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场冷战,表面上仇梅占了上风,实质上还是秦怀阳的拧劲大。仇梅回家,见着丈夫少不了正眼不看,歪眼不瞧的,可毕竟听不到爸妈的唠唠叨叨,耳根清静。有时也还会三不足四不足,剌毛撅腚,摔摔掼掼的,但只要秦怀阳一瞪眼,仇梅心里直打憷。她再也不敢动不动就骂丈夫乡巴佬了。
秦怀阳度过婚后一阵平静的日子。
儿女们平平安安,做父母的就心满意足了。仇金玉观察一段时间,发现秦怀阳日子顺心了,脸上也滋润了,总算松了一口气。
仇金玉还有什么想头呢?没想头了。只要马明侠不添乱,不闹事,他有望安全着陆。这年头,领导干部全身而退,实属不易。几年前他就做好退下来的思想准备了。不退不行,领导干部谁都有这一天,年龄摆在那儿,早就是天花板干部了,原先想到人大、政协过渡一下的,现在看来完全没有必要了。一次去组织部谈事,为局里提拔几个正科级干部,其中包括女婿秦怀阳,仇金玉以调动大家积极性为由,想把空编的职位填满。组织部长破例非常支持他的工作,同意仇金玉提出的方案。正科级干部只需市委组织部备个案就行了,但如此顺利通过还不多见。组织部长最后告诉仇金玉,市委打算年底劝退一部分到龄的领导干部,问仇金玉有什么打算。仇金玉知道这是给他打的预防针,请求组织容他再考虑考虑。
在台上的时间不多了,仇金玉开始安排后事了。
他三天两头召开党组会,全是动人的事,调进的,提拔的,调整的,把局里搅得翻江倒海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仇金玉回光返照了。承诺过的,许愿过的,过去没兑现,因为自己还有个念想,现在无欲则刚,肆无忌惮了。
动来动去,人事局的人活蹦乱跳的,唯独马明侠还挂在乡下,成为被仇金玉遗忘的人。
在一次党组会上,仇金玉递个眼色给王长江。王长江提议考虑给秦怀阳转成办公室主任。仇金玉问大家有没有意见。党组成员们一致没有意见。
秦怀阳当上了人事局办公室主任。
在仇金玉日薄西山时,秦怀阳这颗运河市政坛新星冉冉升起。
癌症
浪静水深,秦怀阳平静的日子不久被一个电话再次打乱了。
上班时间,秦怀阳在办公室里上网。桌上的手机响了,号码显示是乡下家里的电话。秦怀阳打开手机,听到妈妈还没说话先哭了起来。
“妈,你怎么了?”秦怀阳心头袭上一股不祥预感。
“怀阳啊,天塌了!你爸得了癌症了!你快回来吧!”妈妈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
挂了妈妈电话,秦怀阳心都快蹦出胸腔了。他先给仇梅打个电话,告诉仇梅,爸爸得了癌症,得赶紧回家给爸爸治病。仇梅说了句:“去就别回来了!”本来秦怀阳还想约仇梅一道回乡下的,仇梅在这节骨眼上居然说出那种没人性的话,他来不及跟仇梅怄气,只好打算独自回家。
但身为公务员,探亲必须请假。秦怀阳本来想赶快去向仇金玉请假的,但眼泪忍不住哗哗直淌。他趴到桌子上哭了一阵,然后用班上的脸盆水洗去泪痕,走进仇金玉办公室,还没开口,又眼泪涔涔的了。
仇金玉听了女婿报告,通情达理地说,“这是比天塌下来还大的事,带上仇梅赶紧回去。"
“我想把爸爸带到运河市医院来看病,仇梅就暂时用不着去了。”秦怀阳维护着他和仇梅的和睦关系,不想再给仇金玉添堵。
