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下班时，陈其锋从县政府办公室出来，刚到花坛边，就碰上汪县长。当时，汪县长把手插在腰间，正和老花工汪老头说话，声音很低，好像很神秘的样子。这老花工是汪县长堂兄，两年前，汪县长从邻县调到这里，说要美化政府大院，就带老头来了。老头虽是养花人，却受到大院人的尊重，大家都叫他汪师傅。老头是个实在人，整天都在花坛边忙乎，拔草，浇水，修枝，自从有了他，简直将花们养成了宠物，大家都爱观赏。老头平时爱喝点酒，大院里的人知道他这点嗜好，常常接他到家中喝几杯，与他建立感情，只要有人接，他从不推辞。当然，接他喝酒的人，那种情分是不是给他的，也很难说清，不过，酒实实在在喝进他肚里去了，他没有必要想酒之外的事。陈其锋每天下班，只要碰到老头，就打个招呼，闲聊几句，套套近乎，曾也当老头许过愿，等哪天有时间了，就接他去家里喝几杯。汪老头高兴，连连点头说好。陈其锋话虽说了，风也放了，至今有风无雨，不曾兑现，估计老头也没把陈其锋的话放在心上，见了面，只要陈其锋引出的话题，他总是配合着聊。
今天见汪县长和老头说话，陈其锋就放慢步子，想给两人都打招呼，遂干咳一声，将汪县长目光吸引过来，微笑着叫了一声。平时，在政府大院工作的人，都知道汪县长对人亲切，所以都愿和他亲近，没有丝毫的距离感。然而，今天陈其锋的热情，却没换来汪县长的亲切感，他只是望了陈其锋一下，没说一句话，又冷冷地把头扭转去，脸上不见一点好表情，似乎从那眼神当中，还窥视到一些排斥陈其锋的光芒。陈其锋觉得十分反常，心中咯噔一响，浑身一下子开始发凉了，天啦，这是怎么回事呢？汪县长是个平易近人的领导，这长时间对他陈其锋也很器重，只要见了面，总是微笑着点点头，唤他其锋，听起来十分亲切，几乎不存在上下级关系了。可是，今天怎么了，一下子判若两人，给他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陈其锋站在那里，傻傻地望着汪县长的背影，忘了走开，心里就那么敲着闷鼓。陈其锋站了一会儿，发现汪县长不会回头看他，感到无趣，就默默地走开了。
陈其锋身上发凉，心重如铅，断定汪县长对他产生了什么想法，如果不是有想法，就不会这样阴着脸。陈其锋昏昏沉沉往家里走，虽然天空晴朗，在他看来，却没有太阳，眼前灰蒙蒙一片，好像天变得永远都晴朗不起来了。他家住在十字街那边，每天下班，都得穿过繁华路段，这段路车辆多，行人也很拥挤，平时总是靠着街边往前走。现在，心情十分不好，也就只顾想心思，耷拉着脑袋，一直走在大街当中，既不看人，也不让车。突然，一辆摩托车嘎地一声，刹在他的面前，吓得他猛地清醒过来，扬头看，摩托车轮子离他的腿不足三寸远。他惊出了一身汗，看看骑车人，便翻着眼说：你长眼没有？
骑车人说：是我没长眼，还是你没长眼？喇叭呜呜叫，你听不见是不是？
陈其锋气愤地说：你在大街上跑这快干啥？耍啥威风？
骑车人显然有点得理不让人，态度越来越严厉了，手指捣着他的眼窝，口中还夹带一些脏话。陈其锋心情本来不好，骑车人这样对待他，一时间哪里受得了，便和骑车人理论起来，一句一句往怒处说，最后几乎要打起来了。这时，不少人围过来，有两个人帮着解交，推推骑车人说：算了算了，这是政府办的陈主任，你就不要再说了吧，没碰着就是万幸。
骑车人愤怒地说：在大衙门当官，难道就不会走路了？幸亏是个办公室主任，要是县长那还了得。哼，真他妈的半吊子！骑车人骂毕，一踩油门，轰地一声，箭一样射向远方。
陈其锋遭到骂，心情更加沉重，看看周围的人，不少都是熟面孔，便觉得狼狈，想与摩托车司机对峙几下，争个面子回来，可人家早冒着烟儿走远了，就是高喊，人家也不会转来。没办法，他只得从人群里离去，由于背后有人看着，总感到有芒刺在背上扎，心里叫着晦气。
