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大凹的直接干预下,欧阳锦亮获得了汉口汉阳绝大部分码头的控制权,经过一段时间的熟悉与运作,俨然成了武汉三镇码头运输业的龙头老大。他待人诚恳和善,又从裴元基和欧阳锦华身上学到了许多洋派作风,在他的管理下,码头上的大小帮会基本上没有起过大的冲突。各帮会头面人物,提起他的名字,无不翘手称赞。
欧阳锦亮岳父留下的刘记豆皮馆,也在战火中烧毁了。刘玉蓉把它们修葺一新,重新开了张。打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客人一天比一天多,他们不仅喜爱吃豆皮,也带来了其他地方的一些风味食品。刘玉蓉吸取了其中的精华,改进了豆皮的制作方式和口味,赢得了南来北往的客人的交口称赞,使得刘记豆皮馆的名声越传越广。趁着这个势头,她接连在汉口汉阳武昌开了好几家连锁店,家家客人爆满。
这几年,武汉三镇其他产业也在蓬勃发展。纺织业,食品加工业,机械制造业,犹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大力推动了运输业的发展。一时间,码头运输业务十分繁忙,只要占据一个码头,准能日进斗金。
遇上这样的机遇,欧阳锦亮当然非常高兴。商海打拼了几十年,他悟出了一个道理:没有钱,就失去了说话的权力。他渴望得到更多的话语权,就必须赚取更多的财富。亲家裴元基是整个中国军火界的翘楚。他要跟裴元基一样,为了理想去奋斗。裴元基用枪炮,自己就要用财富。
可是,怎么获取更多的财富呢?他想了许多办法,虽说都有所收效,却总觉得还不能令人满意。此时,裴元基去不成广州,大部分时间躲在家里,呈半赋闲状态。于是,欧阳锦亮跑去裴府找他寻求办法。
“我除了制造武器之外,对其他的东西一无所知,你这不是问道于盲吗?”
欧阳锦亮笑道:“我当然知道你对做生意不感兴趣,可是,你见识广博,准能为我提供一些思路。”
“最好的生意,就是军火。这已经掌握在你的手里了,你还要什么呢?”
就在他们两个人商谈的当口,欧阳锦华得知哥哥来到裴府的消息,也跑过来看望。自从他跟裴元基的矛盾公开之后,因为他们的亲属关系,也因为他们的矛盾基本上来源于政见的不同,因而,他们之间的交情并没有因此而割断。听了他们的对话,对哥哥能够赚取更多的金钱很是支持,他马上说道:“其实,除了做军火生意之外,跟洋人做其它任何生意都是很赚钱的事情。”
“洋买办?这可是丢尽八辈祖宗脸面的事情。”欧阳锦亮摇头道。
“我虽说不认为做生意不能跟洋人打交道,可是,要想干出一番事业,还是办实业来得好。”既然欧阳锦华热心地提出了办法,裴元基不得不跟进。
“实业不仅需要大笔的资金,而且还需要一个好的环境,还要懂得实业的运作方式,懂得你要办实业的技术,这可不是拍一下脑瓜子就算数的。”欧阳锦华解释似的说。
“我想,锦亮在这一方面是没有问题的。”裴元基笑道。
“就算办实业,也得跟洋人做生意。不如跟洋人先把生意做起来,再慢慢打算。”欧阳锦华再一次表现了他的精明。
“这倒是一个稳妥的计策。”裴元基点头道。
“可是,你们知道,除了为兵工厂提供原材料之外,我一向不愿意跟洋人打交道。”欧阳锦亮犹豫地扫了他们一眼,说道。
“你早就在跟洋人做生意了,多从洋人手里赚到钱,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只要你心中有一个底线,不要什么洋人的钱都赚,做正正当当的生意,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裴元基鼓舞似的说道。
“要是洋人只跟我做军火生意呢?”欧阳锦亮问道。
