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怀阳感动,但他没说什么,因为就在这几天,为回家过年的事,他跟仇梅吵了不止一架了。仇梅执意不回乡下。秦怀阳说今年是咱们结婚第一年,结婚不回家就给乡下人落下话柄。过年再不回家,今后我—辈子也没脸回马家湾了。”仇梅说“你有脸没脸回马家湾关我什么屁事?马家湾跟我没关系。”秦怀阳说过去没关系,现在就有关系,因为你是我的老婆,我的衣胞还埋在马家湾呢。”但无论秦怀阳好说歹说,仇梅就是不松口。现在仇金玉叫他带仇梅回乡下过年,秦怀阳真是哭笑不得。
“仇梅还没同意跟我回乡下过年呢。”秦怀阳说。
仇金玉说”我跟她说好了,做人家媳妇既要尽妇道,更要尽孝道,什么事都由着自己性子来,那还來世上跑一趟干什么!”
“谢谢爸爸。”秦怀阳听出仇金玉话里的愤怒。仇梅即使同意跟他回马家湾,也是捏鼻子吃苦瓜的。但他还是感谢仇金玉。
欢乐年
秦木石在马家湾灰头土脸,腰弯虾米似的,抬不起头。乡里乡亲捉弄他:“什么时候进城抱孙子?”秦木石扯起笑容,把脸扯得像一块抹布,“快了,儿媳妇吐得厉害,不然早回家来了。”秦木石越拉被盖脚,越露馅。乡里乡亲看他的眼神都有点疑惑。
眼看着快到舂节,年味越来越浓,家家都在置办年货。在外打工的纷纷回家,赶集的村头路人来人往,提锣背鼓的,连村头那棵老榆树上的喜鹊窝里的喜鹊们都叽叽喳喳的了。但秦木石窝在家里不动。老伴催他赶集置办年货,他跟老伴翻眼儿子能不买年货回来过年?瞎、操心!”秦木石是一个鹌鹑吃香嘴了。去年儿子还没跟局长闺女恋爱,回家过舂节,不仅大包小包往家里买了年货,而且是局长专车送回家的,还让秦木石平生第"-次坐了小轿车呢。他不信今年娶了局长闺女做媳妇,就不买年货回家过年,不坐局长专车回来了?那不马蹄靴倒穿了吗?
秦木石的思维逻辑一点没错。儿子结婚可以不回马家湾,过年不能再不回马家湾了吧?按说,儿子回不回家来,打个电话问一下就清楚了,方便。但秦怀阳是个犟种,秦木石更是头犟驴。儿子结婚大喜的时候没给他撑腰长脸,他心里一直窝火,气不是,恼不是,急不是,打不是,疼不是,总之说不清什么感觉,既想听到儿子的声音,知道儿子的情况,乂怕听到儿子声音,害怕儿子受罪,反正一人头上一颗露水珠,娶妻生子过日子不容易,瞎子放驴随它去吧,培养上了大学,成家立业了,瞎操那么多心屁用不当。因此,秦木石憋着不给儿子打电话。他就不信,儿子会扔下亲娘老子不管!
“爸,明天三十,我跟仇梅回家去过年。”秦怀阳的电话在腊月二十九的晚上打到了家里。“妈的,我以为真是小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呢,还有心有肺的。”秦木石像冬眠的虫子迎来了春天,又神气了。向老伴吹嘘,“怎么样,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儿子买年货回家过年来了。”然后命令老伴快,快收拾房间,把儿子的行宫腾出来。”秦木石把接儿子媳妇当草民接皇帝和妃子了。
姐在南院摘石榴,
遇上个讨债鬼砸我一砖头,不中不巧,
砸到奴家的头啊,
呀喊哟,呀哮哟,
咿嗨咿嗨呀嗨哟
秦木石又唱哇哇的了。不一会儿,秦怀阳带媳妇回家过年的消息就传遍了马家湾。
大年三十这天,秦木石早早跑到村头老榆树下等着儿子媳妇,家里可就等着儿子媳妇买的年货做菜呢。本来可以在家门口等着的,去年儿子冋来不是一车开到家门口吗?可今天秦木石等不及了,一定要跑到老榆树下来等。
