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金玉更怕的还是人的口水。好话不出门，坏话走千里，机关各种传闻都有，有说仇金玉出差在外被双规了。有人说仇金玉让纪委从办公室里带走了，办公室跟着就被抄了，抄出淫秽光盘几十张，有人说仇金玉的家都给抄了，抄出长霉生虫的钱就有几麻袋。哎哟，人嘴无空过，唾沫淹死人，一时间运河市上上下下说什么的都有。这些话能不能传进仇金玉的耳朵？当然不能原汁原味地传到他的耳朵。但是，拐弯抹角传给他的大有人在，得过他恩惠的，和他沾亲带故的，跟他出过国同过窗的，四面八方的熟人都把仇金玉的手机打爆掉了。有的旁敲侧击提醒他，马明侠进去不会影响到你吧。仇金玉一律哈哈大笑，一人做事一人当，身正不怕影子斜，没事。有的在手机里问候一声就挂了，有的知道仇金玉手机还能打通就挂掉了，很简单，仇金玉手机还能打通，就证明没事。
但仇金玉是个明白人，更是个老牌政客，他岂能不知道那些人的心理？关心他的，求菩萨保佑他。看他笑话的，听说他没事心里难受呢。想整他的，幸灾乐祸呢。
仇金玉在办公室里坐不住了，开始到处走动，见人就打招呼，一有时间就展示他大忽悠的功夫，说个段子笑话，虚张声势掩饰内心的恐惧。仇金玉特别爱到市委市政府大楼上走动，目的就是想辟谣。看，马明侠进去了，我还不是活猴子一样吗？人事局长还不是当得好好的吗？汗毛没少一根。
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关于马明侠的新闻变成了旧闻，渐渐淡出人们的话题。人们又从新的话题中寻找到生存的安全感和快意。除了仇金玉，机关里大概没几个人再会掂记着马明侠。即便是仇金玉也默念着阿弥陀佛，渐渐恢复了常态，投入正常的工作了。
但不久一个消息又像一根棍子砸在仇金玉的脑门上——市委任命王长江为人事局党组副书记。本来排名靠后的王长江，副局长还是副局长，头上又套了个党组副书记，一下蹿到二把手的位置上。仇金玉不傻才怪。怕鬼遭鬼，王长江直逼他的位置，他感到岌岌可危，摇摇欲坠，正常。
伴着王长江逼近仇金玉的位置，运河市面向全国公招副处级领导干部的简章也同时在各大媒体公布了！此前全国不少地方都有类似举措，但哪个地方也没运河市这么轰动。公招人数之多，职位之实，条件之宽，全国少见。一时被炒得沸沸扬扬。
秦怀阳、仇杰都报了名。
秦怀阳走出考场的时候，看到仇梅站在不远处跟同事说话，眼睛却不住地瞥着自己的考场方向。也许是看到秦怀阳了，仇梅向同事们挥挥手，笑逐颜开迎着秦怀阳走来。秦怀阳却突然转身跟仇梅同向走去。那里有个后门，同样可以走出校园，回到家里，只不过有点绕路。但秦怀阳宁可绕路，也根本不想在仇梅同事异样的眼神跟她出双入对。过去，偶尔到仇梅班上，看到那些类似同情实则鄙夷的目光，秦怀阳原先以为是城里人大眼眶子，瞧不起他乡下人的。现在他明白了，那是对他头戴绿帽子的一种鄙视。这次参加公招副处级领导干部考试，考场居然就设在仇梅工作的运河中学。秦怀阳硬着头皮走进校园，就害怕见到仇梅的同事。 .
