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福不享,哪个愣蛋呀!”婆婆没有退路,想起秦怀阳考上公务员时对她的承诺,带进城去享福,就相信了儿媳妇的话。
于是,婆婆到左邻右舍串门去了。这家招呼一声,那家说笑一阵,不管到哪家都是那几句话:“儿媳妇带我进城享福了。唉,熬大半辈子,儿子出息了,我也跟着享享秃尾巴福。我就是受罪命,真的叫我饭来张嘴,衣来伸手,像马支书娘子那样,我怕折寿了!老姊老妹的,有空进城都到我儿子家去坐坐,马家湾还没人在运河城里呢。哎,都说城里人半边脸,可怀阳那孩子哪算是城里人呢?哪怕到那坐坐喝口凉水也是我的心意啊。”仇梅婆婆笑一阵,哭一阵,哭哭笑笑,心情特别复杂。
最后,老人流泪笑着把家里的东西托给门旁邻居处理掉,自己收拾收拾,拿些换洗衣服,怀里抱着家养成的黑猫,跟着仇梅进了城。
仇梅想给秦怀阳一个惊喜,进家就给婆婆洗了澡,又换上一身新买的衣服。人是衣服马是鞍。婆婆穿上那身衣服,除了脸上的太阳斑黑点,看上去跟城里人没多少区别。
晚上,秦怀阳回到家,一眼看到妈妈从天而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妈,你怎么来了?!”
“你媳妇接我来的。”
秦怀阳喜出望外之后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自从爸爸去世,秦怀阳未必不想把妈妈接进城来。但自己还寄人篱下,仇梅岂能容得下一个乡下婆婆?没想到仇梅主动把妈妈接来了,本该高兴啊,可秦怀阳感觉这是仇金玉一计。
“你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就跟她来呢?等我在城里有了窝,我自己不会去接你?”
幸亏仇梅当时不在。妈妈听到儿子生气,魂都吓飞了,泪流满面地说她都快给我磕头了,我不来不伤她的心吗?”
秦怀阳听完妈妈的叙述,苦苦一笑说“她的话你也相信?”但既然来了,而且是仇梅主动接来的,请神容易送神难,景仇梅也不会对妈怎么样,秦怀阳自责不该对妈发火,嘱咐妈妈:“有什么不顺心事就告诉我。”
交杯酒
除夕是个响晴天。.
秦怀阳一大早就带上妈妈回马家湾,专程给爸爸上坟送钱了。秦木石过世的第一个春节,不用妈妈嘀咕,秦怀阳早打算好了,说什么也要给爸爸送钱去,让爸爸在阴间也过上一个富足年。但秦怀阳没捎上仇梅,甚至连对仇梅说一声都没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秦怀阳不担心仇梅说便宜话,就是赌一口气。不是仇梅,爸爸还不会自尽。谁不知道生命宝贵?结婚两年多了,仇梅哪天拿自己当秦家媳妇?叫她跪在秦木石的坟疾疼下,给丈夫撑撑脸面,让村民们瞧瞧,看,秦怀阳带着城里小姐给他爸上坟來了,那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跪在爸爸坟下,点着冥币。瑟瑟寒风吹得冥币乱飞。那是野鬼在与爸爸争钱。秦怀阳把飞走的冥币一一捉回来,烧给爸爸。妈妈唠叨着跟坟墓里的爸爸说话。全是家长里短,全是对爸爸的埋怨,全是诉说爸爸死后的艰辛。
最后,妈妈说你个死鬼要不是早走一步,也和我一样进城享福去了。现在儿子当官了,人模狗样的,抬脚就坐放屁虫子小跑车,举筷就有鸡鸭鱼肉吃,连放个屁都有人当三杆枪扛着,就差有自己的房子了。你个死鬼呀,一辈子想尿出一丈二尺高的尿,可在马姓窝里你头别在裤裆里,哭都找不到坟头,哪有你好日的狗呀!你要不死就好了,就不用站在屋顶上也能尿出一丈二尺高的尿了,就能在马姓人面前挺直腰杆做人了。你要不死呢,咱们一起跟儿子进城去,让那些欺负你的狗日的气得眼睛滴血,牙咬碎了往自己肚子里咽去。没想到了,你个死鬼啊,你个短命鬼啊,你一天福没享就撂在马家湾了!你要是真有灵魂呀,你就保佑儿媳妇早点给咱们生个孙子,啊!”
