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二〇〇八年七月八日晚上
地点：什邡市罗汉寺
口述者简介：
素全法师，四十一岁，汉族，中国佛教协会理事，中国佛教协会教务委员会委员，四川省佛教协会副会长，四川尼众佛学院教授，什邡市罗汉寺法师。“5·12”汶川大地震第一时间，素全法师冒着生命危险，从成都赶回什邡，向灾民提供各种物资救济，为妇幼保健医院提供接生婴儿的必需设施，将寺院食堂作为产妇生产的场所，并于五月十三日凌晨成功接生地震后的第一名婴儿。他带领和组织众僧人及志愿者奔赴灾区一线，帮助受灾群众从废墟里捡拾木耳等，解决灾民的灾后生计问题。
地震来得很突然。因为那天是四月初八，是玉佛节。（作者注：玉佛节为佛诞节，属于我国佛教一年之中最大的节日之一。即释迦牟尼的生日纪念。）早晨我们都在玉佛。中午我就往成都走，主要是参加省佛协成立五十周年。地震是我走到成都过后发生的。那时我刚好走到西门上，看到成都到都江堰的公路上，救护车都在往里面（都江堰）跑。当时所有的电话都打不通，没法跟任何人联系噻！我当时就在想，这个地震肯定非同小可，因为成都都这样子摇晃，不晓得山区是怎么回事。所以我叫司机立即调头往什邡走。也没有想到参加五十周年的事，顾不到那么多了。省佛协这个活动规模还是很大的，筹备了很久。
回来的路上，我还专门停到一家超市买了一千多块钱的物资，把我身上的钱全拿了出来。买的矿泉水、饼干、方便面。因为我考虑这么大的地震，不晓得情况咋个样子（怎么样）。回到罗汉寺时接近四点钟。那时候已经有几百灾民在寺院里面了。我感觉，第一要面对的问题就是妇幼保健院。妇幼保健院过来过后，就是说她们有四位马上要临产的产妇，还有三十多个刚刚产下的婴儿。有八十多个医护人员从危房里面跑出来，不晓得往哪儿跑，郎个办（怎么办）？就找到我。我马上就接受了他们。接受过后，我又把全寺院的僧人召集起来开会。我说了三点。第一，必须无条件地接受所有灾民。当时我就做出这个决定。我想，那么混乱的时候，我们应该这样做。也是无条件应该这样做。第二，无条件地为他们提供生活。我们就做饭、烧水这些。第三，无条件地为他们提供生活必需设施，我们三百张床、所有的被子、所有的被单都全部拿出来。当天晚上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地震前没下雨，当天晚上就下雨了。然后我们就给妇幼保健院搭棚子。我马上喊僧人到街上买油布。买回来就给他们搭起了棚棚。刚刚搭好，灾民就涌进来，把它抢了。我就说，他们这时候都惊慌，抢了就算了。又去买。买回来又在这边给妇幼保健院重新搭棚棚。搭好过后，他们就搬进来了。因为我有经验了，派了僧人守到（守着），就把妇幼保健院安顿下来了。
那个时候都傍晚了，有一个产妇受到惊吓过后，非常危险，就一直生不出来。就剖腹。剖腹产也没得地方，到处都刮风下雨，就在我们的饭堂头（饭堂里面），拼起饭桌子，打起手电筒，就这样子给她剖腹产。婴儿是十三号凌晨生下来的。婴儿的父亲姓唐，我就给取了名字，唐震生。后来考虑她是女娃娃，就改成唐震雯。后来中央电视台还专门报道了。这也是地震过后的第一个新生儿。
当时，在油布棚棚里面，输液都困难，找不到东西，一根棒棒都找不到。灾民涌进（寺院）来，能拿的东西都拿完了。连我们的扫箕、锅盖、瓢盆、门窗，啥子（什么）都拿走了。拿去挡雨。下雨过后，花条布、油布挡不了雨。
当天我看情况不对头。那些伤残人员从灾区拉来过后，家属都没有跟来，又没得志愿者，满足不了那么多护士。咋个办？我马上就叫僧人熬稀饭。很多伤员当天晚上就截肢了，脸打得稀巴烂的。没有死的好多都残废了。就要去照顾他们嘛！因为二院就在我们对面。听到救护车的声音不断。后来救护车没得了，货车也拉起伤员过来。遍地是伤员。我们当天晚上通宵都没睡。因为灾民不断地涌到寺庙里来，我们可以说倾其所有。僧人没得地方住了咋个办呢？当时这个房子又不敢住了。因为地震过后都惊慌失措的，又不断地余震，不晓得会发生啥子。在庙子头的三十多个僧人当天晚上都是通宵没睡。后来就打起雨伞坐在大殿、坝坝头（院子里）。十四号又坐了一个通宵。没东西了，被子都没得盖的了。我一直到十八号都是在汽车里面度过的。就是小QQ车。
