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实?你无非是听了毛泽东的一番陈词滥调,就大放厥词。裴老先生,要是蒋委员长知道了你的心思,后果很严重。”宪兵头目威胁道。
“不劳你费心,裴某自然会向蒋委员长陈述我个人的想法。”裴元基说道。
“裴老先生一定会后悔的。”宪兵头目冷笑道。
“扶我起来。”裴元基挣扎了好一会儿,也没能站起来,只好对夫人说道:“我现在就去见蒋委员长。”
宪兵头目没料到裴元基竟然如此决绝如此顽固,气呼呼地掉头就走。
姚心林心里隐隐涌起一种担忧:“你真要去见蒋委员长,真要把你想说的话全部告诉他吗?”
“等宪兵头目先告诉了他,我就人头不保了。”裴元基笑道:“我虽说不怕死,可是,没有回到汉阳之前,我还不能死。我已经跟锦华说好了,要把他带回汉阳的,是不是?”
裴元基见到了蒋委员长。蒋介石早已接到了宪兵头目的报告,对裴元基的言论气恨不已,可是,当了一个八十多岁老人的面,又不能不强烈地压制着内心的不快,虚与委蛇地哼哈了几句,就把裴老先生礼送出门了。
时光不停地向前流逝,兵工厂越来越平静了。
“难道蒋介石真的认清了形势,不准备向共产党人开刀吗?”一想到这一点,裴元基就感到很痛快。
不过,他很快就痛快不起来,因为儿子告诉了他一个可怕的消息:“父亲,听说国民党的军队正在全面装备美国制造的武器。”
“这么说,蒋委员长还是要向共产党人动手!”裴元基怔怔地说道。
“应该是的。父亲。”裴俊超说。
“内战既然不可避免,就让蒋介石在共产党的铁拳面前碰得头破血流吧!但是,蒋介石为什么不再使用汉阳兵工厂制造的武器弹药?为什么要花血本去购买美式枪炮?难道说,汉阳兵工厂从此就会被历史所淘汰吗?”裴元基说到后来,心一阵紧似一阵。
裴俊超何尝不懂得父亲的心思?别说父亲非常留恋他一手创建并辉煌过的兵工厂,就是裴俊超自己不也一样心怀不舍吗?却他知道,在飞机坦克和其它各式新型武器面前,汉阳兵工厂制造出来的武器确实落伍了。
“也许,这是一个痛苦的事实,也是一个不能不正视的事实。”裴俊超低垂着头,几乎不敢看父亲的脸。
裴元基悲凉到了极点,无法跟儿子谈下去,摇摇晃晃地来到了欧阳锦华的坟头,几乎泣不成声了:“锦华,汉阳兵工厂走到了末路,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心血,就这么完了!”
“父亲,你不是不愿意看到内战烽火再起吗?蒋介石不再使用汉阳造打内战,你应该感到轻松才对。”裴俊超跟了过来,安慰道。
“毕竟,汉阳兵工厂是我一生的心血啊。”
“父亲,你的心血并没有消亡。俊贤是共产党那边制造武器弹药的专家。他全面继承了汉阳兵工厂的衣钵,制造的武器装备深深地打上了汉阳兵工厂的烙印。共产党人是在使用汉阳造抵抗美国的飞机大炮和坦克!”
“是啊,汉阳兵工厂仍然没有垮掉,仍然在热气腾腾地干下去。只有共产党人才知道怎么把汉阳精神传承下去!”裴元基惊喜地大叫道。
他忽而深切地感到,自己的心原来跟共产党人如此贴近。他的心里澎湃着激情,遏制不住地想高声呐喊。汉阳兵工厂在一个地方陨落了,却在另一个地方得到升华,还有什么比这个发现令他更加惊喜的呢?
