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当第一抹阳光闪耀在东方的天边时,兵工厂的设备就已经全部装载完毕,所有的车辆、民工以及工人们全都汇集在一条条马路上,深情而又默默地回望着这片土地。从人群里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叹息,紧接着,叹息声就像瘟疫一样传染开来。叹息变成了哭泣,哭泣声响成一片,在兵工厂的上空回荡。
裴元基躺在担架里,眼眶里饱含泪水。他强烈地压抑着自己,示意孙子和孙媳把他扶上一台高大的汽车。那上面装载着一台巨大的车床。他挣扎着站起身,朝黑压压的人群接连扫了几眼。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了。
他挥舞着拳头,清了清嗓音,说道:“人常说,故土难离,我跟大家一样深深地热爱着这片土地,不愿意离开这片土地,可是,日寇的铁蹄很快就要踏过来了,为了抗战大业,我们必须离开。只要心里装着汉阳,哪里都是汉阳;只要汉阳精神不死,哪里都能建起新的汉阳!”
人群经过了短暂的沉默,忽地发出像海啸般的怒吼:“只要心里装着汉阳,哪里都是汉阳;只要汉阳精神不死,哪里都能建起新的汉阳!”
裴元基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面向大家行了一周注目礼,把拳头举向了天空,大声喊叫道:“出发!”
顷刻之间,到处一片嘈杂一片热闹。马达一阵接一阵的轰响,汽车开动了,人群离开马路,让汽车缓缓地驶出兵工厂,然后汇合成一道钢铁洪流,爬向了江堤。
人群在移动,有挑着各种各样的小型物件的,有几个人抬着一件木箱的,也有推着各种各样的小型车子的,还有赶着骡马的,两手空空扶老携幼的,紧紧地跟在汽车后面,或者围绕在车队的两侧,一齐缓缓地沿着汽车开出来的道路向前进发。
宣布出发的命令之后,裴元基就被孙子和孙媳搀扶着下了车,停在路边,继续静静地注视着这块承载了他的全部希望和梦想的土地。
“别了,可爱的汉阳;别了,可爱的故乡!”他慢慢地跪了下来,深情地向这片土地叩了三个响头,两行热泪从眼眶里滚了出来。他使劲抓起了一把黑土,亲吻了一下,撕下一块衣裳,把它包好,庄严肃穆地装进衣服口袋,然后在殷雪儿和裴运祥的搀扶下,躺进了担架上。
那一天,被欧阳锦亮推下小车后,裴元基不停地沿着一道斜坡往下翻滚。他逃离了剧烈的爆炸,却背部猛地撞到斜坡的底部,一下子晕了过去。等他苏醒过来时,已经身在医院了。
“裴老先生,你醒了?”他睁开眼睛的一刹那间,有一个声音在询问。
他本能地循着声音传过来的方向望去,赫然发现一个熟识的军统特务正露出一丝饱含深意的微笑,在注视着他。
“我这是到哪里来了?”裴元基问道。
“医院。”军统特务说:“裴老先生,你用自己的生命去掩护兵工厂的搬迁,很令人敬佩。可是,日本人是怎么跟你联系上的呢?”
“日本人?”裴元基皱起眉头,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裴老先生,如果你是清醒的话,希望你还是认真地回答我的问话。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知道,日本人是怎么跟你联系上的。这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因为,它有助于我们搜捕其他的日本人。你也不想日本人像苍蝇一样四处潜伏在我们的周围吧?”
“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你让我好好想一想。”裴元基一心求死,根本就没有想到过活下来了的话,该怎么应对密探们的盘问,仓促之下,只有使出拖刀计。
“裴老先生应该好好想一想,我也可以帮助裴老先生好好想一想。”军统特务说:“裴老先生也许会觉得很奇怪,我们为什么会突如其来地出现在那个地方呢?其实,裴老先生的行动早就落入了我们的眼睛。只不过,我们无法判断裴老先生到底会走哪一条线路,就四处布设人员,监视裴老先生有可能走的一切路线,然后一路跟踪你,终于找到了日本人藏身的地方。”
“谢谢你们救了我。欧阳锦亮先生呢?他在哪儿?”