快到中午的时候,一辆黑色轿车停在秦木石面前。秦木石记性好使,一眼就认出是去年送儿子回来的那辆轿车。他激动地扑上去,打算帮着儿子媳妇拎年货。但是,同时从车两边下来的儿子媳妇却两手空空。秦木石心一灰,但脸上还是嘴扯到耳后跟笑着跟儿媳妇打招呼:“仇梅来了!”他把儿媳妇的名字记得牢牢的。仇梅似乎“嗯”了一声,转脸向车后走去。只听“咯吧”一声响,轿车屁股撅了起来,秦怀阳从车后提出两大包礼品。秦木石赶紧抢上去提了,看堆头不小,但提到手里居然瞎轻瞎轻的。秦木石低头看看,原来是脑白金之类的补品,哪里有什么年货呀!老伴还在家等菜下锅呢。
原来秦怀阳想把单位发的年货带回来,仇梅死活不同意,只同意把爸爸给秦木石的礼品捎上。其实仇金玉的礼品也不过是别人送他不用的东西。否则,仇梅就不跟秦怀阳回来。秦怀阳算来算去,宁可不要年货也要争个脸面,抓大放小,只给爸爸妈妈带点仇金玉捎来的礼品。
秦木石失算了。
秦木石抓瞎了。
秦木石淌汗了。
秦木石带头向家里走,脚下生风,快步如飞,因为他想弥补一个缺憾,丰富一下中午桌上的饭菜,必须回家骑车去集上抢点东西回来。怕是再晚一晚连根草节都別想买到了。好在家里早早晚晚还动个锅铲子,有几样小菜凑合着,只是没有大件好菜根本不像过年,更不能接待第一次上门的儿媳妇。儿媳妇可是局长家千金啊,到乡下来本来就屈了她了,再揪揪撮撮弄不出几个好菜来,那不让她笑话?那她回城里不给儿子罪受?秦木石来不及生儿子的气,只想着要脸面。
秦怀阳和仇梅一前一后走在回家的路上。秦怀阳熟门熟路的,见着乡里乡亲打个招呼,称呼一声。仇梅跟在后面,双手提着长裙,像猫提着爪子走路,一蹦一跳的。迎面走来的乡亲跟她打招呼,她不认识,笑笑。有胆大的小伙子还开秦怀阳的玩笑,弄得仇梅心里不痛快,心里涌上一个字:俗。低俗,人一低就俗,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秦怀阳能不俗?
秦怀阳还没到家门口,就看到爸爸从家门口跨上自行车出来了。
“爸,去哪的?”
“我再去买点菜。”
仇梅怪怪地看着秦木石远去,听到一阵嘿嘿的笑声,转脸看到一个老太婆走出来迎她,她便知道这肯定是婆婆了。
婆婆一把抓住仇梅的手说“仇梅累了吧?”
僻远的一个乡下,这个老太婆一下叫出自己的名字,仇梅有点感动。她还装着不敢认的样子看着秦怀阳。
秦怀阳介绍她是我妈。”
仇梅轻轻叫了一声”妈。”
老太婆听出了幸福,“哎”答应的声音比仇梅喊妈的声音要响好多倍。
仇梅却不忘倒丈夫的本相,对婆婆说:“你们小学也放假了吧?”
婆婆一下傻眼了,什么小学?什么放假?怎么没头没脑冒出小学放假?她看看儿子。
秦怀阳说仇梅:“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不好?”
仇梅哼哼笑了几声。
婆婆一阵哆嗦,身上直发冷,松开儿媳妇的手,跟着儿子进屋。
秦怀阳先进了堂屋。
堂屋里粉刷一新。东头房里放一张新大床,床上新被新甲.子,板板正正,一尘不染。妈妈说:“早就铺好等着仇梅回来住的。”
仇梅撇了撇嘴。什么都是新的,到处都是干净的,但在仇梅眼里,什么都是旧的,到处都不干净。妈妈说完去厨房做饭烧菜了。秦怀阳仰脸躺在爸妈给自己留着的新床上,眨巴眨巴着眼睛,心里直向上涌泪水。仇梅却生分得很,里里外外看看,又到厨房里看看。婆婆正在锅上一把、灶堂一把地忙着。仇梅看到灶堂里几根柴火掉下来了,快跨一步抓起柴火塞进灶堂。
婆婆赶紧抓起仇梅的手吹看烧着r吧,细皮嫩肉的,烧着可怎么好哟!"
