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伐大军终于从广州出发了,一路上过关斩将,势如破竹,很快就席卷了湖南全境,正以凌厉的攻势,朝着湖北境内凶猛地压了过来。
吴司令得到消息,不由大为惊讶。他不能放弃苦心经营多年的地盘,他得挡住北伐大军攻击的步伐,于是,亲自率领精锐部队,前去汀泗桥贺胜桥一带布防,试图利用险要地形,把北伐大军扼杀在崇山峻岭之中;与此同时,他在武汉三镇实施军事动员,学校放假,能够拿起武器的人全部武装起来,围绕武昌布设一个铁桶般的阵势。
兵工厂也一片忙乱。吴司令派驻了更多的兵马,不分昼夜地催逼着工人们连轴转,以榨干工人最后一滴血,去补充前线的武器弹药,也严防兵工厂的枪炮落到了北伐大军的手里。
裴元基终于等到了南方大军北伐的消息,愈加焕发了青春与活力,浑然不觉自己已是六十六岁的高龄,日夜坚守在兵工厂。他要为北伐大军准备更多的武器,并让库存和正在制造的武器弹药不要落到吴司令的手里。他早就有了一个完善的计划,指令裴俊超和王老四秘密实施着。
孙中山先生去世了,但是,南方政府依然存在,孙中山先生任命的黄埔军校校长蒋介石正率领北伐大军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打过来了。蒋介石是孙中山先生任命的人,裴元基可以像相信孙中山一样相信蒋介石。
吴司令的动员令一经下达,裴俊贤裴运祥欧阳浩天都离开了学校。但是,他们没有跟同学们一道去筑设防线,而是到兵工厂制造枪炮来了。
在兵工厂的日子里,裴俊贤深受伯伯和堂兄的影响,对南方政府充满了敬意。他不再满足于制造枪炮,他还要跟吴司令派驻在兵工厂的兵士们战斗。他得到了伯伯的允许,把父亲留下的那支汉阳造带在身边,时刻准备着用这条枪来实现自己的梦想。
欧阳锦华被北伐大军凌厉的攻势搞得不知所措。风风雨雨几十年,他已经从残酷的现实当中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他不会像裴元基一样死心塌地保持一种信仰,他要生存,要把祖宗的遗训传承下去,就不能不这么做。他以为凭着吴司令的人马,凭着广州政府和武汉之间隔着一个湖南的地理条件,只要湖南方面遏制了北伐大军的攻击势头,吴司令很快就会把北伐大军镇压下去。没料到,湖南方面一触即溃,大片河山落到了北伐大军手里。他不能不思考:吴司令究竟能不能抵抗得了北伐大军?他可不愿意把自己的一生全部交给吴司令。一旦北伐大军势必要把吴司令的队伍打垮,他就决不会俯首帖耳地听从吴司令,就会跟裴元基一道,帮助北伐大军消灭吴司令。
裴元基暗中搞的那些动作,已经落入了他的眼帘。一次又一次受裴元基欺骗和蒙蔽之后,痛定思痛,欧阳锦华下定决心,在兵工厂安插了自己的亲信,以监视裴元基裴俊超王老四的一举一动。察觉了裴元基的行动,他原本想立即去告密,却听说吴司令在前线打得非常惨烈,就收回了告密的念头。得先弄清楚吴司令是不是抵抗得住北伐大军再说,要不然,出错了牌,麻烦就大了。
等待欧阳锦华弄清情况时,吴司令已经兵败,退回到了武汉。
欧阳锦华暗自庆幸没有向吴司令告发裴元基。他不能再当吴司令的走狗,得像裴元基一样,为迎接北伐大军攻击武汉做一些有益的事情。可是,没等他做,吴司令又派来了一拨兵马,不仅监视着兵工厂的每一个角落,就是欧阳锦华自己的行动也不自由了。