很难得，仇梅这次是等着秦怀阳考完试一道回爸妈家吃饭的。她没有监考任务，但她必须完成夫妻双双把家还的任务。按说这不算什么任务，过去说到爸妈那里蹭饭，秦怀阳有时犟得一头青筋，拒腐蚀，永不沾的样子，可有时也乐得屁颠屁颠的，特别是仇梅心情好的时候，给秦怀阳一点阳光，他就马上：灿烂，喜得什么似的跟着仇梅去蹭饭。偶尔秦怀阳还不请自到，甚至弄得仇梅嘀噙咕咕的，说是秦怀阳懒得屁眼里爬蛆，光知道揩爸妈的油，从来不往爸妈家买菜买米。可现在秦怀阳有多久没到爸妈那里吃饭了？仇梅记不得了。反正妈妈刘丽嘀嘀咕咕好几个月了。
从秦怀阳给父亲办完丧事回来，秦怀阳就大变样了。刘丽想叫女婿吃饭，一个两个电话追过去，没用。秦怀阳不是这个理由，就是那个原因，总之七个狸猫八只眼的，头拿八丈高，就是不听话了。刘丽打电话，不行。仇金玉打电话，也不行。理由听起来更充分，正在复习迎考，哪有工夫吃饭？怎么，紧张到连饭都顾不上吃，饿死屌朝上了，那还考那个孬熊副处级领导干部干什么？弄得刘丽背地里跳脚骂女婿是只白眼狼，仗着赞入仇家，才穿几天有裆裤子，就扎楞着翅膀，麻得没地方放下爪子了？是不是看丈人快下台了？仇金玉说你懂个屁，看来没那么简单。”那究竟是驴不走还是磨不转的呢？仇金玉和刘丽百思不得其解。
仇金玉凡事最讲抢抓机遇。不然，宽头大脸的人多了去了，为什么就他仇金玉成了人尖？还不就是遇事快人一拍，先人一步，比人多个心眼，多根蛋弦。就说这次副处级领导干部公招吧，别人也许像仇杰一样只当耳旁风，坚信天上掉不下馅饼，哪个当书记会把手中的乌纱帽不当资源，天女散花般满天撒给人抢去？可仇金玉偏偏听风就是雨，动员儿子女婿复习迎考，而且动员秦怀阳，哪个局都别报，只报人事局副局长岗位。这个岗位重要，油水足实，进步又快。秦怀阳报名时真还犹豫过，因为人事局国家已经没头了，省市县三级人事局像没头苍绳，还在瞎忙乎，不知能撑到什么时候，早晚得上下对口的。但仇金玉执意要女婿就报人事局副局长一职，外入以为人事局面临撤并，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即使退一万步说，就是人事局真的撤并了，没违法乱纪还能把副局长捏死了？大不了挪个部门还当副局长去。仇金玉的话果然灵验。机遇永远是给有准备人的。市里拿出政府所有组成部门的副职公招，一个委局招一个。人事局当然不能例外。秦怀阳果然听话，就报了人事局副局长一职。仇金玉非常得意。
今天参加副处级领导干部考试的人员里头有仇家两人。论难度，这次公招千里挑一，比高考难多了。论希望，考而优则仕，如果通过，一跃跨上副处级领导干部官阶，够多少人熬上一辈子的。因此，这既是秦怀阳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也是改善一下秦怀阳和仇家紧张关系的机会。仇金玉决定要犒劳一下儿子和女婿。儿子好说，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不打满天飞。仇杰是亲生骨肉，支吾一声，来就来，不来就罢。秦怀阳隔层肚皮不说，最近看上去又有点刺毛撅腚的，欠扁。仇金玉想借给儿子女婿提前庆贺的时候，再敲打敲打秦怀阳。任务也许相当艰巨，但越艰巨越有完成的必要。任务就交给仇梅。夫妻没有隔夜仇，解铃还需系铃人嘛。但如果换成别人，比如孙兰，这个任务也许不算什么任务，可仇梅完成起来就难说喽。
