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声刚落,我听见有女人叫我的名字,在大门外。静了静耳朵,再听,果真有。我想出去看看,抬抬脚又放下。进门才两分钟,有点儿说不过去。
“你们,跪下。”三爷说。他的声音很低,可我们都听见了。
“孩子们来看你了,你好好的。跪什么跪?”月姑斥责。
“你也跪。”三爷的神色非常严厉,“都跪。”
在很多时候,老人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权利。我们跪下了。双膝着地的那一刻,我有些难过。
月姑的眼泪已经掉到了地上,啪,啪。
好一会儿,三爷指指月姑:“她,亲姑。”
“是,亲姑。”我们几个异口同声。
“真的亲。”
“知道。”我们笑。
月姑也笑:“病糊涂了。”
女人的叫声又起。还是我的名字。趁着月姑的笑容,我指指大门。月姑示意我出去。我看了看三爷,在嫂子羡慕的目光中,蹑手蹑脚地踮动了步子。跨出屋门,我就松了一口气。
果然是容。
容是我的初中同学。她娘家在邻村,因为是那种打个宽脚就会迈过头的小耳朵村,就没有力量设置初中。容的姐姐是我们村的媳妇,容的初中就在我们村上了。吃住在她姐姐家。她学习成绩很不好,初中没有毕业就到镇上的鞋垫厂打工,后来也嫁到了我们村,我母亲做的媒。我们上学时关系就很好,每次听说我回老家,她都要来看看我。
她脸上的皱纹多了,身材也很胖,真正的水桶腰。一心想生个男孩子,能不水桶吗?新婚不久她就开始东躲西藏,拼命要生个男孩子出来,然而生的一个一个都是女孩。她是这样处理这些女孩的:第一个留下,第二个送人,第三个做掉。第四个留下,第五个送人,第六个做掉……如此循环了一遍,她终于在她婆家村南的一个机井房里,生下了一个男孩。消息传来,我长松了一口气,仿佛是自己经历了一次特大难产。
在忙于生孩子的九年里,她信了基督教。当她抱着那个男孩子回家的时候,院子里的草已经长得可以拍浪漫电影了。
“估摸着你会来。”她说,递过一张毛巾被。这叫“搭孝”,是给孝子的礼,我知道。奶奶和父母去世的时候,她都来给我搭孝了。
我对她笑了笑。不知怎的,这一刻心里开始特别难过。我们年龄一样大,但站在一起,我看起来比她小七八岁都不止。她也明白这点,说:“还是城里养人。看我都成什么了。过了初八,臭豆腐烂渣。”
我拍拍她的肩,表示一种亲昵的责怪。然而难过中也还是有一种受用。我们边走边聊,绕过灵棚,我把她拉到我们家门前,在石条凳上坐下。我的说多了她也不懂,但她的我都懂。所以她说的多。她说现在的日子过得很好。奶业集团在村里征地,刚好冲着了她家的旧房,赔了四万多。那房子,早就不能住了,这会儿饿肚子赶上了大馒头,吃了个正着。四万多买齐了所有的材料,没欠什么账就把房子盖起来了。
两层楼,全部铺了地板砖。
“用的是最好的地板砖,二十六一平方的。”她说。
“工价也不低吧?”我问。
“什么工价?!”她一扬眉,眼睛里放着光,仿佛早盼着我问这个问题。说他们的楼房没花一分工价,是她男人一砖一瓦一个人盖起来的。按常规两层楼房的工价得八千多,她男人一个人盖了一年,硬是把这八千多给省了。
“就是上水泥板的时候请几个人,剩下的就他一个死干。他这憨事,一乡人都知道。”
然后又说她自己的事。她现在在新周镇上的一个车检所外领着人检车,一天能挣二十多块。
“是不是违法?”我问。问过又有点后悔。报纸上常说,车检所的人和外边的人互相勾结,外边的人管找车,车检所的人管办手续,两下里把检车费均分了。
她看着我笑。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违法的话,就注意点儿。谁来抓你们的话,跑得快点儿。”我也笑,然而难过的成分如同没有关好的煤气,弥漫在空气中,越来越浓。
“不违法。”她说。说她只是比较熟悉车检的过程,能领着检车的人很快把手续办了。公家的钱是一分也不少交的。她挣的只是个领路费,或者叫咨询费。她的话我不信。但我没有继续往下戳。
“谁给介绍的这个门路?”