他大声喊叫道:“锦华,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心血,都没有完,汉阳兵工厂在共产党那边得到了延续。”
兵工厂的人员陆续被遣散回家,整个营地一片安静,好像被遗弃的坟墓。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的战争,以国民党数十万大军对共产党的中原军区实施猛烈的攻击拉开了帷幕。
裴元基心如止水,再也兴不起任何波澜。他早就知道国民党和共产党一定会兵戎相见,也早就知道共产党人一定会最终夺得天下,他们是从哪儿开始打起来的,他何必关心。他反而想起了故乡,想起了他一手创建起来、并把它推向了顶点、最后却不得不离开的汉阳兵工厂。他要回去汉阳。他已经亲眼看到了日寇被赶出中国的一幕,自知无法看到了一个宁静祥和的中国,就要把一身皮囊还回给生他养他的汉阳;还要亲眼看一看,那个凝集了他一生心血的兵工厂原址,到底被犬养雄一糟蹋成了什么样子。
儿子裴俊超年约六旬,早过了知天命之年,对国民党和共产党的战争漠不关心。只要父亲不再痴迷,他就感到说不出的轻松。因而,兵工厂的沦落,对他而言,其实是一种解脱。他跟父亲一样,也想回去汉阳。那儿,有他刻骨铭心的爱,也有他刻骨铭心的痛。他飘泊数年,无时无刻不把夫人欧阳宁儿潜藏在他的内心。这几天,他一直梦见夫人,夫人在召唤,夫人在等待他归去。他怎么能拒绝得了夫人?
裴运祥和殷雪儿依然对制造枪炮弹药恋恋不舍。蒋介石虽说遣散了以汉阳兵工厂为班底的重庆兵工厂,却并没有忘记曾经留学德国的军械制造专家、正值青春年华的裴运祥。裴运祥已经接到了命令,要去另一家兵工厂担任总工程师。赴任之前,他向上峰告了假,要和夫人一道护送爷爷奶奶父亲回汉阳。
裴元基和夫人分别在儿子孙子和孙媳妇的搀扶下,沿着整个兵工厂周围转了一圈,最后来到了欧阳锦华和欧阳浩天的坟墓前。他们静静地站在了那儿,许久都没有做声。时光慢慢地朝前移动,坟墓上已经照见了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裴元基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说道:“锦华,我们该回汉阳了。抗战八年,孩子们也没想着要生个一男半女。你放心,只要裴家香火不断,你们欧阳家族的香火也不会断绝。”
祖父的话音一落地,裴俊超便和裴运祥殷雪儿一道,默默地挥舞着锄头,一下一下地挖掘这座庞大的坟墓。
他们携带着欧阳锦华祖孙二人的遗骨,在第二天天亮时分动身去了码头,随着拥挤不堪的人群挤上了一艘开往武汉的轮船。几天之后,轮船停靠在港口。他们下了船,辗转回到了汉阳。
一踏上汉阳的土地,裴元基立马精神倍增,再也不需要儿子孙子搀扶了,摇摇摆摆地走向兵工厂,对着欧阳锦华的骨灰说道:“锦华,我们回到了兵工厂。”
兵工厂已经不复存在,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却看在裴元基的眼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一切都是那么爽心悦目。他抑制不住再一次对欧阳锦华的骨灰深情地说道:“锦华,看见了吗?看见了汉阳兵工厂吗?”
他缓缓地抬起头,眼帘依稀浮现了工人们制造枪炮弹药的情景,耳边依稀听到了机器的轰鸣和工人的嘈杂声。他倍感振奋,脸上浮出了惬意的微笑,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朝每一处忙乱的人群招手致意。笑容一直挂在脸庞,他走过了熟悉的厂房,走过了工人们住宿的地方,终于走到了兵工厂的最尽头。他站住了,继续保持微笑,缓缓地转过身,再缓缓地伸出手来,向着整个兵工厂致意。
裴俊超搀扶着母亲,和裴运祥殷雪儿一道,紧紧地跟在父亲身后,默默地陪伴着他,走过了已经成为废墟的兵工厂,站在兵工厂的最尽头,心怀敬意地注视着父亲。过了好久,父亲依然没有放下伸出去的手。裴俊超提醒道:“父亲,我们该回家了。”
父亲缓缓地朝后倒去。裴俊超大吃一惊,赶紧松开母亲,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父亲。
“父亲!”裴俊超声嘶力竭地喊道。
然而,裴元基再也没有苏醒过来。他回到了汉阳兵工厂,永远永远地回到了已经废弃的汉阳兵工厂。汉阳兵工厂是他的儿子,是他的心血,他已经跟自己的儿子和心血一同写进了永恒的历史。
根据父亲生前的意愿,裴俊超把裴元基和欧阳锦华一同安葬在废弃的汉阳兵工厂里。在两位老人的坟墓旁,裴俊超还为欧阳锦亮立了一个衣冠冢。
后来,裴运祥和殷雪儿生了一对孪生儿子,为老大取名欧阳伯宇,为老二取名裴仲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