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顺家,养了十个娃,一男九女,连同大人一排人,算得大家人口。孩娃多了,女娃也就不贵气,胡菊花是第七个姑娘,自然就显得贱,贱人天生用不着别人照料,靠自己支掌自己。每顿吃饭,她速度格外优秀,抢夺似的,看不见有姑娘的文气,乌窑碗连吃二三碗,还恋恋地看锅。饭吃得多,在大人眼中,无疑变得更贱。不过,菊花虽在艰难中成长,却一路顺风,贱人贱福,无病无灾,虽然不曾有笑的事,也没多哭过一声,就这么在悠长的日子里慢慢过。三岁时,自个儿会穿衣裤,五岁时,会洗衣洗碗,不但能料理自己,还能为他人谋福。家大口阔,每顿一屋人吃罢饭,碗筷盛一锅,娘不吩咐,姐不吩咐,自觉地端一木凳垫脚下,弯着矮短身杆伏在灶台上,把碗清洗得干干净净。
黑山这里,被群山推搡到天边了,几乎离城市相隔一个世界。除了这么一个山湾,好像天底下全是山,连绵峰峦,阻隔了公路,电线也牵不进来,麦谷都靠石磨推。村里人开玩笑说,菊花是胡家顺的打谷机,磨面机,一家人吃饭都靠她。是的,一副石磨,虽然如两张薄饼,真正推起来,耗时惊人,也要力气啊,小小的手握着木拐,吱吱扭扭打转转,转三个圈,就向磨眼里丢半把籽粒儿,靠石磨一粒粒吞吃,经过旋转碾压,就出来匀匀的细粉。几年里,她一直走着这个圆圈,沉重的日子,她几乎扛着走,日出日落,她都看不见,一直呆在磨房中。
就这么转啊转,终于有一天,脚下的妹妹大了,菊花总算又有了接班人,从磨房中走了出来,直到这一天,她好像才看到天上有日光,天地是如此的宽大!
家里人多了,不能喂肉猪,只能喂母猪,靠它下崽变钱,否则,漫长的天很难让一家人过得顺当。母猪肚子大,每顿需要很多东西吃,猪草就靠菊花打。打猪草虽然经风雨,顶日头,她喜欢在外面游荡,比推磨自由,可以满世界跑,把性子野着,似乎眨眼间,一天时光就度过去了。她肩上挎着篾筐,只要走出家门,便觉风光无限,站在山梁上,看到村院的娃们到学校去,又从学校回,一路说笑,一路癫狂,有一万个羡慕在他她心里翻腾。
菊花多日做梦,自己上了学校,像孩娃们一样,背着书包,在学校的路上走。有一日,她趁吃饭的时候,便怯怯地求了大人,声音不敢放开,又像试探:爹,娘,我想读书,行吗?
爹没有回答她,她就重复了一句:爹,让我读吧。
爹轻松地回了她一句:读书可以,以后就别在家吃饭了。
她含着泪,悄无声息地走开了,眼里盈满了泪水,编织的梦,成了泡影。
然而,一颗心却野得狂,虽肩负着打猪草的使命,出得门来,却盯着上学的孩娃,心随人去了,每当听到学校那边的上课铃响敲起,便有一阵莫名的喜悦。她站立着,呆怔着,无心在山坡上转悠,绕着圈圈来到学校,悄悄站在教室的窗外,伸长脖子,露一张瘦黄的小脸,听朗朗读书声,看孩娃们在干些什么。往往,能悄然地站上几节课,当亮朗的太阳从中天滚过去了,学生娃要放学,她才意识到篾筐是空的,啊!快去打猪草吧,该挨打了。
这天,学校里教唱歌,老师唱得很好听: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胡菊花也跟着学舌,一曲歌子学上五六遍,虽能单独唱出来了,但时间却到了日头偏西。她看看空着的篾筐,心怯怯地慌,焦焦躁躁跑到地头,看着队里乌青的红薯藤,便抢夺似的拽了一阵,把篾筐装满。就在要离去的时候,出了事,被张光良发现了,将她叫住!她吓得哭起来,当即跪下,哀求着说:光良爷,你可别给我爹说,他会打死我的,那年翠翠姐的腿,就被他打折了。
张光良阴着脸,一言不发,拉着她的篾筐,一直拽到爹的面前,遂松掉手说:胡家顺,你看看吧,这篾筐里是什么东西?养娃不教,算不算养娃?