人心换人心。秦怀阳脑子有病，病根在哪？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秦怀阳什么心情，仇梅什么态度，有没有拿秦怀阳当人？仇金玉刘丽谁都清楚。仇梅似乎更清楚。这阵子，秦怀阳正跟她冷战呢。秦怀阳进家出门，胳膊上戴着瘆人的孝章，正眼都没看她一眼。吃饭睡觉，一声不吭，行尸走肉一般。上床就是一头死猪，背靠背，偶尔仇梅一不小心碰到秦怀阳一下，也许是睡梦中的，秦怀阳就立即自卫还击别碰我，脏！”仇梅看到丈夫一反常态，难免心里七上八下的，听到秦怀阳以牙还牙说她脏，就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仇梅曾说丈夫乡下人脏，怎么洗都洗不十净。现在丈夫说她脏，难道也是身体上的不干净？究竟谁脏？什么脏？一次两次也许是玩笑，可十次八次就不是玩笑了。秦怀阳歪f心眼说她脏，少说不下十几次了，难保不是知道她曾经多次堕胎，失去贞操，灵魂航脏。心里没鬼，当然不怕人家说鬼。心里一旦有鬼，别说人家说鬼就怕，怕是连人家说黑夜都会提心吊胆了。如果秦怀阳真是知道她的过去，那她还敢蹲丈夫头上拉屎撒尿吗？抽了筋的皮囊还能理直气壮站起来吗？
仇梅追着秦怀阳，心底有点发虚。阳光不是太毒，她却直淌汗。在中学的后门口，秦怀阳站住向出租车招手。一辆一辆出租车都有人，秦怀阳就把手停在半空中不停地招着。仇梅紧跑几步追到秦怀阳身后，一手手拉住秦怀阳怀阳，我爸我妈请你到家里去吃饭。”
“去！脏，别碰我！”秦怀阳抖掉仇梅的手，还掸了掸被她抓过的胳膊。正好一辆出租车停在他面前，他钻进车里，扬长而去。
仇梅站在阳光下发呆，眼泪涔涔的，只好给爸爸打电话。
秦怀阳坐上出租车还有点快意。这种快意挺过瘾。仇梅你不是拿秦家不当人吗？不就是仗着你爸当着人事局长吗？哎，你不拿秦家当人，我也不拿仇家当人。你爸当他的局长，只要我走得正站得正，扛我下河他还得先湿了脚呢。谁又不是生下来就给人当牛作马任人宰杀的，你说我脏，我说你更脏。到底谁的灵魂脏？天地良心。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谁不会呀！尊重你，你是人；不尊重你，你就是个鬼。人要互相不尊重，那就是魑魅魍魉。但是，秦怀阳快意没多会儿，还在出租车里就接到仇金玉的电话：“小秦啊，怎么，还没考上副处级领导干部，翅膀就硬了！怎么不肯到家里来吃饭呀，还等我找八抬大轿抬你去！”
“我这正不正往家里去吗，马上到。”秦怀阳听到仇金玉的电话就变成软皮蛋了。他本来想闷头回自己的小家去的，仇金玉放出狠话来了，哪能真让岳父岳母找八抬大轿抬去呢？还是自投罗网吧。毕竟还是人家女婿嘛。
秦怀阳让出租车司机把车开到了岳父岳母家住的小区门口，下车等着仇梅。接到仇金玉电话，秦怀阳就估计是仇梅告了状，如果一根筋，再不搭理仇梅，那真要落话给仇家人说了。等到也从出租车上下来的仇梅，秦怀阳掉头就在前面走，后脑勺长眼睛似的，与仇梅不远不近，保持一定距离。夫妻俩一前一后上了楼。
秦怀阳进门，并没有随手关门。仇梅跟后进门才把门关上。看到闺女女婿前后进来，仇金玉不免开心，赶快招呼上桌喝酒。仇杰有专车接送，比秦怀阳早到了一步。
往酒桌上一坐，秦怀阳发现独少了孙兰。秦怀阳用一副鄙视的目光看仇杰一眼。
仇杰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却问秦怀阳一些考题情况。
秦怀阳说”我这人天生有个毛病。从来不怵考试。一进考场就一心扑在考卷上。但日鬼得很，一走出考场，考卷上什么题目，我怎么答的，都忘得一干二净，连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
仇金玉说：“小秦做得对，考什么样就什么样，对答案没有用，又改不掉，后悔更没有用。来喝酒。”
秦怀阳没有端杯，也不动筷子，只在那里干坐着。