“那就要区分对待了。为了提高我们的军火质量,为什么不能做?要是当洋人们要提供武器装备给他们支持的军阀,让那些大小军阀去进行狗咬狗的战争时,你就不能做了。”裴元基说道。
“这个东西不好分,要做就做,没什么可怕的。”欧阳锦华说道。
“在军阀混战之前,的确不好分。一旦军阀交战了,或者有交战的迹象,你可以想方设法,拖延人家交货的时间,宁愿自己赔上一笔钱,也要让那场战争打不起来。不是对国家有着极大的贡献吗?”裴元基自己对发生在国家的战争深感无可奈何,只有逃避,现在一听欧阳锦华的话,竟然立马就找到了对战争施加影响的方法,兴致高昂地说道。
“是呀,这是一个好办法。我就这么做!”欧阳锦亮惊喜地说。
欧阳锦亮果然按照他们说的办法去做了,生意越做越大,在全国都打出了名头,并正在计划大办实业。
他在生意场上顺风顺水,斩获颇多,表面上风光无限,却内心一样存在着说不出的苦楚。其一是他的女儿欧阳宁儿在多次战争过程中受到惊吓,变得神经质了。不仅裴元基一家人为此正忍受着难以言表的苦痛,他自己也很苦痛。他手里有钱,可是,在中华民国的土地上,不是有钱就可以治疗得了女儿的病。他曾和裴元基一道把女儿送去英国人开设的医院,人家倒是给治好了,却一出院,女儿一听到任何响动,都以为是枪炮声,马上就会神经质起来。再去请教医生,人家说了,只有脱离中华民国这个充满战争的险恶环境,到英国去,才能让女儿恢复正常。他当然愿意送女儿去英国,却他非常清楚,英国也不是一个干净的地方,那儿也在打仗。女儿去了英国,又怎么样呢?再跟裴元基商量,两人都觉得应该等英国的战事平定了,再定行止。于是,女儿去英国看病的事就拖了下来。
只要有空闲时间,欧阳锦亮都会和夫人一道去裴家看望一下女儿,也跟裴元基说一说自己看到过和听到过的新鲜事。
做军火生意几十年,他已经掌握了大量军火知识,在跟洋人打交道的时候,一眼就可以看出那些会对裴元基有用。只要他觉得裴元基用得上,他就会绞尽脑汁,帮裴元基搞到一些样品。
他的第二个说不出的苦楚是他的亲弟弟欧阳锦华早已变得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不仅自私,而且在大是大非面前往往会丧失原则。他曾经多次地告戒弟弟,一切都要向裴大哥学习,做人做事,都要有自己的原则与立场。弟弟却说他是在执行祖宗的遗训。一句话就把他搁到树杈上去了。最闹心的是弟弟把欧阳浩天一股脑地推给了裴元基。当年裴元基为什么要阻止裴馨儿跟诸葛鹏的亲事?完全是为了不让诸葛锦华的家族绝种,出于好意嘛。况且,就是裴元基答应了女儿跟诸葛鹏的亲事,诸葛锦华肯定不会同意。现在,裴馨儿死了,诸葛鹏死了,诸葛浩天一天一天长大了,一天一天要为他的父母报仇了,对欧阳锦华对裴元基,就像对待敌人一样,从来就没有一个好眼色。欧阳锦华管不了,全部推给裴元基,需知裴元基家还有一个儿媳,就是欧阳锦亮的女儿欧阳宁儿呢。不是给裴家添乱吗?他曾经劝说过欧阳锦华,不要把欧阳浩天放在裴家,结果弟弟一脸苦相,大吐特吐心里的苦水。
欧阳锦亮长叹一声,就要把欧阳浩天接到自己府上去,可是,小家伙又不愿意。他转而想把女儿接回家去,让裴府清静一些,却女儿也死活不愿意离开裴家。
裴家有欧阳宁儿的丈夫,有欧阳宁儿的儿子。欧阳宁儿只要一天见不着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就会痴痴呆呆地站在门口,逢人就问她的丈夫和儿子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又被周大凹捉去了,是不是又要砍头了。吓得人家赶紧一溜烟地跑掉了。也有一些胆大的,不跑了,笑嘻嘻地说不错,刚刚看到周大凹在捉你的丈夫和儿子呢。她大叫一声,就朝那人扑去,似乎那人就是周大凹。丫鬟和佣人一见情况不对,就会把她死死地拉着。
