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陡峭的山坡已经踩在脚下了，大家开始蜗牛一般爬行，转移了东西的人，脚下开始轻松，不再拖队伍的后腿，别人行得急，他们跟得快。渐渐地，陈六娃从前面掉到了后面，当大家走到山顶上的时候，回身看他，没见他的身影。胡大泉让大家歇下，等他跟上来。然而，一等再等，汗都干了，身上嗖嗖地凉，他还是没有跟上。胡大泉扯起嗓子吼喊，声音刺破浊重的夜空，传送到极远极远，却没听到陈六娃的应答。几个人又将声音绑在一起，共同吼喊，声音像暴雨前的雷声，在黑色天际里滚动，还是静悄悄无回音。大家都急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呢？虽然身上有些重量，也该跟上了啊。胡大泉叫上吴贵和张家四秃子，三人一齐往转去，要帮陈六娃把沉重的东西接过来，但是，一直找到山脚下，也不见人。
这一夜，队伍再没有前进了，一帮人坐在山崖上等，一帮人返回去找，山间到处悄无声息。一直到了次晨，东天泛了白，所有的人都开始寻找起来，就在半山腰上，有人发现了问题，在路边的草丛中有碾过的痕迹，旁边还散落着几样东西。于是，大家顺着岩壁往下找，就在谷下的石窟里，看到了陈六娃，他安静地躺在岩石上，身下全是红色的石头。看着这种场面，大家心里很不好受，后悔不该把东西都塞给他了。
吴黑娃
说七说八，不如看这孩娃。
学校是祠堂改建的，天井上方为檐楼，木楼木雕都在，宫女图栩栩如生，楼台亭阁，小桥流水，花木虫草，猪牛狗羊，构成一幅《清明上河图》，给人万千美感。
就在那些画卷的上面，有一片剧烈的响声，震得人耳朵发麻。
吴黑娃正在上课，老师教的毛主席诗词，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大家一首首重复学，背得久了，自然犯乏，眼目打野，心也神驰到了野外。这时，听得檐楼一片响，眼睛都移开课本，探头从窗上往外看，竟有人在楼上走动，大班学生好像都上去了，挥舞着石块，打砸那些木雕，咚咚咣咣，震耳欲聋，好像要拆了这祠堂，不要大家上学了。
老师说：这课上不成了，下课吧！孩娃们一听，似笼中鸟儿放飞，轰地拥出教室，只见檐楼上木屑翻飞，宫女粉身碎骨了，楼台亭阁像遭到了地震，变成一片废墟，美丽的画卷顷刻间不见了。老师从檐楼下走过，低头看脚下的木块，禁不住有泪水在眼眶打转。
有人在楼上叫吴黑娃，让他上去砸。吴黑娃问：这是干啥？楼上人说：破四旧。
孩娃们都稚气，天性贪奇，听说破四旧，虽不清楚四旧为何物，但这种嬉闹可提兴趣，便如潮水般涌上楼，开始锤砸起来。当檐楼上砸完之后，大家开始四处找四旧，突然，有人发现楼角处，码了很多书，厚厚的灰尘覆盖在上面，用脚踢踢，书便露了出来，有《石头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登徒子好色赋》，也有手抄本《庄子秋水》、《项羽本纪》、《孔雀东南飞》，这硕大一堆，颜色褐黄，大都是毛边，尽是线装，翻开看内页，全是竖行，都是繁体，既无标点，也不断句，这是什么破书，怎的看不出名堂？由于不是连环画，都觉得没看头，用脚到处踢，纷纷往楼下翻飞，一会工夫，天井里散落了一片残本。这时，大家下了楼，吴黑娃见残书扎眼，找来火柴，点燃烧了，雄雄火焰跳着舞蹈，围着一圈小人，把张张瘦脸照得泛红，像召开了一次盛大的篝火晚会，逗得孩娃很幸福。
突然，有人在大门口吆喝开了：走吧，到公社找领导去，要红卫兵袖章。