“裴老先生,我不能不遗憾地告诉你,欧阳锦亮先生已经死了。他是跟日本人死在一起的。”
“欧阳锦亮先生是因为救我才死的。”裴元基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水。
“原来如此!但是,据我们判断,裴老先生应该是为了救欧阳锦亮先生才去见日本人的。裴老先生,你想起来了吗?日本人是怎么跟你联系上的?”
裴元基正为自己编织一个什么样的好理由才能不把欧阳锦华牵扯进来而苦恼,一听军统特务的话,电光火石之间,想起了欧阳锦亮告诉过自己叶钊的背叛和自我救赎,连忙说道:“我想起来了。日本人抓住了欧阳锦亮和他的弟子叶钊,命令叶钊跟我联系上的。”
“真是这样的吗?”
“怎么,你难道不相信我吗?”
军统特务虽说心里仍有狐疑,却裴元基的一句反问硬是封住了他的嘴巴,只有叮嘱裴元基好好休养,就再也不敢打扰他了。
然而,兵工厂搬迁在即,裴元基不能继续住在医院,很快就回到了兵工厂。
“大哥!”欧阳锦华见到他之后,激动地大叫了一声,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裴元基在他的肩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说道:“不要这样。告诉我,搬迁工作准备得怎么样?”
“一切都是按大哥的计划准备的。”欧阳锦华回答道:“很顺利。”
“做得好!”裴元基顿了一顿,忽然说:“锦亮已经离开了人世,告诉了你嫂子吗?让她跟我们一块迁往湖南吧。”
“我和云珠都去劝过她。可是,她不愿意跟我们一道走。”
裴元基略一踌躇,说道:“我们一块再去劝一劝吧。”
于是,裴元基欧阳锦华姚心林裴云珠结伴去了欧阳锦亮的家。裴元基说道:“亲家,眼看着日本人就要打到武汉来了。我来接你,跟我们一道去湖南吧。这样,锦亮在天堂也会安心的。”
丈夫死了之后,刘玉蓉的心就死了。她早已做好了准备,要陪伴在丈夫的身边,要永远跟丈夫在一起。听了裴元基的话,她很感动,绽放一丝笑意,说道:“谢谢亲家在这个时候还在为替我着想替锦亮着想。我先上去收拾一下,马上就下来跟你们一起走。”
姚心林和裴云珠心头一喜,赶紧说道:“我们帮你一块收拾吧。”
刘玉蓉微笑着说:“丈夫的遗物,还是我单独收拾的好。嫂子,弟妹,谢谢你们。”
他们在客厅里等了好半天,仍不见刘玉蓉下来。姚心林裴云珠一起去楼上看个究竟,骇然发现刘玉蓉已经静静地躺在床上,怀里抱着丈夫的骨灰,眼睛微闭,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意。一个风风火火奔波了一辈子,并在武汉三镇留下了威名的女人就这么去了。
“嫂子,你也去了,哥哥这一支就这么完了吗?”欧阳锦华抱头痛哭道。
“唉!”裴元基心知隐藏在欧阳锦华内心的痛苦,轻轻地叹息一声,费了很大的工夫,总算让欧阳锦华接受了眼前的现实,令人把刘玉蓉的遗体送去殡仪馆火化了,连同欧阳锦亮的骨灰,一块带着上了路。
“这样,我们就可以永远呆在一块了。”欧阳锦华说道。
哥哥拉响了炸药,裴元基受了伤,除了没找到小泉次郎的尸骨,日本人全都死了。欧阳锦华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兵工厂和裴元基是不是留在汉阳,孙子会不会更加疯狂,他再也无法理会。他强压下内心的伤痛,跟裴元基一道忙碌着搬迁前的一切准备工作。
搬迁大军是在宪兵的严密保护下,踏上去湖南的征途的。出了兵工厂,队伍慢慢地往江边开去。老远望去,人群仿佛翻滚的波涛,源源不断地向前滚动着。天气越来越炎热,人的喘息声,江水的咆哮声,汽车的轰鸣声,各种东西的撞击声,交织在一起,更增添了大地的热度。时而一阵微风吹过,人们才感到了些许凉爽。