姚心林气力不足,每逢欧阳宁儿发疯,就会双手蒙着眼睛,无声地哭泣着。她还要瞒着刘玉蓉。每一次刘玉蓉询问女儿的病情怎么样了,她都回答儿媳一天比一天安静。
这一天,刘玉蓉又来裴府看望女儿。欧阳宁儿突然把她当成了丈夫裴俊超,扑进她的怀抱,又哭又笑。刘玉蓉这才知道女儿的疯病到底有多严重,连忙跟丈夫商量,无论怎样,也得把女儿送去英国,或者随便哪一个国家。好在这时候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了,英国再也不打仗了,欧阳锦亮跟英国医生商谈了很久,终于使英国医生答应,亲自带着欧阳宁儿去英国治疗。
麻烦又来了,欧阳宁儿离不开她的丈夫和儿子,总不可能让裴俊超和裴运祥都跟着去吧?欧阳锦亮裴元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让刘玉蓉姚心林裴运祥和欧阳宁儿一道,随着英国医生去了英国。
她们一走,不仅欧阳锦亮府上寂寞了许多,裴元基府上也寂寞了许多。两个老人在她们走后的第一天,一直呆在一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做声,心里都充满了难以言表的感伤。
欧阳锦华也来了。他轻轻地叹息一声,忍不住说开了:“你们为什么一定要跟掌权的人较劲呢?这下可好,闹得两家都不安生,不是妻离自散就是家破人亡。划得来吗?”
裴元基和欧阳锦亮慢慢抬起头,一起朝欧阳锦华看去,嘴唇翕动,终于没有说出一个字。
欧阳锦华继续说:“别这么看我。我是为你们好。我们是打碎了骨头连着筋的兄弟,我不对你们说直话,就没有人对你们说直话了。皇帝也好,总统也好,谁愿意当谁当,我们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就谁也不会把我们怎么样。活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够艰难的了,为什么还要自己给自己的喉咙上套一把枷锁,不是故意找死吗?”
欧阳锦亮说道:“你跟裴大哥在德意志帝国留学十年,难道你忘掉了在那儿学到的看到的东西吗?”
“我没有忘!”欧阳锦华仿佛觉得有些受辱,大声说道:“那是人家德意志帝国的东西,不是我们的。我们不是学人家把大清王朝推翻了吗?不是学人家民主共和吗?结果,一个皇帝被赶下台,总有人想当皇帝,就是当不了皇帝,也要有皇帝的威权。这就是中华民国的现实。我们逃不过的。能够做的事,我们可以去做;不能做的事,为什么非要去做呢?你们得到了什么?难道你们不能不再折腾,好好做做自己的事吗?”
“这是折腾吗?”欧阳锦亮心里冒出一团怒火:“我们就是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呀。倒是你,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我遵循祖宗的遗训,不想走家破人亡的老路。”欧阳锦华振振有辞地说。
欧阳锦亮还想继续斥责弟弟,却被裴元基拦住了。跟欧阳锦华共事几十年,对他的苦心,裴元基可以理解。人各有志,不必相强。裴元基要做自己,欧阳锦华也要做自己,有什么错呢?裴元基对被推翻掉的大清王朝仍然怀有一种感恩戴德的情愫,却帮着革命党人推翻了它。从此以后,他受到的苦难,正跟欧阳锦华说的一样,不是妻离子散,就是家破人亡。他可以承受得了这些,欧阳锦华不能承受,就不让欧阳锦华承受。
可是,欧阳锦亮还在为弟弟的变化感到吃惊。遥想辛亥首义当年,革命党人以区区一个营的兵力掀起了谁也说不清是生是死是成是败的革命,弟弟却硬是走在了裴元基的头,率先支持那场革命,怎么现在反而畏首畏足了呢?他多么希望弟弟也跟自己和裴元基一样,坚定地为实现孙中山先生的理想去奋斗啊。可是,他一样深知,要想一下子唤醒弟弟,谈何容易。