听着妈妈那些唠叨,秦怀阳五脏俱焚,但只默默流泪,一句话没有。生死茫茫,阴阳两界,恍恍惚惚,秦怀阳突然感受到生命的脆弱。爸爸所经受的一切屈辱都随着他生命的消失而烟消云散了,只在妈和自己的心底热下伤痛。自己所获得的地位和荣光对爸爸还有什么意义呢?但纸烧活人心,当冥币化成薄如蝉翼的灰烬,风一吹立即化为粉齑时,秦怀阳时时作疼的良心稍稍得到平静。
烧完纸,没顾上带上妈妈再回老屋看看,秦怀阳就赶回运河市里。
因为仇家在等着他们回去吃团圆饭。
今年跟往年不一样,仇金玉下台了,但秦怀阳上台了,一下一上,值得庆贺。仇金玉决心高调过年,早早在运河酒店订了一桌团圆饭,现在,已经带上一家老小赶到餐厅,打牌喝茶嗑瓜子,只等着秦怀阳母子俩回来开席。
秦怀阳母子俩一进门,仇金玉就扔下牌,宣布开席。先是推亲家母坐上席。亲家母不懂官人规矩,看着儿子脸色,不敢坐。秦怀阳说叫你坐,你就坐吧。”她才敢坐到上席主宾位置。刘丽挨着丈夫坐下。仇杰,仇梅,孙兰,秦怀阳,依次排下来。仇金玉看到秦怀阳坐在下首,又站起来央女婿主持。自己下台了,在座的没一个比秦怀阳官大的,谁官大谁主持。但是,秦怀阳坚决不同意。家宴哪能讲官大官小?只能按辈分来坐。听秦怀阳说的在理,仇金玉也就不在坚持了。
难得一次大团圆。
秦怀阳早就想在这样的大团圆上表现表现了,他坐下没多会儿就一把把孙兰的手抓在自己手里。尽管孙兰的小手变成一只拳头,但他的手包皮似的紧紧裹着孙兰的手。
孙兰在他抓手的那一刻有一个小小的无声反抗,既没有多大动作,也没有用眼去挖秦怀阳。只是脸上一红,眼睛看着仇金玉和刘丽。当然,她更应当担心另一边的丈夫仇杰发现她的异常,但是她却不担心。因为仇杰正狼吞虎咽吃菜哩。当她发现仇金玉和刘丽正跟亲家母说话,根本没有发现秦怀阳桌下的小动作时,她便安静下来,攥紧的拳头仿佛一头埋在土里的蒜头,慢慢吐瓣发芽,五只纤纤手指钻进秦怀阳的五指缝里。秦怀阳感觉到情人手心津津有湿汗,迅速箍紧孙兰的五个手指,于是,十指相扣,沉在桌下。
秦怀阳一直在用左手端酒杯喝酒,而且只喝酒不吃菜。因为秦怀阳是用右手抓住孙兰左手的。
仇金玉把筷子伸进一个碟子里央女婿小秦,不能光喝酒不吃菜呀,那样伤胃子。来,就菜。”
秦怀阳不得不松开孙兰的手,用筷子夹菜。但时间很短,放下筷子他又抓住孙兰垂在他身边的手。孙兰的左手像一只小兔子,一直在窝边转悠哩。
仇家这两个外姓人都不愿放弃在仇家人面前享受报复的快乐,宁可不吃菜,也很少开紧扣的手。
不一会儿,餐厅里空调的温度就高起来了,加上热菜冷酒,陆续有人脱掉外套。
刘丽脱下外套挂到衣架上去。衣架就在秦怀阳和孙兰的背后。当她转身走向餐桌时,忽然看到秦怀阳和孙兰两手松开的那一瞬间,她的心里咯噔一下,再坐到自己位置上,就一直拿眼看着秦怀阳和孙兰,特别注意他俩的左右手。
孙兰敏感地发觉到婆婆的异样眼神,用脚碰了碰秦怀阳的脚,丢开吧。
秦怀阳心领神会,把双手放在桌面上了。
“果果,奶奶累了,去你妈跟前去。”刘丽撮弄果果。
果果跑向孙兰。孙兰把儿子抱坐在膝头,问儿子想吃什么,转着桌子上的转盘拣果果爱吃的挑给果果吃。
仇金玉说话了:“仇杰,孙兰,你们做晚辈的还不敬你婶子的酒?”