吴司令派驻兵工厂的头目叫文小可。他单独把欧阳锦华拉到一边,说道:“吴司令知道,兵工厂里暗藏着许多阴谋。你和裴元基不是一路人。请你告诉我,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他们日夜坚守在兵工厂,为吴司令制造枪炮火药啊。”欧阳锦华已经看清了形势,就不会再轻易出卖裴元基。
文小可已经嗅出了兵工厂的异常,决不会被欧阳锦华的谎言所蒙蔽。跟欧阳锦华打了多年交道,他已经摸透了欧阳锦华的脾气,知道欧阳锦华的软肋在哪儿,软硬兼施地说道:“欧阳先生是一个聪明人,这几年,在吴司令的保护下,你不仅个人获得了比裴元基大得多的荣誉和地位,而且家里也一向风平浪静,没有收到任何波折。如果欧阳先生不想继续维持这个局面,转眼之间,也许,裴元基曾经得到过的待遇,就落到你的头上了。”
“我确实只看到他们在为吴司令造枪啊。”欧阳锦华说道,放眼望去,只见文小可双眼里露出了一团杀气,顿时一个激灵,心知不稍微透露一点什么,肯定过不了关,脑子一转,补充道:“不过,他们造的枪有一部分好像藏起来了。”
“他们藏枪干什么?”文小可立即来了精神,追问道。
“我哪里知道?”欧阳锦华连忙撇清自己:“他们藏枪的时候,一直瞒着我。要不是我早就派了几个心腹监视着他们,根本察觉不了。”
“他们把枪藏在哪里了?”文小可又问:“这个,你应该知道吧?”
欧阳锦华当然知道武器弹药藏匿的地点,也知道文小可一搜,兵工厂已经制造出了冲锋枪和迫击炮的事情就会败露,文小可就会把怀疑的矛头对准自己,自己就会跟裴元基一样,落入他们的掌握,连忙告诉文小可自己可以尽快查清楚。暂时过了一关,欧阳锦华心知裴元基早就在自己身边埋伏了人马,长吁短叹,把这个消息透露出去了,估计到裴元基已经采取措施了,他这才把武器装备藏匿的地点告诉了文小可。
文小可如获至宝,马上率领兵士们一窝蜂地涌了过去。可是,藏匿地点什么也没有找到。
“怎么回事?你是耍弄文某的吧?”文小可提溜着盒子枪,问欧阳锦华。
“你就是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耍弄你呀。我安插在裴元基身边的眼线明明告诉我,一大批武器弹药就藏在那儿嘛。”
“难道它们长了翅膀,自己飞走了不成?”
“是呀,怎么会没有呢?”欧阳锦华思索着说:“也许,裴元基在我的身边也安插了眼线吧?”
“纯属狡辩。看起来,你跟裴元基他们本来就是一伙的。”文小可冷笑道。
欧阳锦华说的当然是事实。兵工厂一直虽说是欧阳锦华当家,但是,那不过是一种形式,真正的当家人是裴元基,是裴俊超。别看裴俊超现在只不过是枪厂的厂长,事实上,谁都清楚,要不是欧阳锦华不愿意把兵工厂交出来,要不是裴元基看在欧阳锦华跟他一道赤手空拳打天下的分上,兵工厂早就是裴俊超的了。谁知道他们在欧阳锦华身边埋伏了什么人马,谁知道欧阳锦华自己安插在他们身边的人马是不是就是他们的人马呢?
却说的实话,并没有打动文小可,欧阳锦华忍不住冷汗涔涔,不住地朝下放,心想如果不来点厉害的,文小可当场就会要了自己的性命。什么是厉害的呢?要么让文小可杀死自己,以便解除文小可的怀疑,死里逃生;要么借助文小可的手,把裴元基他们都处理掉。于是,欧阳锦华说道:“如果文代表怀疑欧阳对吴司令的忠诚,那好,请文代表把我杀掉吧。”
文小可双眼如刀,狠狠地宰割着欧阳锦华的血肉,却一个字也不说。
欧阳锦华心头一窒,说道:“如果文代表相信欧阳,觉得这一切都是裴元基暗中使的诡计,那么,为了不让吴司令继续受到裴元基的算计,最好的办法,就是请文代表把他们都解决掉。”
“一点证据也没有,我怎么解决他们呀?要是他们反过来告诉我,是你跟他们有矛盾,就故意陷害他们。我该相信谁的呀?”