胡家顺一看篾筐里的红薯藤,一切都明白了,当即脸发青,一耳光扇了过去,又去门后抓一根细竹,狠命抽打,菊花在地上翻滚着,哀叫着,村院的人都看清了,她尿湿了裤子。
队里有规矩,谁偷了集体东西,必定打锣游境。这个规矩来源于祖人,主要惩罚偷者,警示日后不做盗贼。队里决定菊花打锣游境,但是,胡家过去不曾出个贼,从没用过锣,她只得拎个破脸盆,从村院出发,顺着村路往前走,走几步,敲一下,嘴里重复着一句话:我偷了队里红薯藤,大家别学我。我偷了队里红薯藤,大家别学我。
村村院院的男女老少都出来了,共同看热闹,像是上演着一场村戏。狗们见人多,便干吠起来,叫得一个村湾人都知道了。都议论说:胡家顺是个有文化的人,平时对娃管得严,还没听说他家大小偷过东西,小孩偷点红薯藤,还要打锣游境,真有点亏了。
不管怎么说,胡家顺损了脸面,菊花也无颜见人,这做贼之事,对于他家来说,算得奇耻大辱了,既羞了大人,也让孩娃以后难直腰身。
胡家顺伤心得很,在人前走,想把脸包着,有时也瞎想,脸怎的就不长裆里呢?让人看不到才好。这日子不太好过,一辈子莫做贼,图个轻松快活,图个身板硬朗。他变得矮了,村院里却有人变高了,那就是封家婶子。在村子里,封家是什么人,说过一点,古往今来都是贼,只是没被捉住罢了,没打锣游境,混过了这遭害脸皮的事。封家婶子是个聪明女人,常常做梁上君子的事,却偷私不偷公,平素只要从张三李四门前过,遇到谁家晾晒了衣服,瞧瞧没人,便顺手牵羊,塞进衣襟回家了,熟眼的衣服穿不出世,竟裁碎垫鞋底,谁能看到脚下了?有时候,趁月夜出来,假装乘凉,发现周围没人,就闪到别人家的菜地,萝卜白菜都偷。胡家顺的东西,封家婶子偷得多,不过,仅仅是怀疑,也没亲手捉过。就在菊花打锣游境之后,一天晚上,胡家顺家里的鸡没见了一只,鸡在笼里,笼在屋后,屋后正通封家婶子后门,清早起来上厕所,见鸡笼边一地毛,数数鸡,少一只,是不是黄鼠狼抓了?胡家顺顺着痕迹往前找,就在封家婶子后门旁,痕迹消失了。从经验推断,这鸡八成被封家婶子偷去,穷家人户,养鸡生蛋,突然被人偷走,等于撬了银行保险柜。胡家顺在气头上,敲了封家婶子门,话说得婉转:我家的鸡可能被黄鼠狼捉去了,你家门边有毛,我察看察看,是不是叼进屋了。
封家婶子一听,自然来火:黄鼠狼捉了,找到我家干啥?是不是怀疑我偷了你鸡?
胡家顺说:你别生气,我只是看看,反正地上鸡毛在这后门边不见了。
封家婶子自己看看地,确实有绒毛还留在地上,心里虽虚,但做贼多了,心理素质不差,仍把话说得硬:胡家顺,我给你直说,你家鸡不见了,不要往我这里想,我指头比有的人腰杆硬,打锣游境的事我们不会做,不要拿贼心度人心!
胡家顺并没多说啥,就遭了指骂,也便无话可说,红着脸赔个礼,蔫蔫退回来了。越想封家婶子话,越不是滋味,觉得人活着不硬了。于是,就把火发在菊花身上,进门就扇了她一耳光,怒骂道:你是个祸害,让老子有理直不起腰!菊花挨了打,捂脸不敢哭,她自己知道,若是哭了,还会遭更多的打。
胡家顺打罢菊花,心里怒气难消,便拿过竹条,叫来一群儿女,凶着脸让大家跪下,然后给了惩罚,首先从翠翠那里开打,一个个打过去,边打边说:我家人老几代都是亮丽门风,这下被你们这些孽种脏污了,让老子抬不起头,伸不直腰,再不打,也就晚了,既害了你们自己,也害了我们这一家人!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以后谁敢再拿别人一针一线,就打断谁的手!