她朝里面努努嘴:“丽。”
“她的关系还挺多的。”
“整天送旧迎新的,能不多?”容笑,“再威武的男人到她那里都不要脸了,她还把不住几句话?”
“你给她搭孝了么?”
“给她?”容说,“算了。”
石条凳很凉,渐渐地被我们焐得温热起来。眼看着嫂子二哥弟弟和月姑他们远远地走近,容才走了。
他们的脸色都有些奇怪。二哥垂着眼睑,嫂子的眼睛里晃荡着暧昧的波流,小弟根本不看我,月姑的眼睛红得滴血。尽管都是奇怪,然而奇怪得却如此参差,肯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刚刚靠近嫂子,就看见月姑扑通一声跪在东院爷的灵前,号啕大哭。没有一点儿过程,奔放激烈得让人吃惊。她肆无忌惮地哭着,直哭得地动山摇,撕心扯肺。她凶猛地抓着自己的胸,仿佛有什么东西从里向外地压着她,要把她撑爆。
嫂子把我拉到一个墙角,讲了我走之后,三爷家发生的事情。其实也就是三爷说的几段话。
三爷对他们说:“月,是你们东院爷,和你奶奶的,亲。”
三爷又说:“他十九,她二十七,都难。月份不足,以为要死了,命大。二月十五生的,叫月。我是个绝户头,就给了我。”
嫂子说三爷的嘴唇几乎没动,但字还是如子弹一样,一颗是一颗,一粒是一粒。
结结实实,清清楚楚。几十年光阴压出的话,能不结实,能不清楚吗?我看着墙角的灰尘。有风吹过,呀,呀,灰尘们一下子飞舞起来,亮晶晶地悬在空中。我屏着息,看着这些精灵一样的灰尘。它们活了多久?它们究竟都看过什么?它们有名字吗?这真是一些有意思的问题。
三爷还说:“我死了,就没有人知道了。”我可以想象,他们绝不会像所有的电影和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叫一声:“不,这不是真的!”然后掉头跑出去。他们只是看看月姑,月姑也看看他们。然后,他们谁也不再看谁,只听见彼此咽唾沫的声音。
他们跪着,跪着,耳听得东院爷家方向传来了欢欢的唢呐声和鞭炮声,三爷微弱地挥了挥手,最后说:“这事,就这。回头,给老大讲讲。”
他们站了起来。男人先出门,女人后出。出来的时候,嫂子挽住了月姑的手,月姑“哇”地哭起来。好容易把她劝住,来到东院爷灵前,月姑的泪水就再次放闸。
我看看月姑。她依然在那里疯狂地哭着,任谁劝都不行。她哭啊,酣畅淋漓的泪水让整个灵棚都湿润了。
女人们很快被感染得都哭了起来。我的泪也溢出了眶,但不多,只两滴,很快就干涸了。已经习惯了独自悲伤,几乎不会当着人哭了。我潜心听着,每个声音的强弱和节奏都不一样,传达出的东西自然也不一样。有的是偶像派,如嫂子。有的是实力派,如月姑。有的则是偶像派加实力派,如四个女儿。这倒是可以原谅的。她们是主力军,哭了这么几天,如果一直靠实力哭下去,谁都受不了。这次,从她们兢兢业业的哭声中,我听出了她们对月姑的感谢。红事贵在笑,白事贵在叫。笑和叫都是热闹。热闹证明着人缘和脸面。有这么一个人来哭灵,对主家来说,实在是很有光辉的事情。
换上孝衣,我和嫂子围着月姑在灵棚里坐下。里面坐的人比刚才多了些。生了一个小小的煤球炉子。根据离炉子的远近,人也很有规律地疏密着。东院爷的四个女儿齐刷刷地围着炉子坐定。每进去一个人,她们就一起看过来,像替她们的父亲行注目礼。
棺材就在我的前边。两个长条凳支着,很小,像个小孩子的棺材。我忽然明白:
里面放的是骨灰盒。现在殡葬改革也推行到了农村,村里死了人,都是要火化再土葬的,所谓的政策结合民情。棺材上面搭着一条大红色的绒布,上面花花地绣着“万古流芳”。每一个笔画都枝枝杈杈地缠着深绿浅粉。布的下端垂着黄色的流苏。全都是生机勃勃的色彩,但是搭配在一起,不知怎的就那么寒酸单薄。