欧阳锦亮不得不把主要精力投入到自己的事业上来。不管是发生在南方政府的新鲜事,还是发生在北方政府的新鲜事,他都非常留心。在他的码头上,已经建立了各种各样的工会组织。他经常跟工会代表们坐在一起,商讨问题,尽量解决工人提出的一些要求。他甚至告诉裴元基和欧阳锦华,想让他们在兵工厂里建立同样的组织。
裴元基早就不再管兵工厂的事务。他就是去了兵工厂,也一句不吭,连手也不伸一下,就在那儿痴痴地坐着。
欧阳锦华总算听从了哥哥的建议,允许工人们开展工会活动。他不能让工会信马由缰,得把工会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中,于是,指定郝老六和王老四出面组织和领导工会。
世界大战一结束,各战胜国齐聚巴黎,心怀鬼胎,不仅想从战败国身上榨取最大的利益,而且图谋在全世界范围里猎取最大的利益。
当段祺瑞成功地利用张勋赶走了黎元洪以后,段祺瑞就成了府院之争的最大赢家,在日本人的唆使下,宣布对德宣战,虽说并没有出动一兵一卒走向欧洲战场,却在此时也挤身于战胜国的行列,以为可以借此机会收回德国在山东的特权,扬一扬眉吐一吐气了。谁知列强不仅无视中华民国代表的正义要求,将德国在山东享有的特权全部转给日本,甚至变本加厉,进一步压制中国,逼迫中国赴和会谈判的代表签字画押。
消息很快就从巴黎传到北京,然后又从北京传到了欧阳锦亮的耳朵。他不由十分愤怒,马上去找裴元基,想和他一道商谈该采取什么行动,才能使中国不再受到列强的欺侮。
“不推翻北洋政府,中国永远没有出头之日。”裴元基愤恨地说道。
“孙中山先生发起了一次又一次革命,都没法推翻北洋政府。我们先不忙想这个事情,看看能不能采取什么行动,迫使北洋政府的和会代表不在和约上签字。”欧阳锦亮提醒似的说道。
“武汉远离中央政府,也不像上海一样是中国的商业和经济中心。只有北京上海采取行动,震动才会更大一些。”裴元基说到这里,见欧阳锦亮脸色激愤,马上改口:“我不是说武汉不该采取行动,武汉的行动,能够推动北京和上海行动起来,一样了不起。”
欧阳锦亮大嘘一口气,来了精神,跟裴元基商谈着怎么唤醒民众的事情。
“亲家,还记得1915年的事情吗?”欧阳锦亮率先说道。
当年,日本人威逼袁世凯签署二十一条的消息传扬开来,欧阳锦亮曾经公开抵制日货,把日货全部倒在一起,一把火烧个精光,激起了武汉三镇老百姓的普遍欢迎。一时间,焚烧日货,抵制日货的风潮弥漫了整个武汉三镇,不仅是欧阳锦亮生涯里的有一个杰作,也是三镇百姓的有一个杰作,裴元基怎么不记得呢?
裴元基一眼就看穿了欧阳锦亮的心意,说道:“我们现在的目标不是洋人,而是北洋政府,显然不能依样画葫芦,去烧毁洋人的货物。”
“我当然知道这一点。我的意思是,我们要像当年一样,搞出一场大的风潮,才能让北洋政府感到疼痛。”
“要让北洋政府疼痛,就得一拳打在北洋政府的命脉上。”
“是的,北洋政府的命脉在于经济!北洋政府要投靠洋人,要以武力镇压老百姓的反抗,要迫使地方军阀不敢向中央政府叫板,就需要大量的武器装备。汉阳兵工厂里制造的武器弹药,远远不够使用。北洋政府就需要大量的资金向列强购买先进的武器。因而,斩断北洋政府的经济命脉,就是最好的方式。”
“在我们的手上,你掌握着横跨武汉三镇的码头运输行业,我这边有全国最大最先进的兵工厂。只要你我两家联手同时罢工,足以造成南北运输中断。北洋政府不慌也得慌,民众不醒也得醒。”
两个人很快就达成了一致,竟越说越高兴,好像罢工的事情马上就可以动员起来。
正当他们谈得兴高采烈的当口,欧阳锦华在欧阳浩天的煽动下,赶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