颁奖仪式很快就结束了。炮厂出现了一些事故,裴俊超不得不前去处理。特使要参观兵工厂,欧阳锦华只有独自陪同。特使一边参观,一边兴致高昂地询问兵工厂怎么能凭如此简陋的制造设备就造出了令日军心惊胆战的枪炮,欧阳锦华脑子一转,便神采飞扬地加进了一些自己的私货。
特使停顿了好一会儿,说道:“也就是说,这份嘉奖,其实应该是你和裴元基先生分享才对嘛。”
终于把特使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欧阳锦华心里暗喜,却说道:“给予裴先生的嘉奖,其实都是汉阳兵工厂的荣誉。我一样感同身受。”
特使注视了他好一会儿,笑着对随行人员说道:“要是我们的同志都像欧阳先生一样胸怀坦荡,见功不要,默默无闻地为国家和民族作贡献,我们就一定会彻底打败日本侵略军。”
欧阳锦华心里像饮了蜜。他已经成功地把裴元基头上的光环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暂时没有受到嘉奖,算得了什么?特使已经郑重地向他许诺:回去南京之后,一定会当面向蒋委员长汇报欧阳先生坦荡朴实的作风和甘当幕后英雄的行为。他有理由相信,自己得到的嘉许一定不会比裴元基少。
果然,南京很快发来了一份针对欧阳锦华的特别嘉奖令。
接到嘉奖令,欧阳锦华不由欣喜若狂。不过,他还没有来得及细细消化嘉奖令带给他的快乐,就有人跑来告诉他:“小少爷疯病复发。”
欧阳锦华脸色大变,想也不想,飞快地往家里跑。
还没到家门,老远就听到了孙子的嚎叫声,每一声都像是从草原孤狼嘴里发出来的,令人心悸。他越发着急,一头撞进家门,只见孙子已经被紧紧地捆在一把高大的椅子上,夫人裴云珠正在向一个四平八稳地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的人哀求着什么。欧阳锦华一眼认出那人正是小泉次郎,顾不得去看孙子了,连忙对那人说道:“先生来得正好,快帮我孙子治病。”
小泉次郎瞥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地说道:“我的确是受了犬养先生的委托,特来为令孙看病的。不过,有一句话,犬养先生要我先跟你说明白。他本是一片诚心,带我前来为令孙治病,也想看一看昔日同窗,却遭到了欧阳先生的戏弄。这是欧阳先生的待友之道吗?”
“这是从何说起呀?欧阳一生从不曾欺骗过任何人。”欧阳锦华弄不明白小泉次郎在说些什么,连忙说道。
小泉次郎笑道:“欧阳先生骗人太多,才记不得欺骗犬养先生的事吧?去年,犬养先生来到这里,说好了想看一看你们的兵工厂。可是,你们给犬养先生看的是什么?完全是糊弄犬养先生嘛。”
那的确是在糊弄犬养雄一,可是,并不是自己的主意,怎么就能怪到自己头上呢?欧阳锦华很想分辩,嘴巴刚一张开,另一种念头浮上心头:犬养雄一果然是要看一看中国人有没有制造先进枪炮的潜力,好为日军全面侵略中国提供参考。就是自己当时在兵工厂,也会像裴元基一样给犬养雄一展示一些破铜烂铁,让好战的日本人尝一尝中国人的铁拳。这话也说不出口,还得求着人家小泉次郎治疗孙子的疯病呢。
他继续想下去:中日已经全面开打,犬养雄一不可能轻易进得了汉阳兵工厂,不如先稳住小泉次郎,让他给孙子治好了病再说。
主意一定,欧阳锦华陪着笑脸,说道:“我很长时间没去兵工厂,哪里知道兵工厂里会有埋伏?只要先生把孙子的病治愈了,犬养先生随时都可以来汉阳,想看什么就看什么,鄙人在场,决不会再发生欺瞒的事情。”
小泉次郎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地拿出犬养雄一写的亲笔信,交给了欧阳锦华。
欧阳锦华看完了,脑袋一晕,差一点就倒了地。天啦,这不是让他当汉奸吗?他背负着祖宗的遗训,决心报效国家,怎么会做出这种苟且的事情来?他想起了裴元基和欧阳锦亮的劝告。犬养雄一屁股一撅,裴元基和欧阳锦亮就看清了他要拉什么屎,自己却为了孙子,什么也没有看出来。他颤抖着双手,什么也想不下去,什么也说不出口。
小泉次郎接连催问了两声,没有回答,起身拂袖而去,临走之前说了一句什么。欧阳锦华没听清,只是本能地觉得他这一走,孙子就没有指望,马上喊住了他:“小泉先生请慢走。”
小泉次郎停了下来,冷冷地注视着他:“欧阳先生是不是准备答应犬养雄一的要求呀?”