仇金玉说:“好,运河医院条件不错,我还可以找找熟人。”
秦怀阳又回到办公室里,从抽屉里拿出一千块钱装在身上。那一於千块钱是过年时候孙兰塞给他的果果压岁钱。他曾悄悄给孙兰打电话,要求把钱还给孙兰。孙兰死活不同意,说本来就是你家的钱,留在你手上应个急。他感激孙兰,把钱悄悄藏在办公室抽屉里的。口袋里有钱,心里也有了底,叫上一辆机动车,匆匆赶回马家湾。
秦木石的确得了癌症。
自从秦怀阳参加工作,秦木石活得喜忧参半,悲怒无常,有时还生不如死。大半辈子要脸面,想挺直腰杆做人的秦木石,腰杆却就是挺不直。儿子上大学,刚挺直了,让儿子拒婚把马支书给得罪了。秦木石腰杆不硬实。儿子考上公务员,秦木石腰杆算是挺直了,本以为可以挺直下半辈子的,可立即就让儿子媳妇给打折下去了。别说他那点苍蝇脑子般的虚荣心没法称心如意,就是连乡下人的正常面子他也找不回来了。儿子结婚,老人应该花花堂堂的吧,可他秦木石灰头土脸没看到儿子媳妇的面,在前村后邻面前丢尽了脸,过年万家团圆的时候,盼星星盼月亮盼回了儿子媳妇,可因为自己一句想抱孙子再平常不过的话,媳妇拍拍屁股走人了。你说,人到中年哪个不盼着儿女幸福子孙满堂呢?眼看着儿子结婚快两年了,秦木石想抱孙子孙女子心切,不难理解。可儿子媳妇睡着了似的,什么消息不给。秦木石心里急得呀,疼儿子,怕儿子娶了局长千金受了委屈,盼孙子,做梦都梦见孙子骑在他头上拉屎撒尿,他开导不得了。盼着儿子成了局长快婿有个好前程,又怕屈了儿子。总之,秦木石吃不香,睡不着,唉声叹气。百病气上生,秦木石心里装一肚子苦水,脸上还贴着金光,除跟老伴倒倒苦水,冲老伴耍耍威风,撒撒气,一肚子话没处说去,说出来怕马姓人笑话,怕乡里乡亲的更瞧不起他。就这样,人渐渐瘦了,吃饭都堵在心口窝下不去,去县医院一査:癌症!
秦怀阳回到家,扑到爸爸病床前。眼前的爸爸瘦得皮包骨头,瘆人。眼眶深陷像两口枯井,直流眼泪。妈妈坐在床边,眼泪嘀嘀嗒嗒打湿了衣襟。
秦木石骨瘦如柴的手抚摸着儿子的头,老泪纵横,一句话说不出来。
妈妈告诉秦怀阳他爸得病的过程你们俩口子大年三十走了,你爸气得摔了饭碗,一睡就到正月初五,米水不进,怕见阳光。我好劝歹劝才吃饭了,可一口饭在嘴里转来转去,半夭咽不下去了。开始我以为他是饿过劲了,哪想到病上去呢?你知道你爸的,一辈子心高,过了正月十五,就出去找活干,打工挣钱。你没结婚前还贴补家里,后来也见不到你的一分钱了。你爸不打工就怕连个烟火油盐钱都没有了。哎,你爸贱皮吧,在家睡着吃不下饭,打工干活又能吃了。可能吃归能吃,人可一天天瘦了。前天一査,怕鬼遭鬼,就査出那倒霉的病了。
秦怀阳听着妈妈诉说,心让人摘了似的。他无声地哭了一阵,问妈妈医生没让住院吗?”
妈妈回答:“叫住院的,可哪去弄钱住院呢?”
秦怀阳说:“病来如山倒。总不能躺在家里呀丨”
妈妈说你爸他听人说这病生吞活燕能治好。昨天我下地去了,他在家折腾不轻。你看那梁上的燕窝了吧,你打小就有,年年春天燕子都来,垒窝下蛋养小燕子。今年来的燕子更多。你爸还说呢,家有燕子说明家庭日子兴旺。可昨天他忘了这话了。关上门,把燕窝里的小燕子捣掉下来,一口一只,连毛带骨头,全吃下去了。我下地回家,一进院子就听到你爸在哼《摘石榴》,我想好了。一看他满嘴毛血,又看看那燕窝,才知道他把燕子的子孙后代都吃了。唉,你爸怕死啊!”