仇梅发现婆婆的手比柴火还扎手呢,赶紧缩回手去。仇梅还想蹲下给婆婆凑凑火,婆婆怎么都不让,一遍一遍撵她去堂屋里看电视去。仇梅的表现已经让婆婆感动得要掉泪了,哪里还舍得让她蹲在锅门下凑火呢!仇梅只好出来。
这时,秦木石买菜推车进来,仇梅忙避开秦木石的目光,回到了堂屋。
秦木石在集上抓住市集的尾巴,买了几样菜冋来,心里才敞亮了许多,不然人就丢大了。
噼噼啪啪,远处响起一阵鞭炮声。接着,鞭炮声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香味。
秦木石搬出一挂鞭炮喊儿子:“怀阳,开饭喽,你们放鞭炮去。”
秦怀阳从爸爸手里接过鞭炮,仇梅跟在身后,欢天喜地来到门前场上,把一大盘鞭炮滚成一条长龙,点着一头。噼噼啪啪,炸得全家心花怒放。
变脸费
团圆的时候,往往是最开心的时候,但也往往是最伤心的时候。大半年没见儿子的秦木石老俩口坐到午饭桌上,看着儿子媳妇,嘿嘿直乐,不停让仇梅吃菜。
仇梅一直嫌农村脏,嘴上没说出来,心里早就牢牢记下了。看公公婆婆那双手,粗得榆树皮似的,一道一道裂口里都是灰,做出来的饭菜哪里能吃哟丨但幸亏仇梅有思想准备,咬牙坚持挑些看上去还算干净的素菜吃着。谁知秦木石老两口不知趣,不停往儿媳妇碗里夹菜。
自己嘴里拔出来的筷子夹菜送到仇梅碗里。仇梅恶心得要死,干脆放下碗不吃,干坐着。
秦木石和儿子在喝酒。本来大过年的,秦木石买了一瓶洋河蓝色经典,招待儿子媳妇的。在城里的儿子媳妇看来,这也许不算什么,只要喝酒,少不了洋河蓝色经典,但秦木石可是作了很长思想斗争才买下的。买了洋河蓝色经典后心里就跟猫咬似的,不住咒骂自己:“呸,败家子!这酒是你喝的吗?你喝了会上天呀!千万别喝上了瘾,喝穷了家。”但回头又想便宜没出当家,儿子媳妇大头大脸回家过节来了,你老狗日的省着钱留着带进大烟囱啊!”秦木石拿出洋河蓝色经典放桌上一放时,仇梅眼睛顿时一亮,盯着酒瓶看是真是假,因名酒假的很多。秦木石咋呼说平时我都喝这个。”仇梅没说什么,却用眼睛挖秦怀阳。在仇梅看来,公公喝洋河蓝色经典,一瓶二百多块钱,端着讨饭碗却拄条文明棍,不配。要是真像公公吹牛的那样天天喝洋河蓝色经典,那就只能有一个解释,是他儿子供奉的。因此,仇梅拿眼挖秦怀阳就是怀疑丈夫藏着私房钱孝敬爸爸妈妈了。秦木石只想在儿媳妇面前吹牛拉近距离,哪想得这么多?
秦怀阳陪着爸爸喝酒,很少说话。到哪里他都会心酸,都会心痛。你说,他怎么向爸妈解释,为什么结婚时不回家来?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往家里打电话?为什么不给家里寄钱?自从娶了局长千金,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似的。爸妈哪能理解他的苦衷呢?当着仇梅的面,他什么也不想说。即使不当着仇梅的面,面对爸妈的眼神,他也无地自容。他埋头喝着洒,脸上挂着僵硬的笑。爸爸唠叨惯了,秦怀阳无所谓。妈妈很少说话,但两汪眼汨却在眼眶里团团打转。秦怀阳心揪得很紧。
仇梅坐不惯小板凳,腿都快弯麻掉了,推开碗去了里屋休息了。
秦木石当着儿媳妇的面没说,一肚子苦水不知怎么往外倒。他给自己尿汁灌多了,仇梅一走,就没头没脑地说起了醉话:“你小子完了,码头给人家打下去了。你別解释,我跟你妈早死心了,指望不上你了。,’
秦怀阳知道爸爸憋屈得太久了,任他发泄去,不然会憋出病来的。但是,千万别让仇梅听到。他阻止爸爸:“别说了,爸。”
秦木石偏要说我说话撂在这儿,你可千万别委屈自己,窝囊一辈子。做人没这么做的。”
老伴拉场说:“尿汁灌多了吧,大过年的,能不能少说两句?”
秦木石眼睛迷离了,嘴角撇了几下,扯出几缕苦笑,长叹-声,然后,“咚”,.一头撞在桌子上,像是寻死,却又像是醉酒打起瞌睡。
秦怀阳伸手收拾碗筷,让妈妈看到手脖上的青紫的牙印。妈妈一把在半空里抓住他的手脖子,看着儿子的眼睛。秦怀阳点点头。妈妈放下儿子的手,抹一把泪,端起碗筷去了厨房,再也没出来。
“爸,进屋睡去。”秦怀阳喊秦木石。
秦木石拍一下桌子抬起头来,耷拉着眼皮说你说,你什么时候给我抱孙子?”
