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二〇〇八年八月九日上午
地点:广州市康复中心九楼病房
口述者简介:
李金玉,五十五岁,汉族,彭州市白鹿镇水观村村民。“5·12”汶川大地震发生的第一时间,李金玉在自家二楼打扫卫生。由于地震造成楼体剧烈的震动和摇晃,楼房坍塌,她被摔到院子的地上,顿时失去知觉。之后半小时,被丈夫及亲戚救出。李金玉的腰椎、坐骨等身体多处在地震中受到严重损伤。因无法忍受疼痛,怕拖累丈夫和其他人,李金玉曾一度想放弃生命。但是,丈夫的爱和医护人员的鼓励,终使她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气。
代俊华,五十九岁,汉族,李金玉丈夫,务农。
李金玉在讲述自己在地震第一时间被从楼上摔到楼下的情况。
(二〇〇八年八月九日十时三十三分作者摄于广州市康复中心九楼病房)
李金玉:那个时候(五月十二日)我们两个都在打扫卫生。本身我们都该上山了的,吃了饭就要去的。扯点草啥子(什么)嘛。一般都是两点钟就走了。那天等于说赶了场回来,把饭吃了嘛,我就说,把楼上的卫生打扫下。葫儿瓜棒棒(葫芦架子)没有扩(放)好,搭葫儿瓜架子的那些棒棒,我就喊他(代俊华)去扩好。扩好了,我又喊他下去拿撮撮(簸箕)、拿扫扫(条帚)上来,把到处渣渣扫了。
他(代俊华)刚刚下去拿,我说我去洗下手。我刚刚走到(屋子)中间。我说咋(地)扭(动)来?我就缩到起(往后退),想站也站不稳。楼梯都垮了。我也没跑。我要跑的话,打死还说不清楚!楼梯上扩的板子,板子上扩的柜子,柜子头扩的都是东西。楼梯就过不到人了。那会儿,脑壳还是清醒的。但是我清醒,记忆差些了!当时在彭县(彭州)的时候,他(代俊华)记不到的电话,我还记到的。我想想,就想起了。现在我连我儿子的电话都想不起了。
那会儿把液输起,痛得很哦!我就吼哦!又下雨。我浑身都没得伤。
代俊华:当天晚上在彭州的时候,都往各个地方转,我们就转到成都军区总医院去了。五月三十号转到广州的。等于当时在彭州没得法,又转到成都。当天晚上就转到成都了。转到成都的时候,就在篮球坝子上(院子里),一个挨着一个。当时搬过去就下雨了嘛!就在那儿淋了一晚上雨。垫子那么厚,纯粹打湿完的。当时还余震。她是腰摔断了。
当时(五月十二日)的时候,她在楼上打扫卫生,有点渣子,她喊我到楼下拿那个铲铲和扫帚,晓得嘛。我将将下龙门(院门)后,铲铲和扫帚扩(放)到龙门后头的,我将将走拢(到)龙门就开始筛(作者注:地摇晃,指地震。)了。我当时以为筛一下,三四级地震就过了嘛。筛了一下,龙门就倒了个板。我往后一退。退了,这边有一个墙角又倒了。我又往那边跑。我看高头没得人了。那时候小摇,我喊了一声,李金玉!没得人。我晓得乖坏了!我以为(她)绊死了。晓得嘛!她后头摔下去的。我从这边绕过去。她就不晓得事了。
然后将合适(过去以后)的时候,高头,她扒到高头阳台的,哄一声,就和阳台摔下去了晓得嘛!这个(她)屁股就坐地下,压缩性的,把脊椎伤喽。当时没有揾(砸)到,要是墙揾到,就没得了(人就死了)。她那个五十多岁的人。垮的是阳台的面,阳台倒,她站不稳,顺到阳台就摔下去了。当时摔起(得)好凶嘛!
她这(受伤时间)不长,因为我们顺路,她没有揾(砸)到。我们(的房子)当路(挨着路边)嘛。等于我这儿在抬,我们侄娃子去找车子去了。大概半个小时,弄了车子,就把她抬车子上。哦,山些(那些山)垮了,整个山上那个石头、石粉粉,都差不多看不到天了。房子倒了,门楼也垮了。又怕电杆倒。没有倒。当时拉出去,没得好远,就到医院去了。
十四号我从成都回去,不给进。十二号出来的时候,我一分钱都没带,啥子都没带。八九十里路,我说我走也得走拢。后头那个抗震救灾的车子,我跟到回去。回去也没法,水也吃不得,啥子都没得。吃的饼干,喝的矿泉水。有水不敢吃嘛!当时河头的水,等于山垮的,河里头都是黄泥巴汤来。人家不允许吃。房子垮了,东西全部打完了。简直真的恐怖!
