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人爱给别人取绰号。这里的男人上至白发老人下至两岁孩子,几乎个个都有绰号。见了面不叫大名。叫绰号。显得亲切。女人们的名字是不为人知的。女人们的称呼大都排在自家男人的绰号后面:黑皮家的,狗娃家的……只有一盏灯、黑芝麻、向日葵这三个女人与众不同,她们三个都有绰号,这三个名字与她们本人很贴切,叫起来也很响亮。她们是秦家庄,甚至在整个青山乡都是叫得响的三朵花,而她们的男人,却是一个不如一个。
一盏灯是永福家的;黑芝麻是永和家的;向日葵的男人呢?坐牢去了。
这个村子,人口不多,这些年,年轻人都跑出去打工,人更少了。村里人大多姓秦。黑芝麻和一盏灯的男人都姓秦。向日葵的男人姓缴。这个姓很少见,在秦家庄就更是单门独户了。向日葵和她男人感情很好。好得干农活时都要在包谷地里咬嘴巴。好得秦家庄的男男女女心里不舒畅。村里的老光棍昌发看了心里老大不舒坦,于是散布谣言,说向日葵和工作组的小任有一腿。向日葵的男人气势汹汹地跑到昌发家理论,三句话不合,打了起来。老秦家的人都上来拉偏架,暗中帮着昌发,愤怒中的向日葵男人摸到了一把铁锹,一锹抡下去,昌发就没了命。向日葵的男人判了个无期。留下向日葵和一个三岁的娃,向日葵的日子就艰难了起来,不到二年,娃落水淹死了。哎!
秦家庄的有趣现象:大凡窝囊的男人,则他的女人却必定泼辣能干。她们仨的男人如何,暂且不说。说一个笑话,这个笑话是带彩的,就像城里人在酒桌上,喝到兴起,必要说些荤段子下酒。有一个笑话,在别的书上也是见过的,到了秦家庄人的嘴里,就变了味儿。说的是有一天,乡公路上出了车祸,一男子被车碾得只剩下半身了,警察无法辨认死者身份。于是叫来了一盏灯、黑芝麻和向日葵。一盏灯仔细辨认了一番,说,不是咱们老秦家的人。黑芝麻看了一眼,皱着眉说,不是咱们这个村的。向日葵远远的只瞟了一眼就下了结论:肯定不是咱青山乡的。
编排这个笑话的人是秦永新。这个笑话在村里传开后,三个女人的反应各不相同。
一盏灯操了一把菜刀拎着一块砧板杀到了秦永新家,不是去杀人,也不是去打架,而是一屁股坐在永新家的大门口,拿自家的菜刀剁着自家的砧板,剁一下骂一句,骂一句剁一下。永新吓得缩在家里不敢露头,永新家的堆了笑脸出得门来赔不是,一盏灯这才住了声,说是看在弟媳妇的面子上,饶了永新个挨千刀的,他以后敢再这样编排老娘,看我拿刀割了他的狗舌头!永新家的一个劲儿点头哈腰赔不是。一盏灯随即又诉起了苦,说她家南岗上的几拢红薯地还没犁呢,牛也没有。我家那差心眼儿的男人也指望不上,我这辈子算是……说着竟呜呜地哭了。永新家的就说,我那爱嚼舌头的死鬼闲着没事,明儿让他牵了牛帮你去犁吧。一盏灯当即破涕为笑,说兄弟媳妇你倒是真大方,你就不怕别人嚼舌头说我勾引你家永新?永新家的也笑了,说看他那个熊样儿,他有那个本事……?次日一大早,永新就牵上自家的牛帮一盏灯犁了一天的地。中饭是一盏灯给送到田间的,一壶烧谷酒,一碗白辣椒炒腊肉,两个煎鸡蛋,外加一根青翠碧绿的嫩黄瓜。永新卸了牛,掀开菜篮子,香喷喷的酒菜闻得他只咽口水。看到篮子里的一根黄瓜两个煎鸡蛋,肚子里的荤话不自觉又涌到了嘴边。永新说哎哟一盏灯,给我送这么好的东西啊,一根黄瓜两鸡蛋,是不是想今儿夜里我再给你送回去?一盏灯拿她那只好眼勾了永新一眼,嘴角泛起一丝诡异地笑。你敢?!一盏灯的回答让永新看不出她心里真实的想法。你就不怕你家里的知道把你给骟了。一盏灯这样说时拿手打了永新一下。这一下午,永新干起活来格外卖力,永新吆喝牛的声音在旷野里飘得格外远,他的眼前老是浮动着一盏灯那勾人的一眼。
