后,车子就变得颠颇得多了,我们也不再交谈。
央金似乎有些疲倦,她斜倚在绣榻上,姿势娇憨,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淡淡的灯光照着她淡褐的肌肤,隐隐泛着珠圆玉润的光芒。我本是最不喜欢提贝族女子的肌肤的,尤其厌恶她们由于长期日照而留在脸上的红斑,但这个女子,便是脸上淡淡的红晕也是那么招人怜爱,完全扫去了我以前的偏见。
牦牛奔跑后,速度就变得快了许多,我们终于在午夜前抵达了那个牧民聚集区。
提贝族的牧民经常由一个个小部落组成,一个部落有时只有三五家人,多的时候可能有几十家人。
一家人便是一两个帐篷,我们到了后,这个部落的人们早已经入睡,但牧羊犬却立刻鸣叫了起来,本来黑暗的帐篷也开始一个个点亮了灯。
那个老者一眼便认出了部落首领的帐篷,他径直走过去,在外面叫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有一个中年的男子披衣走出来。
那个老者低声对他说了几句话,中年男子立刻露出十分惊异和欣喜的神情。
当时我们已经走下了耗牛车,但并没有走过去,只是站在车边上等着老者交涉。
那老者说了什么话,我并没有听见,只看见中年男子立刻恭恭敬敬地走过来,双膝一弯,似乎便要跪倒,央金却立刻说:“请起来吧!天气很冷,不要再多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