这一提醒，大家好像突然明白过来，是的，光光的膀臂上，没有袖章，很有些不气派。挤在火边的孩娃来了兴趣，潮水一样涌出大门，不要老师带队，自己浩浩荡荡向公社进发。近一段时间，都看见了，村里龙方锋当了司令，改了装束，穿的黄衣服，戴着红袖章，天天带着村里一帮年轻人，在村路上游行，边走边呼口号：打倒走资派！打倒地富反坏右！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捍卫到底！龙方锋经常背着胳膊，与往日不同了，多很多威风，喜欢在地富反坏右门前走，脸上阴暗，横眉冷对，让人怯惧。这种气派都映在孩娃眼中，令他们馋得很，若是也有袖章，天天不坐教室，不读语录，跟在大人后面游行，那该多好。现在有人点拨，大家激情上来，一会儿就跑到公社，堵得大门水泄不通，高嚷着要红卫兵袖章，不给不走。
正巧，这天张光良值班，他走到大门口，一看是黑山的崽们，也便不好吵骂，但是，听了大家要求，却也满足不了，呆站着，为难很久才说：如果是二两糖，半块肥皂，或是几寸鞋面布，我签画一下就解决了；现在，你们要这么多人做袖章的红布，我没办法，非得找公社革委会刘主任才行。
学生娃都嚷叫起来：那我们就找刘主任！
张光良说：刘主任出去开批斗会了，你们回去吧，改日再来。
孩娃们固执，你看我，我望你，就是没人挪动一步。站得久了，吴黑娃灵机一动，仿着龙方锋的模样，突然举起臂膀高呼起来：打倒走资派！打倒地富反坏右！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捍卫到底！
由于人多势众，吼声震天，张光良有些慌，又说服不了糊涂孩娃，也担心他们拥进办公室了。想了想，只得让大家等等，他进办公室，将电话机的拐子不停地摇着，呜呜呜地叫，连续摇了四次，才把刘主任找到，对方指示说，给供销社传话，发两匹红布给学生。
孩娃们闹腾一阵，终于如愿以偿，大家很快就可以戴上红袖章了。
学生娃们从中悟出道理，造反有理，造反有功。吴黑娃太兴奋了，从这天开始，他学着龙方锋的模样，手背在后面走路。平时哄着爹娘，懒得再去学校，天天邀几个娃，在上上下下村院里找四旧，砸东西。黑山是穷乡僻壤，文化不多，四旧自然也少，找来找去，发现张光良家的房子不一般，这不是他自家建的，是土改那年，老地主胡瑞恩镇压之后，田地和财产分给穷人，张光良就有了一片瓦屋，多少日子滑过来，年年历经四季，他家仍没翻新。不过，这房远比土房好看，青砖褐瓦，凤檐龙脊，雕梁画栋，古门古窗，门前立着两根大柱，柱下压着两个石龟，看上去，雄壮且气派。
吴黑娃一见，认定张光良家，满眼是四旧，与学校檐楼上没多大区别！于是，几个孩娃啥也不顾，开始向房顶扔石头，毁那凤檐龙脊，砸花格门窗，雨点般的石头，一会儿就把好端端的一片房子，毁得满目疮痍。张光良老婆哭着找到公社，把张光良喊回家。看到这惨痛的一幕，张光良心如刀割，愤怒地找到吴黑娃家，站在门外大叫起来：吴胜德在家吗？
吴胜德是吴黑娃爹，当着村里会计，平时对张光良有些敬畏。听得叫唤，立马出来迎接，见到的是一副阴暗的脸，听到的是刺耳的话：吴胜德，你这会计白当了，养子不教子，等于没养子！你去看看，我那房子被你黑娃子毁成啥样了！
吴胜德随张光良去看了，那房顶上散落着一片石块，门窗砸得不成样子，实在有些心疼。
不少人围着吴胜德，都帮张光良说话：都是养孩的人，不能把孩子惯坏了，这房子惹了你学生娃？从小就这么坏，长大了难道不挨枪子？才萝卜大一把，乳牙刚脱，就疯了癫了一样，日后岂不要学日本人，烧杀奸抢，无恶不作？