李金玉:现在感觉好多了!以前啥都不想。啥都没有了。饭都不想吃!现在我的恢复是最好的了!我过来的时间,走路还走不得。那会儿走上来要人扶到。现在我自己就走得了。就是站不得好久,站得不稳定,晓得嘛!(身体)上半截撑撑(撑东西)的没得问题,主要就是下半截!哦,在哪站到,就要掌到(扶着)点儿!就像甩球也是,他(代俊华)喊我不靠。不靠,我就站不住。甩过去我就要倒。我靠着随便甩我都不得倒!
代俊华:她恢复得还是快。主要原因就是政策好。因为医给管、吃给管,思想上就没得压力。不给管,你好像就有压力,你屋头就没法嘛!你哪有那么多钱呢?
这回还是政策好。不是政策好,像我们,心都废了!你医得起梭(吗)?我是说,我们自己掏钱,医不起!现在医药好贵嘛!昨天就一千多!真是政策好!像我们一辈子心血,就看到房子噻!你种地有好大的收入嘛?
当时成都(军区)总医院总说转转转,(我们)肯定又不想转,好像远得很样。(这边)条件好,真的好!我们过来等于说,好像是特别的待遇样!从这个服务、医疗、生活高头(方面)特别的待遇。确实我们都感激不尽!像我们过来,她腰摔断了,不敢起床,有的(护士)给她抹澡,洗头都在床上洗。我就觉得你在成都不可能的事。那好多人嘛!当时的时候,人也多!当时那个主任还骂我们一顿嘛,你吼啥子么!这间屋子八九个人,就是你病最轻了。他说,你们都可以回去了!后来,专家查房,按了一下,她脚神经痛。专家说,可能她腰有点问题!这下子又照和磁共振。看出来,硬是腰有问题!本来照片黑黢黢的,看不清楚。晓得嘛!哦,这马上就做手术。
(这边)服务得好,真的服务得好!他(让你)感觉跟特别待遇样。
李金玉:我这样想,你要想(住院期间)全部好,是不可能的!像我这种情况,要想全部好,起码要几个月去了!因为这个脚板儿,天天晚上睡不着。麻得很!原先是这半截又麻又痛,现在这半截不痛了,就是麻!有天晚上嘛,我就说,用冷水冰一下。冰一下就好些。然后我就睡两三个小时。医生说,不可以啊!不可以烫也不可以冰!那下儿(会儿)不晓得噻。现在晓得了,就坚持嘛!医生说,烫了等于没有做治疗!有几天澡都没敢洗。纯粹!
代俊华:她现在这儿(腰部)插的钢板儿。如果不是插钢板儿,现在还是睡到的。不敢起来。
李金玉:这边服务确实好。就是我们说话他们听不懂。我说,这儿绷得痛!医生就说,你说啥子?我听不懂!有时候,我们说普通话嘛,他们就听得懂。我说绷,又不晓得用啥子普通话说(笑)。
代俊华:她把神经伤到了,比她重的,都没得她吼得凶!当时我都以为她要死了。她又胖。到这边医院还有一百一十斤了。原来一百二十几斤。
李金玉:没得啥子感受。只是从彭县弄到成都,没有做手术,十二号躺到十九号都没有做手术。你想,痛了好多天么?痛得我着不住(受不了)。我说这下死了还对了。痛得你难受得很,真的是劝(想)死。那时候!我觉得医生包我脚,像失去知觉了,你晓得嘛!好像没得反应了样。我心里想,这辈子走不得,就完了。我就有点儿焦。那是十七八号之间。想,唉,一开始没得法嘛,看到人家都那么恼火。我听他们摆,这儿又死了人那儿又死了人,晓得嘛!有个女的医生跟我摆,她说,像你这样活起,你都算幸运的了。你想人家死了的呢?还不算了!我想呢,是呢,逃条命算了!我想我朝后头看嘛,万一做了手术我又走得了。当时我想我走不得嘛!就想,这又拖累他(代俊华)。我要是走得,我做点饭呀啥子。我就说,我走得了,恢复了,我就有点高兴,晓得嘛!我说,我走不得,还有这么多年,你就紧到(一直)死不了,他也六十岁了,对不对嘛!就现在我也跟他们说,我真正走不得,我劝死!你想,你拖累好多人嘛!反正你躺在床上,没得法,屎尿都要人家接到。对不对嘛!自己自理得了,就对了。当时我这样想的。
代俊华:在床上大小便,抬屁股,又怕(把腰)抬断。
李金玉:他还是算个好丈夫,还是有点好!每个人抬呵,他就喊,搂腰!搂腰!真怕把我抬断了。我晓得,我还是晓得!假使那些志愿者抬,他就说,搂腰啊!搂腰啊!他就怕弄断我腰。我还是晓得!我觉得做了手术,慢慢有点恢复,又能吃点饭。就有点高兴。加上医生跟我摆呀那些。他说,人家死了就算了,你逃到一条命就对了(不错了)!我就想,这下子钱呢,国家政府给你投,这儿吃饭啥子都给你管了的!我想,还是可以。对我这么好,我说我还是,等于说我就没得啥子牵挂,没得啥子焦的。哦,这就一天比一天好!