欧阳锦华再一次愣住了。小泉次郎一声冷笑,大踏步地走了。
裴云珠捡起丈夫掉落在地上的信,飞快地看了一遍,全副身心一起颤抖起来:“你不会为了浩天,真的去当汉奸吧?”
“我要想当汉奸,会这么难受吗?”欧阳锦华怒喝道。
裴云珠心里稍安。
小泉次郎来到家的时候,她感到万分惊讶,却又透着一些欣喜,忙不迭地催促丫鬟为他上茶上烟。欧阳浩天更是犹如孤儿见到了亲人,那个亲热劲,瞧着就叫人眼红。不知怎么的,小泉次郎拿出一粒药丸,递给欧阳浩天,说是吃了过后,就会完全康复。谁知孙子一吃,立即狂性大作。她再三请求小泉次郎让孙子恢复正常,却小泉次郎一定要等欧阳锦华回来。丈夫回来了,小泉次郎的目的昭然若揭:竟是为了兵工厂的枪炮!她虽说不太出门,也知道哥哥现在生产的枪炮杀得日军心惊胆战,连蒋委员长都给哥哥颁发了嘉奖令。日本人要枪炮图纸,不就是要制造枪炮打中国人吗?
她多么希望犬养雄一没带小泉次郎给孙子看病啊!搞到现在,孙子不仅成了人家手里的棋子,而且病情比以前更加严重。她既不想让丈夫当汉奸,又不想让孙子痛苦,想了很久,对丈夫说道:“不如跟大哥他们商量商量,也许能找到什么法子。”
只有找大舅子和哥哥商量了。欧阳锦华瞥一眼捆在椅子上的孙子,心里感到了无边的悲哀,拿着信,重新踏进了兵工厂。
裴元基正忙碌着,一看妹夫神色不对,马上迎上前去,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欧阳锦华把犬养雄一的信件默默地递过去。裴元基看了,心里一沉,问道:“你觉得该怎么办才好呢?”
欧阳锦华无可奈何地说道:“我要是知道该怎么办,就不来找你了。”
“可是,事情太突然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啊。”裴元基一样显得无可奈何。
一头是兵工厂的秘密,一头又是孙子和外甥孙。从民族大义上,他们谁都清楚,生命可以抛弃,兵工厂的秘密决不能透露给日本人。可是,孩子毕竟是他们的后代,他们谁也硬不起心肠。
很隔了一会儿,裴元基终于镇定下来了,思索着说道:“要么,重新把欧阳浩天送到英国人开设的医院?”
