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是被洋人贩子从广东拐骗到美国的，那时候他还很年轻。祖父被逼迫修筑铁路，同他一起干苦力的也都是被贩卖或者被绑架而来的中国同胞。
“祖父他们的境遇很凄惨，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尽量相互关照，相互鼓舞着，期盼能够熬过难关，有一天回到万里之外的家乡。
“同祖父最要好的是一位名叫林清的华工，他身体瘦弱，慈眉善目，看上去像是位读书人。林清告诉祖父说他是被人打晕绑架到船上的，他对家乡的眷恋似乎比所有的人都要强烈，经常痴呆呆地望着太阳升起的东方，念叨着要回到中国。
“尽管身体单薄，林清仍被迫同大家干一样的苦力活，从早到晚开凿山体，搬运沙石。都是落难他乡的手足同胞，身材魁梧的祖父时常在暗地里帮他一把。
“有一次，铁路修筑到了一大片滩地前，而当地恰好也到了最炎热的时候，荒凉的戈壁滩上寸草不生，毒辣的阳光恨不得连石头也要烤熟，这样的天气根本就不适合进行高强度的劳作，可为了赶在雨季前修筑好铁路，资本家们不顾华工的死活，强迫他们按正常进度继续施工。
“高温和疲惫折磨得华工们汗流浃背、苦不堪言。尽管监工们的皮鞭一下又一下地落在他们的背上，打得他们皮开肉绽，还是有很多人因为中暑和虚脱而倒在地上。
“看到眼前的情形，我的祖父没有想到，大家都没有想到，瘦弱的林清突然站出来大声喊，‘我能救他们，我能帮助他们醒过来！’
“可是冷酷的监工们并没有答应林清的请求，相反他们认为林清在故意捣乱，一位长着络腮胡子的高大的监工挥舞着皮鞭向林清的身上抽去。
“结实的鞭子立马在林清的身上留下了一道道血印，原本就很虚弱的他险些站立不住。这时候，我的祖父和身边的工友们都停下来手中的活，站起身来，他们的眼中喷出了怒火。
“色厉内荏的监工们有些慌乱，他们哇哇乱叫着，准备短枪和皮鞭，打算再一次用暴力来镇压华工，驱使他们继续干活。
“正当那位络腮胡子举起皮鞭抽打华工之际，他身旁的几个同伙却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原来他们当中的一名监工，由于忍受不了太阳的毒晒也中暑晕倒在了地上。
“平时凶神恶煞的监工们这会儿像是没头的苍蝇，乱作一团。他们又喊又叫，抱着那名倒地的监工的脑袋拼命摇晃，还不停地往他的脸上浇水，然而，所有这些丝毫不起作用，躺着地上的监工依然昏迷不醒，而且脸色越来越苍白。
“监工们慌里慌张，束手无策。滩地荒无人烟，距离最近的聚居点也有上百公里，眼下只有上帝能救他了。”
李夫人顿了顿，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端庄和高贵的神情，她接着往下说，“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无论是衣衫褴褛的华工还是焦头烂额的白人监工，他们全都目瞪口呆，身上挂满血印的林清走到躺在地上的监工跟前，他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布包里取出一根又细又长的银针来，还未等旁边的白人反应过来，便将银针扎进了监工的身体中。
“一贯凶恶的监工们以为林清在趁机复仇，他们拔出左轮手枪来，要向他开火。华工们都紧张地闭上了眼睛，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一件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原本不省人事的监工竟然长吐了一口气，睁开眼睛，挣扎着爬了起来。
“监工们惊呆了，他们顾不上林清，围到那名监工的身旁激动地大喊大叫。喝下一杯水后，监工恢复了神志。‘哦，上帝救了你！上帝又让你活了过来！感谢上帝！’监工们兴高采烈地说。
“‘不，是他救了我！’醒过来的监工指了指不远处的林清，他正在抓紧时机用那根银针抢救昏迷的华工同胞。他手中的那根针仿佛有非凡的魔力，被他扎过的工友都像喝了还魂汤一样迅速地恢复了神志。”
李夫人说到这停了下来，她往我的杯子里又倒了些热茶，然后平静地告诉我说，“那位被林清救过来的监工就是西马克先生。”
我的惊诧早在李夫人的预料中，她继续讲述，为我解开谜题。