仇金玉想把气氛搅活了，可秦怀阳脸色阴沉，蛤蟆遒了连阴雨似的，他也就提不起劲来了。情绪会传染，但好情绪转坏情绪，坐滑梯一般，“呜”，就降到冷点；好情绪想把坏情绪拧过来，那可就像玩握力器，费老大劲也捏不到一块。一桌人都看着秦怀阳，等着他情绪好转。不是说仇家人向秦怀阳低三下四了，而是秦怀阳拉下死人脸，弄得大家都不开心。仇家人最怕这种气氛了。
.仇梅闷得喘不过气，憋不住了，像是发脾气，但说出来却又带着祈求秦怀阳，你陪爸爸喝酒呀！”
秦怀阳指着胳膊上的孝章说：“对不起，我还在服孝，不能喝酒。”仇杰早看到妹婿胳膊上的孝章了，反感地说：“现在没人戴孝章了。”
秦怀阳说城里没人戴了，乡下人还戴。按规矩要戴三年，我打算只戴一年，这一年里滴酒不沾。” "
“好，是个大孝子。亲家也含笑九泉了。好吧，这酒咱们自家人喝。”仇金玉边喝边说，说到动情处，自己都有点感动了。他说仇杰、小秦都在这里，我跟你们说呀，你俩这次参加副处级领导干部考试，谁能进入面试，我确保谁上。进入不了面试，那别说我了，就是神仙也没办法了。”
仇杰和秦怀阳都没敢说大话，只是听听而已。仇金玉放出这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笔试，他代替不了，全凭孩子的真才实学，进入面试，全靠运作，他有能力保证自己孩子在面试以后的各个环节一路绿灯。除了笔试，在运河市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情。况且，为自己子女升官的事，积德的好事，谁不乐意送人情呢？
“哎，仇局长，我丑话可说在前头，千万别为我费心。我要是听说我是走后门上的，我拔根头发就吊死了。”
仇金玉大吃一惊，不是因为秦怀阳拒绝他帮忙，而是因为秦怀阳在家还是第一次叫他仇局长，好久没听到他叫一声爸了。
第一名
运河市公招副处级领导干部笔试成绩挂在政府网站上了。每个岗位取前五名进入面试，人事局副局长岗位，秦怀阳排名第一，比第二名多了二十多分。有消息说，不出意外，秦怀阳一步登天，将成为全市乃至全国最年轻的副处级领导干部。
消息一传开，秦怀阳自己似乎还是自己，但在别人眼里他可不得了了。尤其是仇金玉，脸上贴了金似的泛光。他不是从政府网站上看到秦怀阳入围消息的，因为他当官当落伍了，至今还不会上网，整天忙得四爪不着地的，也没工夫上网，面前的电脑只是摆设。他只相信手机电话。他是从组织部那帮小兄弟那儿得到的消息。撂下电话，他就走到秦怀阳办公室“小秦，你笔试第一名啊！”言语间抑不住为女婿骄傲之情。但没等秦怀阳站起来，仇金玉转身就回自己的办公室了。他还能在晚辈面前大喜过望吗？
其实秦怀阳比仇金玉得到的消息还早。第一个看到政府网站挂出公考笔试成绩的是孙兰。孙兰自从跟秦怀阳说过仇梅堕胎的事，心就让秦怀阳摘走了似的。她和秦怀阳在QQ上聊天，互诉衷肠，却又不敢越雷池一步。因此，孙兰备受折磨。但她理解秦怀阳。像秦怀阳这样的农民子弟，都非常珍惜爱惜来之不易的政治前途，爱情只不过是他们追求途中的路边野花，有空就摘一朵闻闻，甩开膀子奔跑中就会扔掉的。秦怀阳复习公考，孙兰支持，不去找他。但他们拥有彼此的身体和家庭秘密以后，就心心相印了。在秦怀阳复习迎考时，孙兰拒绝跟秦怀阳聊天，更拒绝见面。秦怀阳被折磨得似乎生不如死。但孙兰的这种支持比起仇梅听从爸妈的话所给予秦怀阳的支持，更让秦怀阳感动。孙兰呢，表面上是关注着丈夫的公考成绩，实质是上关注秦怀阳的公考成绩。当政府网站上的消息一挂出，她就给秦怀阳打了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