我看到那些学生，就撕心裂肺的痛。见到一个洛水中学的学生，叫童忠诚，十四岁，当天是他的生日，晚上还打算跟他父母过生日。结果左腿从大腿根锯掉了。我到医院去的时候，他刚从手术室推出来。他就拼命地叫。叫得撕心裂肺。那个声音多远都能听见。妈，你把我杀了吧！我下面少了这么多，下辈子咋个活！你把我杀了吧！你把我掐死吧！就拼命地叫。喊了一个小时才安静下来。他根本不接受治疗。因为突然没有脚了，他无法接受嘛！还有一个小娃，十岁，一直就不说一句话，医生问他，都不说。后来我就问他，他跟我讲。我就说，你要哭就哭出来！他一下就哭出来了。他说，他们都死了！他就一直说，他们都死了！他的同学都遇难了，他的心灵受到了创伤。那是十二号晚上。
当天十二号下午的时候，绵阳就过来一个僧人给我报信。因为德阳地区就我一个省佛协的会领导，就说，绵竹吉祥寺死了五个僧人、三个居士，也是垮得最惨的。我当时就揪心的痛。他跟我说，没得吃的，啥子吃的都没得了。因为（寺庙）塌平了！我就把我买回来的东西全部交给他带回了绵竹。
我十三号就急匆匆赶到了蓥华镇。那里可以说惨不忍睹，路上全是尸体。当时蓥峰化工和红白化工厂还在燃火，燃了通宵。几千官兵在那灭火。那个时候，解放军还没有来。什邡是十四号才来解放军。到的最早的就是洛水的预备役部队。之前全靠自救。我十三号就跑遍了什邡市的九座所有开放寺庙。在老蓥华寺的沟口，我碰到一个老头子。这个老头子后来我才知道，他只有四十来岁，比我还小两岁。就在那个地方钉木板。一言不发。我说，你钉门板咋子（干什么）呢？他一指，席子裹着一个娃儿。十二岁，是他的儿子。就在蓥华小学被砸死了。那个小孩长得眉清目秀，高高长长的。旁边放着个篮球。后来我才看到他妈妈。他妈妈的眼睛哭得跟灯笼一样了。完全是快休克的样子。肯定是哭得很伤心。他们刚刚花了六十多块钱给儿子买了个篮球。他们儿子喜欢打篮球。我就到了学校，死得学生太多了。而且我站在废墟上，那底下还有好多学生。我们都无能为力。因为手刨不开。路不通，救援机械无法进去。我都是走进去的。
十四号我又进去。那个四十多岁的老头子，一个晚上头发白完了。我每一次去，我都要去看望他们，去安慰一下。
十四号我就往红白（镇）走，碰到什邡市公安局副局长。他说，你咋进来了呢？那个时候部队都没有进去。我说，我走进来的。他说，你进来，对我们灾区对我都是一个莫大的精神支柱。这个时候有僧人在这个地方，使所有人看到了光明。从十四号开始，我就每天到重灾区去。当初就是送我们寺庙的物资，过后我又给我同学打电话，让他们从成都送来物资再运进去。我们就搭志愿者的车，拼命朝里面送东西。从十四号开始我就每天送吃的东西进去，一直坚持了一个多月。后头我就发现问题，七点送物资，志愿者的车十点钟才去，走到危险的地方就不进去了。山上还在掉石头，还不断余震，他们不进去了。到十五号，凤凰网来了。我给凤凰网打了电话。因为我在凤凰卫视讲过课。赶来以后，凤凰网就跟我一起赶到重灾区。看到情况过后，他们马上把这些情况反映在网上。然后河北省佛教协会和无锡慈善基金会十六号就来了。来了过后，我就告诉他们，我需要货车。他们就一家送我一辆货车。货车一过来，我就开始送物资。然后无锡慈善基金会又送我一辆金杯车，拉人。一个月下来，光是汽油费就是一万五千多。到了二十号，基本上就没得活人救起来了。
这时候我就发现，不是送吃的问题了，也不是去参与救人的问题了。就是要帮灾民安顿住的地方。因为那个时候，我的寺院里有两千多人，已经爆满，很多人都往城里涌，什邡城区最多达到五万多人。我觉得什邡市政府做得特别好，就是在这个危难的时候，马上包容了所有灾民，把他们放在体育馆和六十米大街上，全部把他们留下来了。但是，这些留下来的人没住的。然后从二十号到三十号，我就带到无锡慈善基金会、凤凰网、壹基金和一帮高中生跑遍了所有重灾区，给他们搭帐蓬。
那个时候，我们的帐蓬比任何政府的帐蓬都先到。我去送帐蓬的时候，灾区几乎没得一顶帐蓬，全是花胶布，风一吹就掉，也遮不了雨。然后就搭帐蓬。给最苦的人搭帐蓬，给老弱病残、遇难的学生家属搭帐蓬。壹基金的吴金跟着我们搭了五天的帐蓬，周迅跟我们捡了一天的木耳。一个世界小姐也跟我们一起搭了一天帐蓬。他们悄悄地来悄悄地去。壹基金很多人，包括付笛生，包括凤凰网的这些记者，就跟我一起去挖沟、搭帐蓬、送生活用品。我在二十号到三十号这段时间，送了五千多水瓶、五千电筒、五千多水桶，都是他们最需要的东西。