裴俊超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已经来到了江堤。江面上架起了一道宽阔的浮桥,还有来来往往的船只,在不停地游动。一脚踏上了浮桥,他流出了泪水,情不自禁地问自己:“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但是,他不能伤感,他要把这支大军安全地带到辰溪,在那儿建立一座新的兵工厂。日本人可以占领汉阳可以占领汉阳兵工厂,却全中国哪里都是汉阳,哪里都是兵工厂,哪里都能制造出枪炮火药。这就是汉阳兵工厂给予日寇的最好回答。
一想到这里,裴俊超不由精神倍增,兴致高昂。汽车已经驶上了浮桥,形成一支庞大的钢铁洪流,欢滚着流向长江南岸。突然,空中响起了凄厉的防空警报。
裴俊超心头一凛,喝令道:“加快速度,冲过浮桥。”
然而,已经踏上浮桥的人群慌乱起来了,不断地东奔西跑,不一会儿的工夫,就把浮桥堵得严严实实。
“让开!靠边!镇定!”裴俊超跑前跑后,招呼人们按照预定队形向前疾进。
人群终于不再慌乱,行进队伍恢复了应有的秩序,在裴俊超的指挥下,加速从浮桥上通过。队伍过了一半,天空中就出现了几架日军飞机。
“敌机!”有人一叫,人群立马又慌乱起来。浮桥上充斥着杂乱无章的声音。
敌机刚一飞到浮桥的上空,就接连不断地投掷着炸弹。炸弹犹如瓢泼大雨一样落在了江面上,也有一些炸弹狠狠地砸在浮桥上。轰隆轰隆的巨响过后,浮桥被炸得千疮百孔,人群被炸得晕头转向哭爹叫娘,扬起的血肉在空中飘荡不休。一些驮运物资的骡马受了惊,嘶嘶大叫着,到处乱冲乱撞,最后一头撞进长江。浮桥上架起了防空炮火,一排排子弹打向天空。敌机升到了高空,继续不停地向浮桥上投掷炸弹,扫射子弹,却大部分落到江里去了。一些工兵飞快地赶了过来,抢修浮桥。
姚心林裴云珠带着欧阳浩天,坐在一辆小车上,夹杂在队伍中间。第一波炸弹爆炸过后,欧阳浩天受惊了,大叫一声“姑姑”,就想朝车外跳。姚心林裴云珠惊慌不已,赶紧去抓他。
“姑姑!”“雪儿!”欧阳浩天不停地大喊大叫,不停地挣扎着。
他从姚心林裴云珠的手里挣脱出来,撞得两个老妇人头晕眼花,迅疾地冲下了车子,连带着把欧阳锦亮和刘玉蓉的骨灰盒也弄进了江里。紧接着,他就在浮桥上不断地横冲直撞,接连撞翻了好几个人,一头撞在一辆汽车的前端,重重地倒在地上,再也动不了。
“浩天”!“锦亮!”“玉蓉!”“哥哥!”“嫂子!”姚心林裴云珠慌作一团,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去抢救欧阳锦亮和刘玉蓉的骨灰,还是抢救欧阳浩天。
欧阳锦华就在孙子的后面。孙子再一次发狂的刹那间,欧阳锦华的心破碎了。他什么也不顾,想去拉扯孙子,却身子跌落在浮桥上。一辆小推车刹不住势,把他卷进了车底。姚心林和裴云珠一声惊呼。一颗炸弹正好落在那辆小推车上,一声爆炸过后,小推车不见了。欧阳锦华被埋进去了。姚心林和裴云珠也被震晕。
“姑父!”裴俊超跑过来了,拼命地把压在欧阳锦华身上的东西推开。
欧阳锦华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睁开眼睛,马上想起了欧阳浩天,拼命地大叫道:“浩天!”
下人们已经把欧阳浩天抱过来了。欧阳锦华猛地把孙子抢夺到手,拼命地摇动着,拼命地惨叫道:“浩天,你这是怎么啦?你是欧阳家族唯一的血脉。你可不能有事啊!”
“姑父,浩天只是震晕了。他不会有事的。”裴俊超说道。
裴元基正在队伍最末尾,督促队伍按照预定顺序前进。当敌机投下炸弹的一瞬间,许多民工惊慌失措,东西一扔,到处乱跑。裴元基扯起喉咙,拼命吆喝着:“不要惊慌,赶紧卧倒!”