孙兰放下果果,和仇杰一起站起来敬秦怀阳妈妈酒。
老人不喝酒,只端杯意思意思。
仇金玉继续指挥喝酒:“小秦今年大喜,你们也该祝贺他吧?”
于是,仇杰夫妇又敬秦怀阳。
仇金玉还要出洒题:“仇梅,你是秦家人,该怎么喝呀?”
仇梅会意,看一眼丈太。但秦怀阳眼皮没抬。仇梅只好自己站起来,端杯走到婆婆身后敬酒。真真切切,仇梅叫了一声妈。婆婆听出幸福,脆生生答应了。’乡下老人也站起来,挤着泪眼大笑大过年的,亲家,我说句话,不知中听不中听,我做梦都想抱孙子丨”
仇金玉鼓掌:“这话不仅中听,也说到咱们心里去了。小秦啊,仇梅啊,你们听到了吧,可不能辜负老人家的期望啊!”
秦怀阳说:“妈,少说话行不行啊!连个窝都没有,抱什么孙子!”“喝酒喝酒,来,小秦,你不敬我酒,我敬你酒,祝你步步高升啊!”仇金玉拉场。
秦怀阳一直没敬岳父的洒哩,听仇金玉说怪话了,立即站起来喝干两杯酒。肚里有酒,心里憋气,秦怀阳就想耍耍酒疯。桌上三个男人,还有仇杰没喝。仇杰谱大,等着秦怀阳敬他的洒呢。但秦怀阳谱更大,根本不踩仇杰。仇金玉看出苗头,撮弄儿子敬女婿的酒。
仇杰说“他官大,我不跟他喝酒。”
秦怀阳说:“再大的官是考的,比求哥拜姐找人上的强。”
仇杰不说什么,端起酒杯碰秦怀阳的酒杯,喝下去两杯。
仇金玉啧嘴,感觉酒桌上气氛上不来,跟他预期的有距离,他说:“孙兰,果果姑父高升了,怎么没见你敬他酒呀?”
刘丽拉扯一下丈夫的衣角,但仇金玉没理她那一套,只顾着劝酒。没等孙兰开口,秦怀阳说话了我就孙兰这一个小舅娘子,果果也就我这一个姑父。仇杰、仇梅你们别吃醋,在咱们运阳乡下,小舅娘子跟姑父开起玩笑来没底,剥下裤子套在头上的有,搂着亲嘴瞎摸的有,好得棒打不散的有,反正姑爷、小舅娘子就是没个正形。孙兰,你说咱们这酒怎么喝?”
孙兰看着秦怀阳?.“你说怎么喝?”
秦怀阳冲孙兰挤挤眼说:“喝个交杯酒给他们看看。”
孙兰红了脸,抿嘴直笑。她看看公公,公公嘴咧成棉裤腰了。她看看婆婆,婆婆下巴拉到脚面上了。她看看丈夫,丈夫两眼皮胶成一条缝。她看看仇梅,仇梅眼睛瞪成牛卵子了。只有秦怀阳妈妈还那样乐呵呵的。
秦怀阳把端酒杯的胳膊伸出去。
孙兰把端酒杯的胳膊伸出来。
两只胳膊开始直直的,转眼绕在一起。两人脸对着脸,眼看着眼,嘴衔着杯,慢慢喝下一杯洒。
仇金玉乐得鼓掌。
刘丽猛然砸开丈夫的手,拉起果果走了出去。仇杰、仇梅也跟着走了出去。
秦怀阳、孙兰喝完两杯交杯酒后,又共同敬仇金玉酒。
仇金玉意识到了什么,不喝。
秦怀阳说:“我说不出理由,你再不喝。”仇金玉就听他说。“理由有三,一是我和孙兰都是外姓进入仇家的,二是我和孙兰都是你的部下,三是我和孙兰是同班同学,找到这么多同类项,你说咱们还不该一起敬你酒吗?”
仇金玉心里隐隐不快,但女婿说出这么多理由,只好喝下两杯酒。
“两个傻孩子,喝那么多酒干吗,不伤人啊?”秦怀阳妈妈心疼了。
秦怀阳说妈,咱俩今天高兴!咱俩什么时候这么高兴过?是不是,孙兰?”