虽说在文小可面前已经失去了说话的分量,但是,总算逃脱了死神的拥抱,欧阳锦华心里暗自庆幸不已。现在,既然自己没事,裴元基也活着,他要彻底修复跟裴元基的关系,思来想去,想到了以认错表白自己功绩的招数,连忙跑去向裴元基认错:“大哥,我又错了。我不该受了文小可的威胁,就把你们私藏武器的事情和隐匿地点告诉了文小可。”
裴元基笑道:“我还以为是文小可例行公事式的突击搜查呢,没想到竟是你告密。不过,我不会责怪你,毕竟,你的出发点是为了帮助我,我感到很欣慰。”
欧阳锦华感激地说道:“大哥的宽恕,令小弟感到无地自容。没说的,从今往后,小弟为大哥马首是瞻。大哥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决不会再跟大哥生二心。”
“你能这样想就好了。”裴元基说道:“我不需要你做什么,你继续跟文小可周旋,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大哥是不是还不相信我呀?”
“不,我相信你。你要是不继续文小可周旋。他会很快就看出端倪,我们的事情就更不好做了。所以,现在,你就是在和我一道做事。”
王老四却很难苟同师傅的想法,不过,师傅并没有把计划告诉给欧阳锦华,让他多少有些欣慰。自从去了一趟广州,他就变得更为理智更为谨慎。因为,他在那儿遇到的第一个人是共产党员。那个共产党人对他非常感兴趣,不仅为他指明了晋见孙中山先生的道路,而且向他介绍了共产党的主张。刹那间,他就明白,自己虽说是裴元基的弟子,却跟裴元基分属于两个不同的阶级,他是无产阶级,他的命运只能跟无产阶级的命运紧密相连。他于是坚决要求成为共产党人。所以,他回到兵工厂,明地里是受孙中山先生的派遣,暗地里却是领了共产党人交给的任务:去兵工厂做工人的工作。他很快就在工人中间成立了秘密组织,经常讨论国家大事,经常向工人们宣传共产党的主张,宣传南方政府的主张。工人们大都在他暗中鼓动之下,形成了一个紧密的团队。
欧阳锦华对南方政府的态度,早就引起了王老四的不满。他经常派人监视欧阳锦华的一举一动。他得到了欧阳锦华向文小可招认冲锋枪迫击炮藏匿地点的消息之后,马上发动工人,把它们偷偷转移到了另一个地方。
他很想把欧阳锦华的所作所为告诉给裴元基,思考了很久,终于放弃了。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因为欧阳锦华让自己暴露了身份。他不仅要把冲锋枪迫击炮运出去,还要暗中组织工人,跟吴司令的兵士周旋。跟兵士们玩多了猫捉耗子的游戏,他渐渐窥探到了兵士们的部署。他决定配合北伐大军,轻而易举地把汉阳收入囊中。
王老四只能把目光盯在兵工厂上,裴元基却比他想得更深远。他不仅考虑到了兵工厂,而且考虑到了整个武汉三镇。北伐大军还没出发,他就通过欧阳锦亮把整个武汉三镇的敌情摸了一个底朝天,并专门派遣了一个码头工人送给北伐先遣部队。现在,吴司令在武昌重新加固了防线。这个情报不及时送出去,北伐大军该付出多大的代价啊。
裴元基还没想到把情报送出去的办法,欧阳锦亮却被兵士们押到兵工厂来了。他是被兵士们押来为兵工厂输送原材料的。他的夫人刘玉蓉作为人质,也被兵士们软禁在家。
战争越打越大,越打越逼近武汉三镇,武器装备耗损越来越严重,却库存的武器弹药备感不足。吴司令不由后悔当年没听裴元基和欧阳锦华的话,要是把制造设备更新换代了,就不会造成那么多耗损。可是,后悔迟了,他只有逼迫兵工厂加紧生产,并逼迫欧阳锦亮源源不断地提供原材料。汉阳钢铁厂虽说近在咫尺,却提供不了兵工厂所需要的一切原材料,许多原材料还得从外地购买。战火在南方蔓延开了,到处都在调动军队,原材料的运输很困难。吴司令可管不了那么多,兵工厂只要停止了武器弹药的产生,欧阳锦亮的脑袋就会开花,刘玉蓉的脑袋也会开花。
欧阳锦华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哥哥受苦受难不管,再三请求吴司令对哥哥网开一面,却吴司令的脑袋就系在兵工厂和源源不断的原材料供应上,哪里还会理会欧阳锦华的要求。
自从向大舅子认错了,欧阳锦华就再也不愿意为吴司令卖命。裴元基告诉过他,每一支报废的原材料,其实都是冲锋枪迫击炮的来源。现在,孪生哥哥欧阳锦亮生死系于一线,他不能让吴司令手下留情,就只有从这里想办法:“我们还是先减少冲锋枪迫击炮的生产,满足了吴司令需要的武器装备再说,怎么样?”