秦木石有气无力地插话说:“好日子还没过上一天,哪个想死啊!”秦怀阳听着妈妈的叙说,心都快碎了,爸爸为他摔了碗,气出了病,生吞了活燕子,他却没为爸爸做点什么,有愧呀!他把双手插进爸爸的后背:“爸,不能再等了,跟我去运河市医院住院开刀去。”
秦木石有气无力说算了,不去难为你了。再说,这病花光了钱也保不住命。”
秦怀阳说:“爸,你别再犟了,车在外面等着呢。”
妈妈问我还去吗?”
秦木石说:“你别去了。部走了,家里猪呀羊呀哪个喂呢?”
求生的本能让秦木石强撑着起床,在儿子的搀扶下上了车,直奔运河市医院。
楼上楼下检査,结果出来,没错,癌症,医生开单,马上住院。秦木石一听住院,拉上儿子就往外走。秦怀阳不解,秦木石解释住医院,得多少钱往里塞呀,住你家里去吧。”
秦怀阳想了想,爸爸说得在理,住院的确要多花住宿费,但住家里,仇梅能同意吗?他敢肯定仇梅不会同意的“爸,住院也花不了多少钱,再说住家里来回跑不方便,还是住在这里吧。”
“你有钱给我住院?”秦木石眼巴巴地看着儿子。
秦怀阳说有。你坐着,我去办住院手续。”
安顿好爸爸,就往住院邰去办手续,边走边掏口袋,一千块钱只剩几十块钱,住院少说也得交几千块钱押金的,秦怀阳脚下踌躇,盘算着到哪弄钱给爸爸住院。他又想起向仇梅伸手,刚拔了仇梅的手机,马上又掐掉了。千万别去惹骚,穷鬼杀叫鬼,叫鬼饶不了你,仇梅不招不惹都拿他乡下爸妈开涮,还想求她解囊救人?与虎谋皮吧。不求到她,将来还落便宜话给她。于是,秦怀阳拨通了仇梅的手机,口气非常软和,甚至有点像是乞讨爸爸得了癌症,马上住院开刀,我想从你手里借点钱。”
仇梅扔给他一句话就挂了手机:“我一分钱没有!”
秦怀阳走投无路,想到了孙兰。他给孙兰打去电话:“孙兰,我爸在运河市医院住院,没钱交押金,我想从你手里借点钱,可以吗?”
“可以。要多少?”
“五千吧。”
“我马上给你送过去。”
秦怀阳松了一口气,转身向医院大门口走去。
不多会儿,孙兰开车过来,在秦怀阳面前停车走下来,递给秦怀阳一个纸包。
“什么病?”
“癌症。”
“噢,那得赶快治。我去帮你照应一下。”孙兰一摁遥控器,锁了车,打算跟秦怀阳进医院。
秦怀阳拦住她:“你去上班吧,我一人能行。”
“仇梅呢?”
“她上课没空。”
“仇老头知道吗?”
“知道”
“噢,需要什么你就说。老的到这一步了,别给自己留下后悔呀。”孙兰送给秦怀阳一个忠告。
秦怀阳点点头,眼泪汪汪向住院部走去。
一连几天,秦怀阳在医院里陪着爸爸。
别的病人还有亲友轮流看护,秦木石只一个儿子陪着。不过,让秦木石欣慰的是,他的儿子非常孝顺。床头有拉屎的,坟头才有烧纸的,为人父母,尿一把屎一把养育子女,图的就是病床前有人端屎倒尿,死后坟头有人送纸钱的。秦怀阳没想到爸爸这么早就得了癌症,还以为爸爸会长命百岁哩。回想起对爸爸的不恭,他特别后悔,陪着爸爸检査,看着爸爸吊水,没事哄着爸爸到楼下小公园里转转,困了不是蜷在墙角迷糊一阵,就是趴在爸爸的病床边打个盹。爸爸有天没日子了,秦怀阳想多陪陪他。想起自己上班前对爸爸妈妈的承诺,想起孙兰送钱给他时的忠告,秦怀阳备感苍凉。秦木石呢,感觉住院是自已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情不自禁地哼哼那首《摘石榴》。
仇金玉、刘丽来看秦木石了,带着花篮,放在床头柜上。一股扑鼻的花香,秦木石闻到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通身舒坦。仇金玉还带着一个信封,往秦木石屁股下面的枕头底下一塞。秦木石知道那是亲家的心意,伸手想掏出来信封客气客气,让仇金玉一把抓住了手。
秦木石掉下两滴老泪,嘴撇得像个孩子,直想哭。
仇金玉拉住亲家冰凉的瘦手说亲家,别难过。你放心吧,我找医院最好的大夫给你开刀,你就等着抱孙子吧。”
秦木石灰白的脸上又绽开笑容我盼着抱孙子,可我怕等不到那一天喽!”