棺材盖子还没有全部盖上。东院爷的骨灰就睡在里面。这个木讷懦弱厚道的男人突然变得丰富起来,在死后。他是我爷爷的弟弟,我奶奶的情人,我爸爸同母异父的妹妹月姑的父亲,一个大家庭伦理故事里的主角。活着的话他会让我们惶惑,但他死了,死比天大。他用死掩盖了一切,让我们对他不得不进行原谅的同时,还得搭上一份特别的怀想和隐秘的追思。只用死亡这一种武器,他轻而易举地就把这场复杂而漫长的战斗解决了。这真是个细密、坚韧和狡猾的男人啊。
同样细密、坚韧和狡猾的,还有我的奶奶。他们的配合真默契。
我盯着盖子处的缝隙,想找到难过的感觉。我想无论如何,在心里深处,我对他的死一定是很难过的。平常在街上看到陌生人家举行葬礼我都会掉下泪来,对他老人家一定也是。不管怎么样我都应该哭,不然对奶奶对月姑对爸爸对自己对一世界人我都交代不过去。可看着这个小小的棺材,我怎么酝酿情绪就是找不到难过的感觉。我总觉得这个棺材里的物事和东院爷没有一点儿关系。不仅如此,一切人包括他那围着炉子坐着的四个名正言顺的女儿也仿佛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我知道自己是苛刻的,是挑剔的。我问自己:你想怎样?你还想怎样?
“老大真的一点儿空都没有?”眼睛红肿的月姑沉默许久,突然低声问嫂子。她的神情里有一种责问和命令的气息,和以前的和蔼慈祥迥然不同。这样的脸让人没有勇气敷衍。嫂子无语。
“给他打个电话,就说我说的,让他来。”月姑说,“实在没时间,下午直接赶到坟地也行。”她抬起袖子擦擦眼,“又近了一层,他该来的。”
男左女右。棺材左边的男人们在打扑克,我听见二哥和弟弟已经开始很起劲地吆喝着牌名。灵棚里怎么可以这么嘈杂呢?简直不成个体统。我想。给父母和奶奶办事的时候,似乎没人这么喧哗。或许是他们都比较有面子的缘故:母亲是民办教师,父亲在城里上班,奶奶也是一个很讲究的人,在族里像个女族长,谁家有什么事都来找她商量,所以我们家的几次白事,除了应该有的哭,其他时候都是很安静的,没有这么松弛和热闹,也没有这么亲切。
丽一直晃着一脑袋黄黄红红的枯发,在灵棚内外出出进进。当她终于在我特意给她留的空座上安下臀来时,我连忙和她打了招呼。她保养得很好,手很细嫩,戴着三个明晃晃的大金戒指。我认定她已经结婚,便问,她很干脆地说:“结了又离了。”
我道着歉,露出对她应该有的尴尬。
“你说什么对不起,又不是你的错。”她笑。
我很虚伪地故意问她做什么,她说在新周镇上开了个理发店,每天能挣个四五十块钱。不过最近生意不好,想关门去别的店打工。
“那你不是挣少了?”夏笑嘻嘻地问她。
“少是少了,可省心呀。”她说。
“店叫什么名字?”我问。
“美丽出发点。怎么样?”
“不错。”
“回头去我那里理发吧。”她说,然后她起身去外面倒水喝。问我们要不要,我说要。她一出灵棚,夏立即低声说:“大本事人。”
“怎么大?”我问。
她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春凑到我耳朵边用我们都能听见的低音说:“人都用上面一张嘴吃饭,她还有下边一张嘴吃饭,本事还不算大?”她说丽的客人里不仅有周边村的人,也有这个村和她婆家村的人,甚至还有她前夫的堂兄表弟。冬说这不是全乱了么?秋说乱什么,反正听说她有的是办法不让自己怀孕。只要不怀孕就乱不了。姑娘有钱姑娘贵,姑娘无钱站门背,挣不着钱才叫乱呢。
我和嫂子不再说话。
丽倒水回来,先是递给嫂子一杯,嫂子没有接。她一直在低头发短信,估计是给大哥的。月姑的事情肯定已经汇报过了。
我接过了丽的水。刚喝了两口,看见丽要从灵棚里走出来,大约是要透透气。我也跟着走出去,又把她拉到刚才的石条凳上坐下。我们相视笑笑,一时间,都没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