十双眼睛都有泪,几个姐们都恨菊花,是她害得爹发凶。好多日子里,菊花常常挨姐们的打骂,一张脸被拧得全是红印,脑袋上打得多了,头发僵硬,头皮生茧,人也变得木呆起来,家里最脏的活全由她做。如砸煤的事,过去,几个姐轮流做,因铁锤重,石煤坚硬,她人小吃不消这活,也就没人指派她干。自从贱了,谁又心疼到她头上?干得了干不了都由她包了。黑山人都烧石煤,家家都能听到砸煤声,一个铁锤很重,她一只手拿不起,总是双手使劲,砸得石煤火光四射,一天砸下来,只够一天烧,终日不能歇息。瘦小的脸上,蜡黄颜色被乌黑所涂染,成了非洲人,两个眼珠白亮亮,看人时很滑羁。小手被石煤刺破,到处伤痕垒垒,但没见她给大人说一句,或呻吟一声。
有一天,是吃饭的时候,爹看到了她的伤,曾经的愤怒一下烟消云散,眼睛久久地停留在她的手上,喉头有些发硬,眼里开始潮湿了。然后对姐们说:你们长了眼睛没有?看看菊花的手,都是一娘所生,血肉相连,难道不心疼她吗?姐们被爹的话感染了,将目光看到她手上,心里都生出疼感。之后的日子,姐们又开始轮流砸煤,好像知道她太累了,应该歇息一些日子。
那天,家里突然来了一男一女,平时不曾见过,面相陌生,对人和善,进门便与爹娘攀谈。菊花正在砸煤,爹走到她面前,拉着她说:今天不砸煤了,家里来客了,去把脸好好洗洗。娘也站在她面前,立马端了一盆水,亲自帮她用烧碱褪去脸上的黑灰,将脸和手洗了个干净。然后,娘拉她进了里屋,把脏衣全脱了,换了一件浆洗过的衣服。
爹娘的行动,让她觉得奇怪,不解地问娘:洗脸换衣服干啥呀?
娘没说话,眼里泛潮,默默地给她收拾着。
这是少见的一种气氛,使她十分茫然,呆呆地把娘眼睛看着,不知该问啥了。这时,一切收拾停当,娘拉着她的手,来到客人坐着的房间,指着她说:就是这个老实女子,小名叫菊花,大名叫胡菊花,别看人小,大人的活都会做。
爹也对客人说:穷家孩子,知道珍惜好日子,这点请你们放心。
娘说:我这女子长得丑,你们领过去,当个猪娃养娃养着。
女客人伸过手,从娘那里将她拉过去,笑容满面地说:菊花是个漂亮女子,我第一眼就看得舒服。说起来,也算我们这辈子有福气,自己缺儿缺女,现在有了个好姑娘,放心,到了我们家,会好好心疼你的。女客人言罢,从兜里掏了一沓钱,塞到娘手中。娘客气了一下,还是激动地接了,将钱捏得很紧。
胡菊花终于明白过来,她被送人了。这悠长的日子,她虽不知道寒苦,但却感到憋闷,自从做了偷儿,在人前出了丑,爹娘再没让她出去打过猪草,天天干家务,砸石煤,用脏重活儿打发漫长的日子。现在,她要到另一个家了,对于她来说,是难得的福气,她激动,她高兴,忍不住笑了,笑得如此的灿烂。她像一只鸟儿,被笼子关了数天数月,陡地被人打开笼门,放她出去。这是快乐,有一面蓝天即将与她相伴,月亮太阳也将与她同行!她见姐们都靠在门边和窗边,便欢欢地看着她们,走了出去,要把心里的喜悦传递给她们,让她们也快乐。然而,姐们个个脸上阴丧,双双眼睛有泪,好像要经历着一场即将到来的丧事。她觉得怪,这好的喜讯,姐们怎么不高兴呢?
突然,翠翠姐上来搂住她,泪水淌个不止:菊花,我的好妹妹,你被送人了,自己咋高兴得起来呢?我们心里都难受。
二姐说:别人家再好,也不比自家好,你不能去。
几个姐都围上来,七嘴八舌说开了:
菊花,不是别人生的,没人真心疼你。
饿死也在自家好,姐妹们在一起,以后有个照看。
好妹妹,听话吧,不能去。
一句句话,像甜汁一样润过菊花心田,她呆着,也哭了。
几个姐围成一个圆,把气氛渲染得很凄凉,让爹娘都看在眼里。爹走过来对女儿们说:家里困难,她在家也可怜,让她到别人家过点好日子。
娘一句话说不出来,一个劲流泪,然后一把将菊花揽在怀里,抚摸着瘦小的脸庞,挤出两句话:菊花,娘也是舍不得你,只是……
翠翠说:爹、娘,我们都舍不得菊花走啊!
这场面都被男女客人看见,他们走出来,眼里也有泪水。那女客人摸着菊花脸说:好女儿,算了吧,命里不是我的,夺也夺不走呀,以后我就认你做干女儿吧,你叫我干妈。
几个姐都破涕为笑了,看着这一男一女,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激。
看来,日后是风是雨,都一同走过了,前程怎样,也没必要细想,冬日后,春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