秦怀阳脸上难为:“爸,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我现在就想抱孙子。”
父子俩正在说着话,仇梅突然从里屋挎包出来,一句话没说,“咚咚咚”就往外走。一看脸色不对,秦怀阳冲上去拦住妻子:“哪去?”
“回家!”
“这里就是家。”
“这是你家。我家在运河市里。”
“爸爸说好叫咱们过了正月初二回去的,你怎么现在就要走呢?”“你爸那话是什么意思?他想抱孙子,爱找谁抱找谁抱去!”
听到站在院子里的小俩口拌嘴的妈妈走出厨房,苦苦劝儿媳妇:“仇梅呀,大过年的你不能走啊!走了前庄后邻会说闲话的。”
仇梅瞪着秦怀阳,似乎在犹豫,但突然甩手给秦怀阳一个耳光。“啪”,一个响亮的耳光过后,空气都凝固了。秦怀阳背过脸去。妈妈吓得脸都黄了,张开嘴,伸出的舌头怎么也收不回去。
秦木石在堂屋里似乎也听到了那声耳光,突然从里面扔出一句话:“要走就一辈子别再登这个家门!”
仇梅一听,挣脱婆婆的拉扯,头也没回走了。
秦怀阳回到堂屋抱怨爸爸:“你少说醉话好不好丨”
“我就看看她是不是吃粮食长大的丨”秦木石头梗得像头犟驴。妈妈把秦怀阳往外推还不快一块回去。”
秦怀阳说:“她走她的,我在家过了初二再走。”
“家里不稀罕你,你去陪媳妇去吧,妈妈坚持撵儿子回城。
秦木石头脑似乎也清醒了点,挥手说:“少材无料的东西,还不去追。”
秦怀阳追出门去。
压岁钱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当秦怀阳和仇梅出现在门口时,仇金玉大吃一惊地冋。
秦怀阳平静地回答:“爸妈催咱们回来陪你们的。”
“噢。”仇金玉噢了一声,但从女儿脸上判断,可能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大年三十,家家老少团圆,辞旧迎新,哪有把儿子媳妇往外撵的道理?自己家里老婆儿媳妇都在忙着包饺子,做年夜饭,热热闹闹的,根本没打算闺女女婿回来团圆。但是,阁个吉利,他不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正好,仇梅,帮着你妈和小孙包饺子吧!”
仇梅洗手去了厨房。
“这下好了,今晚咱家最圆满了。”刘丽一看闺女女婿回来,开心得不得了。
秦怀阳听了却不顺耳。他和仇金玉、仇杰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电视上放什么,一点没入脑子,全想着爸妈在家怎么办了。这里圆满了,爸妈破损了。这里热热闹闹的,爸妈在乡下冷冷清清,说不定哭哭啼啼的。两下一比,秦怀阳心里油盐酱醋,七荤八素的,文武都不是滋味。
仇金玉其实也没看进去电视,凭他的社会阅历,早猜出闺女女婿脸上的别扭了。但孩子要脸,他也就不撕孩子的脸皮了。话不讲不透,但是不捅破那层纸,大家都好好好,那层纸一捅破,关系立马就对立了,真理跨出一步还成谬误呢,何况做人呢?分寸拿捏很重要。仇金玉懂得避实就虚,虚虚实实。他抓把瓜子给秦怀阳嗑,再抓一把瓜子自己嗑。然后他对仇杰说“初二一早你就去乡下接你姑姑。”
仇杰一直不住嘴吃着水果瓜子,嘴角挂着瓜子壳说”我初二值班,没空。打个电话叫她来过几天不就完了吗?别年年接年年接的,惯得她跟上大人似的。”
仇金玉来气说你怎么说话的!我就她这么一个亲妹妹了,你这侄儿不接谁接?我活一天你就要去接一天,等我死了你再不去接。”秦怀阳听了煞气。他才知道仇金玉还有一个妹妹在乡下,可从来没听谁说过呀。仇家人对乡下亲戚讳莫如深,从不提起,其实刨刨城里三代祖宗,哪个都是乡下人。仇家人才穿几天有裆裤子,就说别人鸡巴拖塘灰了?听了仇金玉教训仇杰,秦怀阳心里稍稍缓解了一些。这也正是仇金玉所要达到的目的,否则他不会当着秦怀阳的面提乡下妹妹的。
父子总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仇杰不能再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