仇金玉和刘丽挤巴挤巴眼睛,寒着脸跟着难过。
秦怀阳送他们下楼时,仇金玉、刘丽似乎就把秦木石忘了.更关心女婿的身体。刘丽一再叮嘱秦怀阳你一个人这么硬扛哪里受得了啊?你看都熬成人干子了,我们叫仇梅、小孙来替替你。”
秦怀阳说:“她们都忙,不要打扰她们了。”
但是,第二天,孙兰和仇杰还是到医院里来看望秦木石了。他们也带着一个花篮和--个信封。仇杰把信封直接塞给了秦怀阳,孙兰把花篮放在另一边的床头柜上。可那个床头柜是邻床病人专用的。秦怀阳就把花篮拿到床尾摆起来。
仇杰说自己工作太忙,总是抽不开身,区里明确他到南方驻点招商,一去又是几个月,说妹夫有什么事需要孙兰帮忙的,别客气,都是一家人嘛。
不错,是一家人,但秦怀阳跟仇杰还是生分的。他总感觉仇杰有点不着调,有点公子哥的味道,有点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的,越生分才越客气。秦怀阳忙说你有事都去忙,千万别影响工作。”
孙兰说医院里的饭菜难吃吧?我每天给你们熬点粥提来。反正,我开车方便,上班从这里打个弯就到了,不影响上班。”
秦怀阳还想客气推辞,一看孙兰眼神,就不再说什么了。孙兰是诚心诚意的。
送走仇杰和孙兰,又迎来局里班子领导和几个要好的同事。班子成员都是一人一人来的,一人—个花篮,一人一个信封,冋冋病情,安慰安慰就离开了。几个同事合伙买了花篮,凑份子给了钱,也装在一个信封里,只是在信封上写上姓名,统一交给秦怀阳。人情来往,非常正常,秦怀阳收下了,并表示感谢。
—拨一拨的人来了,去了。秦木石脸上泛光了,听着儿子迎来送往的热闹,看着床边几好个花篮满屋生香,而邻床病人冷冷清清,一个花篮没有,秦木石的心情特别畅快。这辈子他什么事都没超过谁,现在住进了医院,却那么多人来看他。他曾听说马家湾支书生病,乡长都买水果看望他了。他还听说乡长住院,各村支书都去医院当孝子。乡长支书算个蛋,他秦木石住院多少宽头大脸的人来看他呀,有官亲就是不一样啊!当然,来看他的人不是冲他的,是冲着儿子秦怀阳的,但是,他脸上也有光呀!他交待儿子,把花篮提给邻床病人的床头。秦怀阳照办了。
在送走另一拨同事后,秦怀阳接到仇梅手机几楼几床?秦怀阳告诉仇梅几楼几床。
不一会儿,仇梅飘然走进病房。
其实,爸爸住院好几天了,仇梅作为儿媳妇,来不来看爸爸,秦怀阳无所谓。因为有了前面那么多次教训,秦怀阳对仇梅融入他的家庭根本不抱任何希望了,更不想做更多的争取,只求仇梅不给他添乱就烧高香了,哪还指望她进到一个晚辈的孝心?仇梅走进病房,秦怀阳不仅没感到欣慰,反而感到紧张。他担心仇梅又会吹塘灰找裂缝地犯病耍脾气。他害怕她对爸爸横鼻竖眼,就赶紧站起来笑脸迎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