“可是,吴司令是用那些武器装备来打北伐大军的啊。”裴元基说道。
“我也不愿意为吴司令的部队造血,可是,这不是没有其他办法吗?”欧阳锦华说道。
“让我再想一想。”裴元基紧缩眉头。
“你们不用为担心。我个人的生死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兄弟重新走到一起来了,就一定不要做有损北伐大军的任何事情。”欧阳锦亮说道。
欧阳浩天突如其来地闯了进来,哈哈大笑道:“你们都觉得自己了不起,以我看,确实糊涂蛋。最边角不是堆积着历年报废的材料吗?把它们修一修,弄一弄,就是新的了。”
裴元基和欧阳锦华双眼闪着光亮。虽说一心想制造出更为先进的枪炮弹药,痛恨弄虚作假,但是,为了让北伐大军快速打垮吴司令的队伍,裴元基执着的信仰就在这一刻动摇了。
欧阳锦华眼里的光亮瞬间就消逝了。他摇了摇头,说道:“好是好,可是,武器弹药还没有运出兵工厂,就会被文小可发现。我们一个也别想活。”
欧阳浩天说道:“亏你造了一辈子枪炮,根本不会动脑子。我来告诉你吧。把它们像模像样地制造出来,一道程序也别少,然后混在一些好的枪炮里,装箱过去,就完事了。”
的确是一个好办法。欧阳锦华的眼睛又闪亮了。他再也不觉得孙子的话刺耳,反而觉得那是从观音菩萨嘴里传出的圣音。可是,还有问题:一旦枪炮运到前线,吴司令一用,什么都瞒不住。仅仅无法提供更多的原材料,吴司令倒不见得真的会把哥哥杀掉;要是造假的事情暴露出来了,吴司令就非大开杀戒不可了。一想到这里,他就禁不住浑身颤抖。
裴元基看穿了欧阳锦华的心思,微笑道:“放心,吴司令支撑不了那么久。过度延长机械的使用时间,制造出来的废品就会越来越多。等制造出了吴司令需要的枪炮弹药,把它们运到前线,恐怕不等打不开箱子,吴司令就会落荒而逃。”
欧阳锦华心里一想,是呀,汀泗桥一战,吴司令不是很快就被打得落荒而逃吗?在武汉三镇想支撑更多的时间,吴司令没那个福气。他马上把裴俊超和王老四召集起来,命令他们按照欧阳浩天说的办法去做。
突然,兵士们押着一个人进来了。是裴家的下人,一见裴元基就心惊胆战地说道:“老爷,不好了,少夫人听到枪炮声,又发疯了。”
裴元基呆住了,欧阳锦亮呆住了,欧阳锦华呆住了,裴俊超也呆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呆住了。
终于,裴俊超清醒过来,大叫一声,发疯似的向外面冲去。
欧阳锦亮强忍着内心的苦痛,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他早就意识到一场新的战争很可能会让女儿再一次崩溃,但是,他无力制止战争。制止不了战争,就参与战争。他热切地希望北伐大军早一点攻下武汉,横扫整个中国,让青天白日的旗帜高扬在整个中国的天空。只有到了那个时候,国家才不会有战争,女儿才会真正宁静下来。
欧阳锦华一生都想实现祖宗的遗愿,可是,没有一件事情顺他的心。实指望侄女能够给欧阳家族燃出最后一点光亮,却她竟然再一次发了疯。就在这一刻,他内心油然而生一种痛恨南方政府发动的这场战争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