张光良老婆也骂：这房子戳了谁的脑髓？闯了谁的先祖坟头？黑山从没出过这样的坏人！
吴胜德被骂得无地自容，愤怒地跑回家，将儿子打得遍体鳞伤。然后，到各家各户寻访，有被儿子遭害的地方，就答应出钱修补。
吴黑娃被爹软禁了起来，找了几本书，让他在家细读细写。家里，让孩娃委实犯急犯躁，天长得像河流，总也不见日头落。屋里空间狭窄，虽捧着书，满眼是字，认得的不多，看得索然寡味。吴黑娃在满屋寻找好玩的东西，打发漫长的日子。他看到爹的账柜里，有账本，有算盘，还有三样不曾见过的东西。账本算盘不稀奇，另三样却引起了他的好奇。一样是陶人，不足半尺高，手中拿着一把琴，全身黑不溜秋，身上糊得极脏；另一样是石人，坐在莲花状的石凳上，低头想问题，掂在手里，分量很沉；再一样是缺了头部的泥人，像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很古很旧，满身癍块。吴黑娃把三样东西搬到爹的账桌上，细细观看，想不明白，爹怎么把这种破货放在柜子里。再细想，觉得这是泥老爷，算得四旧之类，与学校檐楼上一类货色。他拿着锤子，一件件砸了起来，三下五去二，泥人石人便成了碎块。
吴胜德回家一看，不禁大惊，好像砸到了自己的心上，这三件宝，是他土改时在胡瑞恩家偷来的。当时，村里人拥到胡家，有的扛米袋，有的抬粮囤，有的搬桌凳，有的抢碗筷。他见神龛上放着这三样东西，却没人看中，心下欢喜，将其全拿上了。后来四处了解，又从书本上得知，这三件都属宝物，应该说，胡瑞恩识货，当作了传家宝。这陶人是汉代墓俑，被称为说唱抚琴俑，是墓主人生前的侍奉者，主人身价显赫，进入阴府，也要服务者，便制作了这种随葬品，算得稀世珍宝。另一个石人，是周朝的石雕，民间常说的观音菩萨，古人雕得好，坐姿逼真，神态生动，衣饰简洁，线条明快，是民间少见的东西。还有一件断头陶俑，是唐代泥塑，简直像绘画中的浓墨写意，气息生动，体面分明，上下不见刀痕，让人赏心悦目。可惜文革到来时，龙方锋派人四处查找四旧，吴胜德怕人发现，就藏到账柜里，那次不小心，摔坏了一个泥俑，头被折断。为这事，他几天不能安心，茶不思，饭不想，像死了儿子般心疼。现在，这些宝贝全都被毁，好比剜心割筋。他拾起碎块，伤心地哭了，又将儿子打得死去活来，差点毁了这条小命。不过，这小孽畜挨了打，反而自由了，爹再不敢将他关在家里。
这天下午，龙方锋领着人游行，长长一队人马，都戴着红袖章，边走边呼口号，队列中不停地有人扔传单，上面刻印着口号：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
吴黑娃站在路旁观看，见红卫兵们散发着传单，每当一张纸抛出，立即扑上一群小孩撕抢，他觉得神气且威风，心里羡慕不已。然而，自己也想学了大人，也摔几张出去，手里却没有传单，很是遗憾，只得呆呆站着看热闹。突然，他想到了一个好办法，爹的柜中不是有账本嘛，都是纸做的，掷到空中飘飞，不照样是传单嘛！于是，他悄悄闪进屋，趁爹不在，偷了一摞，追上游行队伍，尾随在后，开始撕着账本，耀武扬威地一张张扔，孩娃们围着他争抢，让他很开心。
胡菊花
说九说十，不如九九归一。
黑山这里，各家孩娃养得多，只要走进村，到处门槛上门墩上都坐着开裆裤的崽。孩娃多，别的好说，难的是吃饭，天天让大人急，一人一碗，需得一锅，这些粮食从哪儿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