在成都那边是不行。没做手术,我觉得恼火得很!我说,人又这么多告(作者注:“告”,四川人的语气助词,相当于汉语里“啊”的意思。),巷道上都扩满的。有些人要抽烟,护士不准抽烟,我又闻不来那个烟气气。一抽烟我就咳,就把我这个伤口震得一痛一痛的。护士不准抽。护士一走,他们又抽。有些护理人员抽。晓得嘛!我确实受不了了!转到这边,也没得哪个抽烟,抽烟到外头专门有个固定的场所。
代俊华:政策好!共产党好!
李金玉:还是政策好!不是就要瘫哦!不瘫都要坐轮椅的哦!转到这边确实好!过来的时间,哦,过来好多人来看!又送的花,送的水果。哎呀,我觉得这边对我们太好了!星期天又有人来看。护士还给我洗头。我们真的都有点过意不去。我说。护士确实好,给我洗几次头。原来我头发这么长,还是护士给我铰了的。她说,长了不好洗!医生也对(好)!哎呀!这儿清早多早就来人,问你这样那样?
我那个医生,宗(音)医生我听得懂!他说的普通话我都听得懂!他说,哪里痛啊,有没有好啊,如何如何?这些,问我好些没有啊?这些我都听得懂!但我说好多话,他就不大听得懂。我说,宗医生你对我太好了,我都不晓得咋个(怎么)说。我说,我只好说声谢谢你们!他听不懂。他说,你说什么?有人跟他说,谢谢你!他才听懂的。
昨天医生说的,你这样走,好像都恢复得差不多了。他说,你在这儿能锻炼,回去也是能锻炼!我说,可以!我还是想回去了!但是我说,我回去呢,我三个人只有一间板房,屋头(家里)全部都成了一片废墟。我说,去哪儿去锻炼嘛!都没得法。喊我走,我只有走噻!你不可能紧到(一直)住下去嘛!回去也是恼火!我现在就是解手的问题。没得厕所的嘛!农村没得那个马桶!还是有点儿麻烦!但你不可能长期住在这里嘛。人家把你康复得差不多,你还是该走了嘛!
代俊华:以后不好打算。我说我找点活路打个工呢,她这自己又理不到!还是有点麻烦。因为我回去干不了啥子事嘛。像她这样,我又不敢走嘛!一出门就是坑洼,就怕摔跤。摔跤把腰摔断了,晓得嘛!我要照顾她呢,又没得经济收入。我娃又不听话。听话就没得这些事情了!从读高中四年就没在家,就一直在外头打工,心就耍花了,晓得嘛!三十岁了,现在还没成家。钱也没找(挣)到,也没捞(交)给我们。
李金玉:我们都没过问。他(儿子)的钱我们从来都没过问过。他也没喊(找)我们要。我们主要种点黄连。种了四年,就卖了七八千块钱。还要种得好!我们一般都是我一个人在屋里做,他(代俊华)在外面打工。今年说要出去打工的,这又地震了。
代俊华:我就是想不到啥子办法。叫我们回去,我只有把她护理到。就没得钱。再过几个月,脊椎再好不了,就不得行了!
李金玉:我想慢慢还是可以好的到!我就是说,我还是算幸运的,就是没得家了!我心态还是有点儿好。一天比一天好!我想,我老公对我也好,这儿医院对我也这么好。我还有啥子不那个的呢!我说的。我们两个的感情一直都好!
采访手记:
彭州市也是被民政部、发展改革委、财政部、国土资源部、地震局联合评估的十个极重灾区之一。它是我去的比较早的极重灾区。但是,正因为早,有很多路不通,比如银厂沟。因此我只能在彭州市委宣传部的安排下去了一趟河西水库。
后来就一直想再去彭州采访。但终因时间或其它什么原因未成行。回到深圳又去广州康复中心跟踪采访时,听说有一位幸存者正是彭州的。我立马跟他们约了时间。他们就是彭州市白鹿镇水观村村民李金玉和她的丈夫代俊华。
李金玉的治疗康复都很顺利,但是我却为他们担忧,出院以后,他们该怎样生活呢?李金玉还需要继续恢复几个月,恢复期间就需要代俊华的照顾。这样,他们就没有了经济来源。他们说,他们不能总靠国家养着啊!那也不可能!那又该怎么办呢?
代俊华一筹莫展。不知道还有多少像李金玉一家那样的地震幸存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