刚从十字街走到前面不远处，就听到旁边有人叫他，扭头一看，是老婆站在路边，手里拎着几袋青菜。他不高兴地说：真烦人！在大街上叫啥呀？你拎不动买那多干啥？
老婆说：咋？叫你一声就不行了？你给我把菜拎回去，我还要到商场买点饺子皮，给你老爹包饺子吃。
他没心思给老婆拎菜，一声不吭，直直地从人群里走过去了。
老婆过去没经受过这样的态度，陡地遇到一次，很有点受不住，一下子火冒三丈，对着他吵了起来：其锋，我孝敬你老爹知道吗？
他翻了老婆一眼说：管你孝敬哪个，我不想拎。
老婆愣在那里说：陈其锋，你今天发神经了？我哪点得罪你了？
他烦躁地说了一句：你紧唠叨个啥呢？一张臭嘴说得人心烦！
老婆一听，好像这火直接冲她来的，快速地回想了一下，自己没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就冲着他发起怒来：陈其锋，你就是有啥不顺心的地方，也不能在我面前发火呀！现在要做大官了，就开始在我面前使性子了？那好吧，我这张臭嘴烦了你，以后我就不烦你了行不行？
老婆的话，陈其锋根本就没听进耳，只顾垂着头往家里走。这多天来，他正处于高度兴奋之中，工作上样样都干得顺手顺心，写材料一次成功，处理事也十分有水平，过去，汪县长每次开会的讲话稿，大都让办公室主任直接写，从来临不到他陈其锋写，近来，汪县长不知有了什么想法，突然将他盯住了，只要有开会的时候，总是将他叫到办公室，非常亲切地对他说：其锋，你文字功夫不错，领导的意图你把握得好，这是政治素质……
每当这时，陈其锋一定要表白自己的心愿：汪县长，其实我文字功夫较差，政治素质也不好，主要是您有心在抬举我，越是这样，我越要努力，不然就对不起汪县长的关怀。
汪县长说：干办公室工作，要想有发展前途，一是要练文字功夫，二是要有服务思想。
陈其锋谦虚地说：这两点我都做得不够，以后下工夫。
汪县长说：只有这样才能进步。
汪县长的话，对陈其锋来说，简直太重要了，有如甘露滋润着心田。过去，陈其锋照样在政府办做这做那，写这写那，但从来没有某领导这样表扬和肯定，他几年前也曾表现过自己，都未能得到领导的接纳，更不说县长亲自器重他了，时间一长，他成了一块背阴地，太阳天天出现，就是朗照不到他的身上去。他虽然是个副主任，可从身价上说，还不如秘书小张的地位，有时回到家里，免不了独自伤感，觉得这辈子什么出息都没有，就这样干瘪下去了，虚度了年华。他的姨妹找了个老公，比他小八岁，在仕途上跨越式跳跃，十来年之后，就从小小办事员，一下就当上了县土地局长。老婆的哥哥暗地对人说：我两个妹夫，虽然都在官场上混，但不是一个档次的货，陈其锋老苗了，干浆了，好比挤在石缝里，长不开了；小妹夫却长在肥土中，一年比一年茂盛。这话固然说得俏皮，但陈其锋听来，打击相当不小，至少伤了他的面子。他在家当老婆发牢骚骂人，说自己背上长了龟板，总遭王八骂。可老婆说他不该：气啥呢？哥这是恨铁不成钢，是在激励你。你要想争回这口气，就和妹夫比比速度，也快点上一步呀，等做上了大官，哥不就没说的了。再说，你做了大官，我也跟着风光风光，你看邻居胡副县长，每天上班车接车送，别人接吃接喝，老婆总是跟着去……