秦永新就想入非非了:你说这一盏灯,一只眼坏了,只剩一只好眼睛。可是怎么看,也不觉得别扭,倒是把万千种风情,都聚中在另外那一只好眼上了。一盏灯也会打扮自己,衣服穿得即赶形势又得体,总是留了一抹头发遮住那只坏眼。这骚娘们儿,只剩一只眼睛了还这么勾人,要是两只眼都是好的,那还不……
下午本来是可以早早收工的,永新却磨蹭到了天黑。一盏灯那差心眼儿的男人过来喊永新吃饭。永新就让一盏灯的男人一个肩膀扛犁,一只手再牵了牛,自己却空着两手急急地往回走,到了一盏灯家门口,永新的心里一冷,他看见自己的女人正候在一盏灯的家门口哩。一盏灯忙端了脸盆让永新洗手吃饭,永新家的推说自己吃过饭了,却不走。这顿饭,永新吃得浑身不自在。一盏灯不停的给永新斟酒,永新连喝了两个,一盏灯又招呼永新吃菜,吃菜,永新就想起了中午拿黄瓜和鸡蛋跟一盏灯开玩笑的事,就觉得一阵阵耳热心跳。正想着,一盏灯的第三杯酒又斟上了,永新家的本来是坐在门槛上的,这时却一步跨了过来,嘴里说着:他不能喝了。一把夺走了永新手里的酒杯,一仰脖,滋——地一声,干了。吃完饭,永新已觉晕头转向,脚下轻飘飘地随老婆回了家。这一晚,永新要了女人两次,脑子里总是浮现着一盏灯的那只勾魂眼和嘴角那一抹邪邪的笑。永新家的嘴里骂骂咧咧:骚货。不知是骂永新,还是骂一盏灯。
永新两口子走了半天,一盏灯那缺心眼儿的男人才背了犁摸回家。一盏灯没好气地骂:死没用的东西!你怎么不到明天早上再回来?
永新叫我牵着牛多吃一会儿草,我还要背犁……男人一脸惶恐地看着一盏灯。
嫁给你真的是瞎了眼。一盏灯一边骂着男人,一边又帮男人卸下了肩上的犁,看着男人的无辜样儿,不禁长叹一口气,说,饭在锅里,快吃吧,泪水就从那只好眼里涌了出来,挨着门槛坐了下来,望着远处夜色中的一片苍茫,良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黑芝麻没有寻永新的晦气,黑芝麻只是哈哈一笑,说狗日的永新,老娘就是给天下男人都日了,也不让他个短寿的沾一点腥。这日在村口遇见了永新,依旧是嘻嘻哈哈,说,听说向日葵他男人要提前出来。永新当时就有点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悄声问黑芝麻:你说的,是真的?黑芝麻说,什么蒸的煮的?老娘还要下地干活呢。加快了脚步不理永新。永新顿了一顿,加快步子追了上去,说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向日葵的男人不是判了无期么?黑芝麻偷偷乐了,猛回转身紧绷着脸冲着永新说:害怕了吧?人家男人在牢里立了功,提前释放了哩。这回可有好戏看啰,向日葵的男人这回回来不把你个挨千刀的骟了才怪哩。永新干笑两声,说有我什么事,我又没日他老婆,要骟的话,第一个先骟了昌河村长。
事也凑巧,村长秦昌河背着手正好打这儿过,故意咳嗽了一声。黑芝麻和永新都愣了一下。是村长呀。黑芝麻说。村长秦昌河在黑芝麻的屁股蛋儿上拧了一把,说,又在背地里说我什么坏话呢?黑芝麻捂住嘴忍住笑说,你问永新吧。永新慌了,掉头要走。村长秦昌河威严地咳嗽了一声,永新只好站在那儿,说向日葵的男人要回来了,要找睡过向日葵的男人算账哩。永新又说,我想他第一个要先割了村长你的鸡巴。
村长一脸严肃,说你们可不要胡说八道呀,这事儿可不是胡乱说着玩的。说向日葵的男人真的要回来了,这事儿你们听谁说的?