却轰炸声连成一片,人群的惊叫声遮天蔽日,民工们什么也听不见。
“卧倒!”“卧倒!”裴运祥和殷雪儿帮助祖父,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却依旧阻止不了人们的慌乱。
裴运祥伸手一摸,操起跟殷雪儿成亲时两人制造的步枪,朝天就是一枪。砰的一声,枪声惊醒了靠近他身边的几个工人。那几个工人曾经参加过好多次战斗。裴运祥命令道:“你们给我分散开来,阻止慌乱的人群,把队伍给我稳定了。”
工人迅速组成一支支小分队,抢在民工的前头,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艰难地吼叫道:“卧倒,统统卧倒。”
噼里啪啦,民工们纷纷朝浮桥上卧倒。你挤我拥,东西挨着东西,东西挨着人,人挨着东西,相互碰撞在一起,一时间,秩序更为混乱。
裴元基穿过硝烟和水雾,看到浮桥上堵成一团,更是心急,命令孙子和孙媳:“快去疏通道路,要不然,大家只能成为敌人的靶子。”
“可是,民工们好不容易才卧倒啊。”殷雪儿说道。
“卧倒是为了防止伤亡,而不是任凭敌人轰炸。民工的情绪稳定了,就尽快疏通道路,让人们趁着敌机轰炸的间歇,快速通过浮桥。”裴元基大声说。
“是!”殷雪儿和裴运祥回答道,赶紧执行命令去了。
队伍一出发,日军就来轰炸。一路上还会遇到多少危险?裴元基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看见孙子和孙媳消失在混乱不堪的人群,催促担架工人迅速把自己抬上前去。越往前面去,交通越发混乱。他心里一急,从担架上翻滚下来,重重地倒了地。担架工人连忙把担架一扔,奋力地去把他扶起来。
面前是一个被敌机炸坏的汽车,殷雪儿正在正在奋力地指挥人员抢修。
裴元基瞥了汽车连同汽车上的制造设备一眼,说道:“我是叫你来疏通道路的,不是叫你修理机器。把它们推到长江里去。”
“可是,爷爷,它是兵工厂的宝贝啊。”殷雪儿说道。
“挡住道路的东西,就不是宝贝,只会增大我们的伤亡。”裴元基再一次喝令道:“把它们推到长江里去!”
道路疏通了。队伍在敌机的轰炸声中继续前进。
裴元基来到欧阳锦华身边,看了一眼躺在欧阳锦华怀里的欧阳浩天,伸出手来,轻轻地摸了一摸,心知欧阳浩天只不过是被震晕了,说道:“锦华,浩天一定会没事的。我们还是上路吧。”
“我们还是上路吧。”欧阳锦华机械地重复了一遍大舅子末后的话。
队伍终于渡过了长江。裴元基面向江北,再一次深情地望了好一会儿,心里默默地念叨:“别了,汉阳。”
欧阳锦华来到了大舅子身边,仍然怀抱孙子,望着长江对岸,心里涌起了一阵接一阵的痛楚。他在那儿跟孪生哥哥相认,跟孪生哥哥一道走过了无数岁月,现在,哥哥和嫂子永远留在了长江北岸,连骨灰也落入了长江。他唯一的亲人,就是抱在怀里生死未卜的孙子。是谁造成了现在的局面?是日本人!日本人破坏了他的一切,让他永远无法把祖宗的遗愿传承下去。他对日本人只有痛恨,痛恨,无尽的痛恨。他年愈古稀,上不了战场,只有在兵工厂里造出了更多的枪炮,才能报得了深仇大恨。
“汉阳,我还会回来的。”欧阳锦华情不自禁地说道。
裴元基脸上浮现了一抹欣慰的笑意,接过了他的话柄:“是的,我们一定会重新回到汉阳。”
整个搬迁大军已经在裴俊超和宪兵指挥官的指挥下,排列成一路纵队,沿着通往湖南的公路缓缓地朝前行进。担架默默地站在他们身边,搀扶着裴元基躺了下去,上路了。
队伍未出武汉,就遭到日本飞机的轰炸,震惊了最高当局。最高当局赶紧加派一支部队前来保护迁徙途中的安全。一出武昌,按照裴元基的计划,兵工厂的搬迁队伍就在一块山地里隐蔽起来,另外派出一拨人马,紧张地制造模拟设备,组成虚拟搬迁大军,浩浩荡荡地朝湖南方向进发。
兵工厂的搬迁大军在山地里休整了两天以后,便启程出发,随着朝湖南方向涌去的难民一道,重新踏上了去辰溪的道路。
很快,他们就得到消息:模拟大军遭到了敌机的猛烈轰炸,损失了一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