刘丽和仇杰、仇梅站在餐厅外面,谁也不说话。果果在大厅里跑着玩,一不小心摔倒了,哇唾大哭。
孙兰冲出门来,赶在刘丽、仇杰之前把儿子抱起来。
不料,果果抢起小拳头砸向孙兰,先砸头,孙兰避不及,头被砸得还真疼。果果不管妈妈疼不疼,拳头变巴掌上去扇妈妈的脸,“啪啪”,左右开弓,一边一下。
孙兰本来就为报复仇家兴奋着,矛盾着,不管仇家人看出看不出什么苗头,反正闹得畅快。但不料让仇家的小人儿不仅砸了头,而且还打了脸。打人不打脸,儿子打妈妈的脸,是妈妈不要脸吗?孙兰惊心了,愤怒了。她赶紧腾出一只手去挡果果的小手。
但果果似乎比她更生气,砸过扇过还不煞气,双手扑上去抓住孙兰的头发就薅。
孙兰疼得不得不低下头,眼泪涔涔求果果:“快松手,不松手我马上就要打果果了。”
果果就是不松手。
孙兰一只胳膊抱着果果,再次腾出一只手摘下儿子的小手。但头上□经被果果挠得成一堆乱草了。孙兰唬起脸瞪着儿子,发现果果无事似的,挂着泪花的脸上不仅没有丝毫的害怕和愧疚,反而绽开了笑容。孙兰意识到果果不是成心的,就教训果果:“儿子敢打妈妈,斜不挂调的惯爬头了,反了,孬种!”
刘丽在一旁说:“在家都这样,不开心就打爷爷奶奶,打足了打累了才撒手
孙兰一听吓坏了,急得眼泪都下来了:“妈,你们怎么这么惯着果果呢?这样他长大了能成人吗?”
刘丽本来心里怄气,又让儿媳妇抢白了去,更加来气了,上去抢过果果抱在怀里,说:“噢,你们天天到处疯,高兴怎么疯就怎么疯,没人管似的,哪天问过果果的事!现在看孩子斜不挂调的了,又怨天怨地的了,怨哪个?我们就是要让果果学成一个生葫芦头,免得像他爸爸那样受人欺负。”
话撵话,没好话,孙兰听出婆婆的歪心眼:“你们把果果霸占了去,不是你们惯着他怎么能这样?从今往后,果果再也不能让给你带了。”
馒头不吃隔食病,婆媳俩一山不容二虎,一提抚养果果,刘丽便什么话不说,抱着果果就下楼走了。
团圆饭不欢而散。
欺人太甚
孙兰一直担心果果再由他爷爷奶奶抚养会学坏掉,决心要回儿子。可是,刘丽就是不给。
孙兰骂丈夫算什么男人,连儿子的监护权都不能履行,还在外面鬼混什么!她进了仇家门,开始怵着仇杰。后来发现仇杰真没什么大本事,不是靠着仇金玉那个老东西撑腰吊后台,仇杰就是一个浑浑噩噩的阿斗。越想越窝囊,越想越来气,孙兰有点不理智了。
仇杰想着那天酒桌上秦怀阳和孙兰的交杯酒,心里正结着疙瘩,怀疑孙兰给他戴了绿帽子。嘿,孙兰一闹,仇杰顺势算是抓住把柄,瞪起牛眼,抢起暴拳,拳脚相加,臂头盖脸,肥打孙兰一顿。仇杰奚落孙兰:“你看看你这阵子整天涂脂抹粉的,还像人吗?简直就是只鸡!还有脸要儿子?”
孙兰跟丈夫拼了,又撕又咬,结果,吃亏的当然是孙兰,少不掉被打得鼻青眼肿,浑身没一处不疼。但孙兰还是要执意讨回儿子。
“帮我救救果果吧!”孙兰向出差在外的秦怀阳求助。
秦怀阳出差回来,天都黑了,下车看看自家窗户,黑洞洞的。低头走上楼梯,伸手摁亮楼道灯,他突然发现角落里一个老人头磕在膝盖上,蜷成一团坐在地上。脚边趴着一只黑猫,两只眼睛雪亮。秦怀阳认出老人是他妈。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妈妈也没抬头。秦怀阳叫一声:“妈!”
妈才抬起昏花的老眼看了半天哎哟,你可回来了。”
秦怀阳早猜出八九分了,在楼道里不便问妈妈,一言不发搀起妈妈。妈妈弯腰抱起黑猫。秦怀阳开门进屋,把妈妈抉坐到沙发上妈,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