永新说黑芝麻刚才说的。
村长看着黑芝麻,黑芝麻只是冷笑,也不说话。村长说身正不怕影子歪,我怕什么?黑芝麻说身正身歪你我说了不算,人家向日葵说了算。这些年来,人家男人坐了牢,晓得有多少不要脸的男人想着占她的便宜?向日葵可是说了,所有跟她睡过的男人,可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都清清楚楚的记在一个小本本上,等有一天她男人回来了,好一笔一笔的找那些人算账。
黑芝麻有鼻子有眼一通乱说,走了。留下永新和村长心事重重。永新晚上回到家仍是长吁短叹的。女人说,有心事你?永新摇摇头。女人贴上身又要,永新却有些心不在焉。女人说你咋的了?这么没劲,是不是偷偷地给了一盏灯了。拿手去撕永新的腮帮子。永新哭丧着脸,讷讷地说,向日葵的男人要回来了。女人说真的?!向日葵可算是熬到头了。女人又说咦,向日葵男人要回来你害怕个逑?永新说,我不是前些日子开玩笑编排过向日葵么?女人用胳膊肘拐了永新一下说,都是你那张不值钱的臭嘴……永新在黑暗里摸了一支烟,点着,吸了一口,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半天没了言语。
不出一天,向日葵男人要回家的事就在秦家庄上下传开了。那些平日里想占向日葵便宜又没能占到的人,传起这事来格外的来劲。那些和向日葵有过瓜葛的男人们,则一个个都像是霜打过的茄子、去了势的公猪——蔫了。
地里的农活刚刚忙完,向日葵去劳改场探视了男人,她给男人捎去了两双布鞋,那是白天干完活,晚上坐在灯下一针一线纳出来的。男人的气色还不错,这一次,也和她说了许多的话。已经六、七年了,向日葵一直守着个无望的希望。男人是没希望回来的了,男人也说过让她重新再找个人过,可向日葵却一直没找。一盏灯也张罗着给向日葵介绍过两个,有一个甚至愿意倒插门过来,可向日葵终究是觉得这些男人没有一个比得上她那坐牢的男人。一个女人家,孤孤单单地过日子,自然是有许多苦处。刚开始她是真不习惯,可又有什么办法,这都是命啊。时间一久,也适应了。农活忙的时候,村里那些男人们一个个发情的公狗似的来献媚。开始向日葵挺要强,不接受别人的施舍,可到头来自己累个半死,却忙不出个什么头绪。自从让村长秦昌河那个老王八得手后,向日葵倒也想开了,结了婚的女人么,也就那回事,没必要把贞洁看得那么金贵。而那些臭男人们,也就那个德性,能利用的干吗不利用?只是这样一来,越发觉得对不起自家的男了。
探视完男人回来,向日葵觉得心里乱乱的。每见一次男人,她心里的歉疚就加重一分。回到村里,觉得人们看她的眼神都怪怪的,和她说话时的口气也多了一份讨好在里面。特别是村长秦昌河,往日里见了向日葵,有人无人都要凑上去占一下她的便宜。可这日里见了向日葵,头一低,装着没看见,脚底抹了油一样,溜得飞快。向日葵叫:村长。村长装聋哩。向日葵就提高嗓门儿叫一声:秦昌河。村长站住了,像被人点了穴。
咋的!我身上有扎刺?
村长说,你上劳改队去了?