“是的，西马克先生年轻的时候是一名白人监工。同其他人一样，他对华工也充满了深深的偏见和仇视，那个时候他同样有一颗麻木不仁的心，将辛苦劳作的华工视为牲畜，动辄恶语咒骂，拳脚相加。那个时候，西马克先生只是一个心胸窄小，残酷无情的打手。”
李夫人抿了一口茶，“也许那件事情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也许它是命中注定的机缘，我猜上帝也打算改变一些事情，唤醒那些行将就木的心灵。总之，西马克完全恢复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到林清，要亲眼看一看那根神奇的魔针。
“林清告诉他那不是什么魔针，而是中国的一门传统的医疗技术，它叫做针灸。也就是这个时候我的祖父和其他华工才知道林清在被绑架到美国前是当地的一位有名的郎中，他出生在一个中医世家，对中医特别是针灸术有着深厚的造诣，他八岁的时候就能够凭借银针为乡邻医治伤风感冒之类的病症了。
“不用吃药，也不用打针，仅凭几根细长的银质的针在身上扎几下就能够治病，这实在是超乎白人的理解。西马克双手捧着那根银针，两只眼睛出神地盯着他，像亲眼见着了上帝一样，不停嘴地赞叹道，‘魔术！这简直是魔术！’
“接下来，激动不已的西马克突然问林清，中国了不起的针灸术是否也能够治疗中风。
“林清回答说，‘中风多为风火相煽，痰浊壅塞，淤血内阻所致，自然可以灸治。’
“西马克当然听不懂这些深奥而晦涩的话，不过他听明白了针灸的确可以医治中风。他红着脸，好几次张开嘴欲言又止，最后他结结巴巴地问林清，‘我的妻子患上了中风，半身不遂已经有好长时间了，我帮她到很多家医院看过，可是医生们都说如此严重的中风根本无法医治，他们说我妻子的病情只会愈来愈重，直至痛苦地死去，你能否用你的神针为我的妻子医治一下。’
“华工们都明白了西马克为什么如此窘迫，平日里他毫不留情地斥骂殴打大家，现在却厚颜无耻地请被他亲手折磨过的中国人为他的妻子治病，大家都义愤填膺，示意林清坚决不答应。
“西马克从来没有那么狼狈过，他自知理亏，满头大汗，准备灰溜溜地走开，然而他万万没想到，华工们更没有料到，林清竟然平静地说出了两个字———‘可以。’
“‘林清兄弟，别忘了白人们是怎样对付我们的！白人们将我们绑架到这里，害得我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到今天，家里的老小都生不见我们的人，死不见我们的尸啊！’‘是的，不能给白人看病，他们像对待奴隶一样对待我们，有多少同胞都被他们活活折磨死了啊！’大家满腔激愤，纷纷劝说林清改变主意，我的祖父性子急，他直接走到林清跟前，扒下他的上衣说，‘林兄弟，瞧瞧你身上的血印吧！它们就是白人监工怎样对待我们的铁证，万万不能滥发慈悲，以德报怨啊！我们即使客死他乡，也决不能为欺凌我们的强盗效劳！’
“西马克羞愧难当，只好满面通红地低下脑袋，华工们说的没有一句不是事实，这些善良朴实的手无寸铁的中国人被他们无情地奴役和压榨，有多少个完整的家庭从此分崩离析，又有多少个妻子从此以泪洗面。就连这些被迫整日辛苦劳作的华工也难卜命运，谁知道哪一天他们就会死于非命，暴尸荒野，成为野狗和秃鹫的午餐。
“林清默不作声，双眉紧锁，他的两只拳头紧紧地捏在一起，谁都能看得出来他的内心在做无比痛苦的斗争，但最终他抱拳向各位华工同胞行礼，对他们说，‘各位血肉乡亲，医者为悬壶济世、救人危难而生，人命至重，普同一等。无论亲疏还是贵贱，一方济之，德逾于此。洋人做尽丧失天良、凶残不仁之事，但只要他们为疾患伤痛所苦，就是需要医治的病人。我中华医术乃仁术，一心赴救，勿避险巇，此乃我泱泱大国之风骨，我巍巍中华之精神。’
“林清转过身接着对西马克说，‘白人先生，请记住，我答应医治你的妻子，绝非畏惧你或是讨好你，而是出于仁义怜生。告诉你的妻子，还有你的同伙，华人不是奴隶，更不是猪仔，虽然我们的国家暂时陷于困顿，但经历了漫漫五千年的华人丝毫不逊色于你们白人，我们有许多地方都强于你们，我们的国家有朝一日也会胜于你们的。’
“林清说完这番话后潸然泪下，瘦弱的他立在那里就像是一尊巍峨的雕像。在场的华工也都流下了滚烫的泪水。同时，大家意外地发现，一向冷酷无情的西马克第一次涌出了泪花，他走到林清跟前，摘下牛仔帽，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然后默默地离去了。