他觉得老婆的话很对，只要能上一步，天地就宽大一圈，人只要站在高处，别人就无法低看。如果前进一步，就连舅官也不会小瞧了，他变相打了舅官耳光。从此，他一边练着写公文材料，一边观察领导的表情，只要领导高兴的事，他总是多做，事事都想给领导一个好印象。尽管努力了，结果呢，还是事与愿违，办公室的主任和副主任都提拔了，他却还在原地踏步。每年岳父岳母过生日，大家坐在桌上吃饭，舅官陪酒时，总是将他放在最后，正应了古人的话，不信单看宴中酒，杯杯先敬有权人，这种做法，竟连老婆都看不过眼，恨哥做得势利。再就是秘书小张，刚毕业分到办公室，人小鬼大，很会见风使舵，只要某县长对某某态度好，他就知道人家有前途，迟早要升迁，所以对人家格外热情，一有时间就到人家办公室，扫扫地，擦擦桌，抑或给花盆里浇点水，甚至还上门为人家老婆做事；他陈其锋的办公室，每天鬼可打死人，让他有一种受党冷落的感觉。回到家中，老婆也说他：你在办公室干了十多年，送走了四任县长，还是一个副主任，哪天能翻过身呀。你比较比较，和你并肩作战的人，有的当了组织部长，有的当了县常委，有的当了财政局长，你却在阴暗处长霉了。唉，这也说明一个问题，要么你没本事，要么你不会处事，要么你性格不讨人喜欢……
别人小瞧伤自尊，老婆小瞧伤感情，他心里难受，但没办法争这口气。有时候，他想孝敬一下老父亲，每月给他送点钱去，或接到家吃顿饭，老婆不认可，事情就办不到，如果他硬要坚持，必定要和老婆斗嘴，闹到最后，赔礼道歉的是他。老婆对自己的娘家很好，经常给钱送东西，隔三差五，就将岳父岳母接来，一玩就是很长时间。他对老婆很有些想法，待岳父岳母一走，就给老婆提意见，说她偏心，做得很不合理。老婆说：你在单位管不了人，只会回家管婆婆妈妈的事，我现在看清了，你成不了大人物，以后你再也没理由怪别人有眼不识泰山，自己就这样个货色！
这话有损于他的自尊，他说：你不要把话说得太绝，总有一天我让你看看！
老婆说：我嫁你快二十年了，还有啥我没看透？老鼠成不了牛，狗成不了大象，王八终究还是王八。
他把老婆愤怒地看着，拳头也慢慢捏了起来：你骂人？
老婆不冷不热地说：你是我男人，我骂你干啥？我这人喜欢说实话。
他知道老婆的嘴辣厉，一时间想反驳，又有些怯战，怕反驳得越刺越疼，所以只有忍气吞声，暗暗发誓，等到时来运转，再来伤伤她的心。由于长期被老婆小瞧，别说地位上的卑微，竟连夫妻感情也很不和谐，有时他想干点床事，调节一下情绪，老婆总是没兴趣，给他一副冷冰冰的态度，让他十分不是滋味。这种局面，一连维持了几年，他真想在外面拈花惹草，只是没权没钱，也就当着正人君子。
现在，时来运转，汪县长开始重视他了，秘书小张首先发现了秘密，立马把感情投向了他，每天至少到他办公室来两三次，为他添茶水，帮他扫地抹桌。他把这些喜讯带回家，老婆高兴地说：我早知道你官运来了，人家秘书小张三次到家来，要帮我搬煤球，我怕人家小小年纪伤了腰，就不让他搬。
陈其锋长长叹了一口气，心里说，看来，人还得做官，否则哪里有风光？老婆虽然还是过去的老婆，但明显改变了态度，隔得三五天，主动把老父亲接到家，做点好吃的。比如这次吧，把老父亲接来玩了一周，老父亲要走，她蛮留着，说要给老人家包饺子吃。他见老婆这样，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同时，也免不了同情老父亲，这多年没有受到孝敬。此外，老婆隔得几天，主动耍点妖气，要和他干床事，让他幸福极了。有时高兴地想，难怪古代皇帝妻妾成群，不就是权力的光辉嘛。还有势利的舅官，变得更加明显了，上个星期岳母过生日，大家聚在一起吃饭，舅官像发布新闻似的，端着酒杯站起，说：今天母亲大寿，本来要先从妈那里敬酒，可是，我今天要破例，从其锋这里开始敬；大家知道吗，他要不了多久就会升起来，汪县长对他可好呢。陈其锋心里高兴，可面子上却连忙制止说：哥，这些事可不能随便乱猜，我这人哪里做得了官？舅官说：其锋在自家还谦虚啥呢？妹子早把秘密给我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