嗯哪。向日葵说。
村长摘下头上的帽子,又戴上。一会儿又摘下,拿在手上扇风,说,邪乎了,都立冬了,还这么热。
向日葵满腹狐疑地瞟了村长一眼,说今儿黑里过我那里去,我有话对你说。村长支吾着,没有说来,也没说不来。晚上向日葵温了小酒,炒了几个小菜,等秦昌河过来。左等右等,不见昌河的影子,倒是等来了一盏灯。
在青山乡,自从向日葵的男人坐牢后,真正能和她贴心的人,就是一盏灯了。也许是同病相怜吧,两人在村里,名声都不大好,向日葵的男人坐了牢,一个女人家带个小孩子,夜夜独守空房,那滋味,嗨!一盏灯呢?向日葵觉得一盏灯比她更可悲,论容貌,论持家,村里没几个女人比得了她。可就是因为坏了一只眼,就嫁了一个傻不拉叽的男人,她心里是委屈呀。两个女人在这种特殊的苦难中结成了深厚的友谊,两人之间无话不说,要是有了什么窝心的事,总要坐在一起倾诉一番,互相商量着拿个主意。至于那些个男人们,他们除了能帮她们做一些她们力不能及的农活外,惦记的大都是晚上的那点儿事了,他们根本没法走进她们的内心。
一盏灯的到来,解开了向日葵心中的疑惑,也让她更加的看不起了那些男人们。
妹子。一盏灯说,听说你男人要回来了。
回来?向日葵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村里都传疯了,说你男人要回来了,还说你男人回来要找那些臭男人算账哩。人们还传着说你有一个账本,上面都是那些坏男人的证据,你男人回来,要一个一个的阉了他们哩。一盏灯说着,笑了。向日葵也笑了,她口里是含着一口酒的,昌河老东西没过来,她就和一盏灯盘腿坐着边喝边说,这一笑,口里的酒喷了一盏灯一身,呛得她一边咳嗽一边止不住的笑。一盏灯也大笑起来,向日葵的笑感染了她,她也觉得这件事说起来实在可笑。但向日葵的笑里,多了一份辛酸,她想起了村长秦昌河,想起了那些为了能和她睡觉而为她忙前忙后的男人们,现在见了她一个个像见了瘟神。她的泪就下来了,一盏灯挪了过来,拍拍向日葵的肩,说妹子别这样,咱应该高兴一点。话是这么说,却勾起了自家的伤心事,也掉了泪,一盏灯是想到了那个她曾经深爱过的负心人。
一盏灯的左眼是在十八岁那年瞎的,眼睛没瞎之前,她可是方圆几十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儿。乡上的一个文书看上了她,文书原是西河村小学的一名老师,爱好舞文弄墨,在县里小报上还发表过文章,后来就进了乡政府当了文书。文书喜欢上了她,周围的人都说她有福气,两人相爱了,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文书说我一辈子就爱你一个。她说,我要是老了,丑了,那你还爱?文书说,爱。她将自己的第一次给了文书。那看冬天,文书骑了自行车,载着她一起上县城,回来的路上,文书只顾了和她调情,不小心连人带车从堤上滚了下去,掉进了刺树窝,一根橙刺不偏有倚扎进了她的左眼,从此就落下了个一盏灯。文书自然不会再要一只眼睛的她,而她那时已经怀上了文书的娃,爹妈怕她丢人,在一个月之内就把她嫁到了青山乡,嫁给了一个半憨子男人。
一盏灯和向日葵抱头哭了一气,两人又都笑了,又开始喝酒。一盏灯说,要是你男人真的回来了,就割了那些王八日的。
对,割了那些王八日的。向日葵说。
向日葵的这句话,被躲在门外的昌河听见了。昌河在家里左思右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过来看看向日葵,见一盏灯在里面,没有进来,躲在门外的黑影儿里听她们说话,却听到两个女人咬牙切齿的说着:割了那些王八日的!顿时觉得背脊一阵阵发凉,浑身的汗毛也日地竖了起来。向日葵这女人他秦昌河是了解的,别看她平日里话不多,可性格刚烈、性子又犟。她的男人,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要让他知道我秦昌河睡了他女人,什么样的狠事儿他干不出来?想到这里,心里是万分的后悔,只说是这男人判了个无期,这一辈子再不会有出头之日了,谁他妈会想到半路上会来个提前释放,早知如此,她向日葵就是天仙下凡,金×银奶我也不敢去碰呀。心里一慌,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屋里的两个女人就问:谁呀?昌河村长只好硬着头皮挪进了屋。
一盏灯说,是村长啊,这三更半夜的,来这儿有事儿?