“几天后，西马克用汽车将妻子接到工棚内，他妻子的中风症很严重，腰部以下完全失去了知觉，整年都坐在轮椅上。除此之外，她还口歪目斜，立不起脑袋，就连句清晰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些浑浊不清的、模棱两可的声音。
“林清没有食言，他仔细地为西马克的妻子把脉，仅仅用了片刻的功夫便已心中有数，他对西马克说，‘你的妻子肌肤麻木，口眼歪斜，言语塞涩，然而神志并无障碍，我每日用银针在她的内关、极泉、尺泽、环跳等穴位灸治。活其经络，化其壅塞，至多数月天气即可让她下地站立，开口言语。’
“林清不愧为世代相传、技艺精湛的中医，每天在工地上干完活后，他拖着疲乏的身体到工棚内为西马克的妻子扎针诊疗。西马克好奇地看着林清将十几根银针敏捷而精确地扎进他妻子的各个穴位。仅仅用了一个星期，西马克妻子的腿脚就开始有了感觉，两个星期后她真的能够离开轮椅站立起来了，并且能够断断续续地说出一些词来，西马克经常听到的一个便是‘圣人’。
“西马克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他又喊又跳，不停地对林清竖大拇指，也正是从这个时候起他不再打骂虐待华工，不再觉得他们是低等而蒙昧的奴隶。他为华工提供了干净的清水，还刻意减轻了林清的劳动量，甚至充满愧疚地为他买来了治疗鞭伤的外敷药。
“有了相对充裕的精力后，林清增加了针灸的次数，西马克妻子康复的速度也大大加快，一个月后她竟然可以迈开步子颤颤巍巍走路了。西马克太太泪流满面，她充满感激地对林清说，‘中国医生，了不起，圣人。’西马克同样喜极而泣，他再次深深地向林清鞠躬，并且忏悔说‘林先生，我向您和您的同胞道歉，我为自己以前的无知和无礼向你们道歉，你们中国人了不起。’
“林清依旧沉着地立在那里，他形销骨立，衣衫褴褛，然而却像是一位气壮山河的巨人，他平静地说，‘我们中国人是讲求仁义的民族，好仁者，无以尚之。此外，我还希望你们白人都能知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就是我们中国人的精神和气节’。”
“是啊，这就是我们中国人的精神和气节。”李夫人讲到这儿早已经是泪沾衣襟，我也深深为这位具有圣人般的心灵的中国医生所感动，眼前一片模糊。在我们的国家，很少有谁会去慷慨无私地帮助曾经迫害过自己的人。就是同圣彼得比起来，林清医生也毫不逊色。
“那么，林清医生被释放了吗？他治好了西马克太太的病，西马克先生不应该再强迫他做苦工。”我急于了解后来发生的事情，迫不及待地问。事实上我衷心地希望西马克先生能够知恩图报，将那些正直又仁慈的中国人都放掉。
李夫人望着我，宽慰而感激地微微笑了一下，她点点头，接着说，“是的，君子之恩，泽及三世。面对着中国医生的大仁大义，大行大德，西马克那颗原本麻木而冰冻的心终于彻底复苏，变得温暖起来。良心发现后的西马克先生像是换了一个人，他将手中的皮鞭丢到了山涧中，热情地同华工们打招呼，还将珍藏的朗姆酒给他们解乏。在西马克夫妇的带动和劝说下，其他的监工也不再对华工充满敌意，他们比从前要友好得多，不再用恶毒的语言和粗暴的举动来对付他们。有一位监工还黏着林清说，‘林医生，我的母亲患有癌症，请你帮帮她，修完这段铁路后，你就同我去得克萨斯州为她治病，好吗？’
“林清的医术改变了白人监工们对中国人的看法，也极大地改变了他和华工同胞们的境遇，由于监工们开始人性化地对待他们，在施工过程中伤残和死亡的人数大为减少。”
李夫人的眉间突然又凝结了一片愁云，她轻轻摇了摇头说，“可惜这样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几天，铁路公司的老板对工程进度突然变缓大为恼火，他派了一个名叫华莱士的助理，带领一批新的监工专程赶来督促施工。
“华莱士长着一双犀利的小眼睛和一只高挺的鹰钩鼻子，他本人也像秃鹰一样残酷无情。他对西马克他们竟然允许华工在中午最热的时候休息，并且提供干净的饮用水非常不满，他一到来就踢翻了装满清水的水桶，带领手下用皮鞭将华工们赶进毒辣的阳光底下。
“噩梦般的日子重新开始了，华工们再次忍受非人的虐待和折磨。华莱士比以往所有的监工还要狠毒几倍，他变本加厉，将华工每天的工作时间增加到了十六个小时，同时为了节省长途运输的成本，他还下令将供给华工的饮用水减少一半。