恰好,欧阳锦亮运送一批原材料进了兵工厂,见了裴元基和欧阳锦华,得知事情的原委,思索道:“欧阳浩天恐怕不再单纯只是发疯,而是日本人下了药,没有日本人的解药,天下恐怕没人能治疗得了。”
裴元基和欧阳锦华面面相觑。
“岂不等于是说,我们要不受日本人的要挟,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浩天越来越疯?”欧阳锦华绝望地说道。
“只怕受日本人的要挟,也救不了浩天。”欧阳锦亮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既然如此,我们就跟日本人来一个鱼死网破,告诉军统,把小泉次郎这些王八蛋一网打尽。”欧阳锦华凶狠地咆哮道。
“也许,我们可以继续欺骗小泉次郎和犬养雄一。”裴元基犹豫地说道。
“你的意思是?”欧阳锦亮两兄弟同时问。
“是的,犬养雄一要枪炮图纸,我们给他就是。只不过,我们要对枪炮图纸作一些修改。”
“好主意!”欧阳锦华犹如濒临死亡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说。
“可是,要是日本人在药丸里加入了什么东西呢?”欧阳锦亮轻轻地一声询问,给欧阳锦华泼了一瓢凉水。
“拿到南京最好的医院化验药丸的成分不就行了吗?”裴元基成竹在胸。
东西很快传到了小泉次郎手里。其实,小泉次郎是犬养雄一的大弟子兼助手,已是日本国内除了犬养雄一之外,最知名的顶尖军械制造和设计专家。犬养雄一得到欧阳浩天发疯的情报之后,就想出了以给欧阳浩天治病为名,到中国窃取汉阳兵工厂枪炮制造能力的招数。于是,特地请东京最有名的神经病院几个顶尖专家,教授小泉次郎跟精神病人打交道的要领,并索取了一些临床有效的药品。临阵磨出来的枪果然很亮。没想到,犬养雄一亲眼看到的情报竟是假的。小泉次郎不敢再有闪失。他仔细研究了这些图纸,看不出什么破绽,就去了欧阳锦华府上,使欧阳浩天恢复到了发病之前的状态,再交给欧阳锦华一些药丸,嘱咐他按时给孩子服用,就回去了日本。
欧阳锦华心里一阵苦涩。他很想把药丸交出去,让南京最好的医院化验药丸的成分,看一看里面藏有什么东西。可是,他无法成行。上海沦陷了。中国军队如决堤的洪水,不顾一切地溃退。日军攻势凶猛,很快就要逼近南京。国民政府以及各机关单位,纷纷向武汉及重庆迁移。或许,在武汉找得到化验药品成分的医院吧?他心里想道,马上就要付诸行动。
可巧,为裴元基颁发嘉奖令的特使再一次来到了兵工厂,传达了蒋委员长将要来视察兵工厂的消息。
这一下,整个兵工厂沸腾了。裴元基更是欣喜不已。战事日益吃紧,全国的大事多着呢,蒋委员长却置之不理,前来兵工厂视察,可见兵工厂在蒋委员长心中多么重要。得拿出最大的干劲,生产出更多的枪炮,才能报答蒋委员长的知遇之恩。怎么迎接蒋委员长?全面展示汉阳兵工厂的精神,让蒋委员长放心:汉阳兵工厂能够支撑得起民族的脊梁。
那一天,兵工厂像往常一样,工人们照常上班,只有裴俊超裴运祥殷雪儿等少数人站在门口,恭迎蒋委员长的车队。裴元基欧阳锦华站在办公楼门口,一见车队过来了,马上迎上前去。
车队停了下来。蒋委员长下了车,特使在一侧为他引路。在他周围簇拥着许许多多高级将领和政府要员。他神清气爽,微笑着向裴元基欧阳锦华走去。
蒋委员长握住了裴元基的手,说道:“裴老先生,中华民国感谢你,中华民族感谢你。你制造的新式枪炮,让中国军队大长了志气,赢得了国际上的声誉,是一个了不起的成绩。”
“谢谢委员长的夸奖。其实,我做得还很不够。”裴元基回答道。
“不,你为中国华民族的解放事业立下了汗马功劳。”蒋委员长说到这里,话锋一转,说道:“不过,要是你能尽快为我们的军队制造出更多的先进枪炮,日本人就绝对打不到武汉。”
“我将竭尽全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裴元基挺直身子,铿锵有力地回答道。
蒋委员长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亲热地拍打了一把裴元基的肩头,在特使的导引下,走向了欧阳锦华。
欧阳锦华看到蒋委员长把手递给了自己,心里欢腾得犹如骏马在奔跑。他相信,自己曾经得到过蒋委员长的特别嘉许,现在的褒奖一定少不了。可是,蒋委员长竟然仅仅只对他说:“欧阳老先生,辛苦了。”
他的心里一阵失落,脑袋晕晕乎乎,宛如裴元基手里的牵线木偶,静静地陪同蒋委员长参观完整个兵工厂,然后木讷讷地把他送上了回程的小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