我是从四月初八到四月十五才开始上殿的。然后十五的时候，我就做了超度法会，就要求僧人念经，超度亡灵，祈福这些抗震救灾英雄，整整念了一个月。然后我就一直到三十号都搭帐蓬。三十号政府的帐蓬到了，我发现搭帐蓬不是办法了，灾民的重建家园是个大问题。什邡是木耳之乡。很多灾民以前都种木耳。地震过后，他们的板棚全部倒了，十多天下来耳棚日晒雨淋，但是菌种还没有死。就是没法去捡。工作量相当大。有十亿袋木耳掉到地上。我发现不对头。我就不再搭帐蓬，也不再去送那些物资了。因为后头好多志愿者找我，他们听说罗汉寺在安排这些，他们积极性很高，来了过后就想当心理辅导啊，去做心灵慰藉。我就告诉他们，最好的心灵慰藉就是让灾民有安身之处。我就带着他们去湔氐捡木耳。每天八十多人进去。没得车咋办？全部用货车拉他们进去。我们志愿者很辛苦。每天坐货车去。太阳烧得全部掉皮了。
素捡了十天木耳。我就发现他们都是贷款（种木耳）。有一户贷了十二万，全部垮了。这家人就不吃不喝不开伙，在那发呆。政府发的方便面，就吃方便面。我问他们。他们说，不活了，在等死！我说，为啥子不活了？他说，我向政府贷了五万，借了七万。我郎个办嘛（怎么办）？我一辈子都还不起了！男的是出车祸肩胛骨断了，一个母亲一个女儿，女儿只有十二岁，还有一个老婆婆都七十多岁了。这么一家人，我第一家就是帮的他。我们八十人整整捡了五天，才帮他捡完。后来就分成了三个组。因为都挤在一个地方不好。我发现这个问题，就分成三个组。我们真正帮一个村捡起来，我们能力有限。我们共捡了五十多万袋。它是这样的，棚棚倒了把那些木耳压在底下，你先要把上面的棚棚弄掉，把棚杆锯下来，然后要把上面带竹子的片片剪断，剪断以后，一根根把木棍抽出来，重新给它搭起。搭起来以后，再一袋袋放上去。这样，那家就有三分之一到三分之二的收入，他还可以收两次木耳。晓得嘛！我们给那家捡好一半的时候，一家人就喜笑颜开了。开始捡的时候，他坐那儿等死，他不捡。后来看我们捡了一半了，就高兴得不得了，就给我们煮稀饭。我们去的十天时间，天天在那个地方自己煮吃的。没得吃的，就带干方便面进去。后来那家人就积极地配合。还有一家人，全家人要逃跑了，行李都收拾好了。我说，你逃跑做啥子么？他说，还不起钱！这家有十万袋木耳。我们也帮他捡。最后这家人也振作起来，又积极地一起去捡。看到他们脸上的笑容，我觉得心里那种（因为）地震造成的苦难就过去了。
我觉得这次地震，很多人为解放军、为我们的领导和抗震英雄歌颂有必要，但是我内心最赞叹的，是我们的中华民族、普通的老百姓这种生生不息、不屈不挠的精神。他们才是最伟大的！有一家，这边是失去的儿子，就埋在田边边上，那边是倒光的房子，他们就在地里去插秧去了。凤凰网的记者说，如果我遇到这种情况，我肯定要疯了！失去亲人、失去家园，却这么顽强。我就是觉得真正应该歌颂他们！我内心就是这样的感受。将近两个月，感触太多了！
实际上我觉得我自己也没做什么。也是做到了我们出家人的一种修行。但是地震让我对复杂的人生有了更深的感悟。就包括这个妇幼保健院，到今天，已经接生了七八十个孩子了。第八个孩子是个高危病产妇，我也不懂，反正就是说她的羊水已经破了。当时我们就联系部队医院，跟她们（妇幼保健院医生）一起做。后来（产妇）安然无恙。就是说，在这儿没有一个产妇出安全事故。（虽然）全部是剖腹产。这也是我第二个感到欣慰的地方。也就是说，我们失去那么多的孩子，一样的，又有那么多的孩子在废墟上诞生。让我看到希望！我去洛水中学的时候，当时废墟上推土机正在翻，在找那些尸体出来。不断地翻。就有一个篮球，在废墟里面特别醒目。我就把它捡起来，我觉得把它压坏了可惜。我们就把它捡回来，将来捐给重建的学校。后来我们想让它发挥更大的作用。（五月十九号，）我们就联系了凤凰网，联络了上海龙华寺，还有那些幸存者的学生，我们在什邡二小举行了一场篮球比赛，还有我们的部队、医院。我提出一个口号，不屈不挠，传承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