“超强度的劳动，如火的骄阳，加之又得不到足量的水分补充，一个又一个的华工因为虚脱而倒了下去。林清想为他们针灸，却被华莱士禁止。眼见倒在地上的华工们就要因为错失救治的良机而死去，西马克先生上前比划着说，‘他是神医，他只要用一根针扎一下就能将人救活，不会浪费很多时间的。’然而，蛇蝎心肠的华莱士并没有答应，他喝着啤酒，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不，西马克，不用这么着急，死几个猪仔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们可以源源不断地将新的猪仔送到这里，问题的关键是要让他们尝点苦头，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这样其余的人才会卖力干活，这叫做杀鸡儆猴！’
“就这样，那些虚脱的华工们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一点点滑向死亡的深渊。我的祖父和林清带头要冲上前强行救人，然而，一名白人监工掏出左轮手枪来接连射击，又一名不幸的华工中弹倒在了地上。
“紧接着，华莱士丢掉空啤酒瓶，抡起皮鞭，带领手下的喽啰劈头盖脸地向手无寸铁的华工们身上抽去，泪水和雨水交织在一起，模糊了华工们的眼睛和脸庞。那天夜里，林清，我的祖父，还有幸存的华工们席地而坐，抱头痛哭，他们望着清冷的月亮，不知何年才能回到家乡。
“华莱士是一个心胸狭窄的家伙，他对动辄想要救治自己同胞的林清格外不满，把他视若眼中钉，想方设法刁难他，折磨他，这一情况，西马克心知肚明，然而，面对着权力远高于自己的华莱士，他显得爱莫能助，只能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塞给林清一块面包和一些药品。
“随着工程的进展，华莱士等来了一个名正言顺除掉林清的好机会。铁路修筑到了一个名叫合恩角的地方，这是一个垂直光滑，深达1000英尺的悬崖峭壁。为了从笔直的山崖上开辟出一条路基，华工们需要把自己拴在吊篮中，用绳索从山顶上吊下去，在半空中凿壁填塞火药，点火后再拉上去。合恩角的岩石非常坚硬，常使得火药从炮眼里直接迸出，伤到华工，因为火药性能不稳定或者绳索被炸断而葬身崖底的华工比比皆是。
“轮到华莱士带领的劳工们在合恩角峭壁上施工时，华莱士故意安排林清坐在吊篮中去开凿炮眼，填塞火药，他假心假意地说，‘林，这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你的同胞好，你身体瘦，重量轻，可以很快地被拉上来，他们也可以省些力气。’
“明知道这是个阴谋，工友们和西马克都束手无策，他们只能焦灼地在崖顶上守望，希望林清命大，能够躲过此劫，为了尽量保障林清的安全，我的祖父和另一位身强力壮的华工负责在山顶上拉放吊篮。临下去时，我的祖父紧紧地捏了一下林清的手，西马克也在一旁说，‘林医生，多加留心。’林清像往常一样镇静，他笑了笑，安慰大家说，‘请放心，吉人自有天相，我马上就会安然无恙地上来的。’”
李夫人的神情沉重起来，悲戚涌上了她的面庞。
“林清一生都在仁爱救人，他常说，‘见彼苦恼，若己有之。’然而上天却没有看见他的善心，没有仁慈地对待他。不知是为了节省成本还是为了专门对付林清，华莱士让林清携带的是廉价而不稳定的甘油炸药。当林清摇摇晃晃地在半空中凿好炮眼，点燃引线后，炸药却没有爆炸，林清只好返回到炮眼跟前再次填塞炸药，就在这时，谁都没有想到，原以为失效了的炸药瞬间炸开，大大小小的石块如同蝗群般冒了出来。我的祖父和旁边的华工拼命往上拉吊篮，然而，他们还是晚了一步，林清已经被炸得血肉模糊。
“当林清被拉上崖顶后，他的两条腿已经齐根没了，他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他望着我的祖父，挣扎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竭尽全力地对我的祖父说，‘李兄，愚弟有最后一件事情嘱托给你，这是一枚极其珍贵的古钱，一定要将它带回中国去，切切，切切，将它带回中国，我的家乡在……’。”“就是这枚古钱吗？”我擦去眼角的泪水，望了望手中的开元通宝，忍不住插嘴问。
李夫人点了点头，她充满深情地望着我手中的这枚陈旧的古钱，情绪几欲失控，她尽量讲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